《You are what you eat》
直到他看見尼爾捧著一個鮪魚罐頭,用湯匙從裡面挖出一團肉泥直接往嘴裡送時,他才真正意識到對方是個英國人。
倒不是說他對英國人或者英國食物存在什麼偏見,儘管不能真正享受燉豆與黑布丁的迷人之處,他也同意炸魚薯條和抹上凝脂奶油的鬆軟司康確實帶給他很不錯的體驗。
年輕的英國人見到上司朝自己走來,停下手邊動作,湯匙還橫在空中,就在罐頭與他微張的嘴巴之間。
「這是什麼?」男人問,低頭嗅了嗅接著皺起眉頭。
「呃……」尼爾舉起左手的罐頭,「鮪魚?」
那絕對不只是鮪魚,男人想。然後他轉過頭看見桌面上隨意擺著的塔巴斯科辣椒醬,噢,這就解釋了空氣中隱隱飄散著那股混合著酸味與辛香料的氣息從何而來。
「這是你的午餐?」他掃視桌子,試圖找到一些別的,呃,食物。真正的食物。但沒有,除了尼爾手上的罐頭和一瓶辣椒醬之外再無其他,連片土司都沒見到。
年輕人聳聳肩,平時基地裡有專職負責餐食的夥伴,再不然一同結束訓練的隊員們也會相約去外頭吃飯,但今天正巧有個任務,大夥都不在。而他則還因為上一次逆行不小心受了點傷硬是被放了幾天假,在公寓太無聊,他原先只想著來這裡再做一次逆熵公式的驗證,反正閒著也是閒著。肚子餓了隨手翻出櫃子裡的罐頭,就著以前唸書時的習慣權充一餐也不是什麼大事。他就沒想到男人會突然出現,並對他的午餐提出意見。
但男人顯然對此有著很多看法,他偏過頭,看著尼爾,問他,「你煮飯嗎?」
尼爾扁扁嘴做了個怪表情就當是回答過,這實在也不能怪他,如果你從小就待在寄宿學校,長大之後成日埋首數學及物理公式之中,餵飽自己就只是字面上的意義而已。
然後他聽見男人輕輕嘆口氣,叫他趕快把手裡的「東西」吃完,接著拎起車鑰匙要他跟著來。
去哪裡?他還沒來得及問,就已經到了。
他們一起踏進超市,男人熟門熟路替他們找了台推車,開始往前走去。
超市對他而言當然不陌生,陌生的是那些販賣生鮮食品以及各種尚未烹調過的食材的區域。尼爾熟悉的是那些冷藏櫃裡的三明治、冷凍庫裡的即時披薩和通心粉,以及各種洋芋片與零食。所以當男人問他有沒有什麼想法時他只是搖搖頭,說,「我並不覺得這是個大問題。」
那瞬間男人的眼神閃過一抹複雜神情。
尼爾讀不出那是什麼,事實上,對方身上令他無法解讀的事情總是很多,有的時候他會想,他學習那麼多解鎖技巧,是否有一天終能解開男人身上的謎團,或至少,讓他知道這些謎團的來由也好。
但如今他的任務並不在解除任何一個鎖頭或公式,而是學著分辨架上蔬菜,同時根據成份表挑選適當且健康的食材。這對過往總是哪個特價買哪個的窮學生來說是嶄新體驗,將推車堆滿高級食材也是。他已經學會不要過度探問組織資金來源,只知道似乎有個贊助商定時會將大筆支票與成箱軍火送來,但從來沒有人談過他的身份。
採買完成後男人驅車回到宿舍,說是宿舍,其實就是整棟大樓。剛加入天能時他簡直不敢相信,還以為自己是不是被人蛇集團詐騙,馬上就要被賣去中東做黑工。可幾個月過去,他人還在這,沒有少掉一塊肉(好吧,肉是少了一小塊,但格鬥訓練意外總是難免),腎臟都還在,肝也是。除了難以向親友解釋自己每天所作所為之外,實在是一個物理碩士所能想到最好的工作。
男人按下電梯,尼爾注意到那是他的樓層。
於是當站在門口時,他從口袋裡掏了鑰匙打開門,並做了個歡迎的手勢,讓男人先行進入。
相同格局令男人毫無阻礙便直接來到廚房,他們將方才購買的所有東西取出,在塞進冰箱之前尼爾被迫進行了食材及飲食問答,他盡力回答,男人看起來相當滿意他的表現,他驕傲地露出笑容,卻沒想到對方拍拍他的肩膀說,接下來才正要開始。
開始什麼?他又沒來得及發問,一件圍裙便被交到他手裡。
他還愣著,就見到男人已經手腳俐落穿上。他從來沒見過一個人穿起圍裙還能看起來像是隨時都能跟人幹上一場架。他忍不住笑出來,而毫無意外,這讓男人皺起眉露出困惑眼神——而這又更好笑了一點。尼爾想。
但他當然不會白目到在上司面前笑個沒完。他很快跟著套上圍裙,洗手,來到水槽前看著那些對方事先從購物袋挑出來的東西。義大利麵條,奶油,蝦,蒜頭,跟一些菇。
「你覺得這像什麼?」男人問。
尼爾看了看,說,「生命、宇宙及萬事萬物的終極答案。」
「你看太多科幻電影了。」男人說,但語調帶著笑意。「我們從簡單的義大利麵開始。」
事實上他一點都不覺得簡單,把義大利麵丟進滾水裡可能是他唯一跟得上的步驟。但男人堅持要他自己動手。切蒜,撥蝦,處理腸子,將野菇剝開成小塊。男人做過一遍,然後尼爾就得負責接下來的全部。
他覺得自己笨手笨腳,做事從未如此不俐落。能在二十秒解開電子鎖的雙手竟無法好好在一隻蝦子背後劃開一刀。他簡直失去信心。
但男人從頭到尾都沒嫌他,只是一步一步在旁邊叮嚀哪裡需要特別注意,哪裡又做得很好。
真正點燃爐火又是一場戰鬥,他試圖模仿對方游刃有餘的拌炒姿態,蒜粒在他鍋裡是金黃的,蝦子是鮮紅的,染上奶油醬的麵條帶著濃重香氣令人食指大動。可廚具一到他手中就完全不是同一個樣子。火候成了電玩裡最終關卡的大魔王,蒜粒在油裡一下就焦黑掉,蝦子蜷曲的樣子一點都不像展翅,而野菇軟軟垂在麵條上,看起來像是又死了一遍。
尼爾瞪著面前兩盤截然不同的玩意,正要下定決心解決自己造出的地獄時,男人伸出手,阻止他,將兩人面前的餐盤對調。擺到他面前的成了對方那幾乎像是餐館做出來的料理。
「吃吧。」男人抬抬下巴。
尼爾遲疑了幾秒後終於動起叉,美味食物令他感到滿足,但他無法不去在意對方同樣正在吃他所作出的食物這一點。他嚥了口口水,不單只是吞下麵條,更是擔心男人對於他那份食物的評價。那肯定不是太好。他非常確定。
可男人就跟烹飪過程一樣,從頭到尾沒有任何批評,就像在吃一份非常普通的義大利麵一樣吃完了它。
最終,尼爾還是忍不住發問。
男人思索幾秒,最後給出一個毫無關聯的答案。
他說,「還有時間,沒關係,慢慢來。」
尼爾不懂那是什麼意思,但男人又笑了起來,告訴他,無知是我們的優勢,而那就是「別再問了」的暗示。
所以尼爾停止追問,只是將桌面收拾乾淨,並在男人離開前回頭表示「剩下的食材記得練習,後天驗收」時發出哀鳴。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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