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ld Flower》
如果忽略那些將前線膠著的戰況不斷送來的貓頭鷹和莫魔——麻瓜,葛雷夫在心底糾正自己,畢竟現在人處在歐洲大陸,他得習慣和戰友使用同樣詞彙以達溝通的最高效率——士兵們,也許這會是個還不錯的夏末。
剛結束一場歷時五小時的會議,能夠離開被當作臨時戰術室的占卜學教室,擺脫裡頭濃重又抑鬱的空氣實在是葛雷夫最近幾天以來聽見最好的消息之一。他快速將桌上散亂的羊皮紙收攏,夾在腋下大步推開木門的同時,耳邊還能聽見其他人不死心地想跟主帥忒休斯談論關於目前戰況發展的嗓音。他越過整座教室朝老友點點頭,無視他求救的目光,只留下一個同情的眼神,然後毫不留戀地轉身離去。
他可以猜想忒休斯肯定在心底用上英國人最最惡毒的話詛咒自己的見死不救——可悲的大不列顛,連罵人都如此拐彎抹角——也許今天晚上對方會塞一封咆哮信到他的房門底下,逼得他得對紅色信封施個靜音咒以免吵醒整座指揮部,但葛雷夫仍然邁開腳步,將所有烏煙瘴氣隨著厚重木門的嘎滋聲一起關在背後。
夕陽斜斜的掛在天邊,氣溫不若他剛踏進會議室的正午那般炎熱,甚至還有徐徐微風迎面而來。疲累的巫師聯合戰線美國代表做了幾個深呼吸,空氣裡聞不到半點煙硝味,然而他知道,就在距離他們不遠的地方,有著成千上萬被迫離家踏上戰場的士兵和巫師們,正在為了模糊不清的目標而彼此殘殺著。
沒有人預料到戰爭竟持續了這麼久。
久到當初的熱血與憤怒都快要磨損耗盡,最一剛開始點燃烽火的人究竟是誰也搞不清楚了。
當戰損及傷亡人數已經讓他難以記住並回憶起每個人的臉孔,不斷攀升的數字再也不具任何意義,葛雷夫厭惡看見會議室後頭代表著傷亡者人數的魔法沙漏,當他們急急爭辯之時總會瞥見上頭晶亮的沙子不間斷地朝下落。他的心也跟著下墜,胃裡像是有幾百頭大象在騷動。他有股乾嘔的衝動,這才發現自己連午餐都錯過了。
他大可前往波巴洞的學院餐廳,儘管各地魔法學校都因戰亂而停止上課,但原先就在這兒的家庭小精靈們仍然盡責打理著一切事物。多虧魔法的福,巫師界還沒有面臨人類社會那般物資缺乏的窘境,飽餐一頓還是綽綽有餘。然而葛雷夫在朝著餐廳方向走了三步之後卻停了下來。他曾聽聞波巴洞魔法學院的宴會廳在節慶期間會有山林仙女組成的合唱團現場演唱小夜曲,但在這幾個月內除了順著遠方冷風傳來的戰歌之外他可什麼也沒聽過。
比起在幽暗冷清的石板桌上嚼著千篇一律的馬鈴薯,他現在有更想去的地方。
他於是轉身往城堡後頭走去,疲累卻目標明確地穿越錯綜複雜的通道,直到看見專屬於紐特的小屋時,儘管葛雷夫自己沒有發覺,但腳步已然輕快起來。
他輕敲兩下門,裡面沒有馬上傳來回音。他收回手等了幾分鐘,重新敲了敲門。這一次裡頭傳來了聲響,一些鍋碗瓢盆的碰撞音之後是門鎖解開的聲音,然後是嘎吱的推門聲,最後是紐特溫潤好聽的英國腔。
「葛雷夫先生。」他說,帶著滿臉的驚訝,而那些在幾秒鐘之後轉變成了愧疚,「……抱歉,我忘了我們有約。」
「不。」葛雷夫打斷紐特的道歉,「我們並沒有約。」
「咦?那麼是有什麼事嗎?」年輕巫師的臉上閃過一絲慌張,「……忒休斯要找我?該不會上次派出去那批騎士墜鬼馬出了什麼問題,還是對方的挪威脊背龍造成了更大的傷害?」
紐特的話讓他再度想起了他們身處的環境,戰爭,是的,就算是這個寧靜安穩的小屋,距離指揮中心最遙遠的這個小角落,仍然被戰亂給包圍著。逃不開。葛雷夫想。沒有人可以逃得開。
「不,別擔心,一切都很好。」他說,即使他根本不知道現在有什麼才能被稱作好。他的胃在翻攪,當他們站在小屋階梯前進行這段對話的同時,不知又有多少人死去。
「我只是……」
「只是?」
他輕輕嘆口氣,想告訴對方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他是指,直到紐特的臉出現在他面前之前,他都沒有想過自己繞過整座城堡來到這裡的理由是什麼。他只是想找個地方,一個可以遠離一切煩雜事物的地方安靜待著。當他意識到時,自己就已經站在紐特的小屋前了。但這樣回答會顯得過於無禮且毫無邏輯,這太不像他的作風,於是葛雷夫只能沉默地琢磨著字句。
英倫巫師見他沒有回應,好奇的表情一直沒有消失,他立在原地等待葛雷夫開口,直到屋裡傳來某種動物的悶叫聲才發現自己的失態。
「抱歉,我該先請你進來的,」紐特微微撇開臉說,接著朝身後喊了一聲,「好了好了,別叫了,我馬上來。」
葛雷夫跟在他後面踏進小屋,幾個培育箱擋住了路,方才聽見的聲音就是從裡面傳出來的。紐特一邊從砧板上拿了幾根切成細條狀的藥草,小心翼翼餵食裡頭的奇獸時,一面開口跟葛雷夫介紹面前的生物。
「這是鳳凰。」紐特的聲音輕柔且帶著笑意,「很美吧?」
不管從哪種角度看起來,葛雷夫都不會稱那隻像是沒有羽毛的小雞一般的生物美麗,但他仍然點點頭。紐特愉快地揚起嘴角,滿意於葛雷夫的反應。他將手裡的藥草遞給對方,無聲地請求他接手餵食的工作。
當葛雷夫嘗試著將食物塞進小小鳥喙的同時,紐特從爐子上取下燒得正旺的水壺,替他們沖了兩杯濃淡正好的茶。他將其中一杯推至葛雷夫面前,自己小小口的啜飲起來,並且時不時出聲哄著嘰嘰亂叫的雛鳥。
「你心情不好。」
幾分鐘後紐特突然開口。這不是問句,葛雷夫聽得出來,一般情況而言這算是相當不符合社交禮儀的言詞,但紐特平鋪直述的語調不知道為什麼卻一點也沒有讓他感到被冒犯。他想著到底是自己的情緒太明顯的表現出來,還是青年野性的直覺讓他得出結論。棕髮的年輕巫師沒有繼續深究,只是伸出手開始逗弄著小鳥。他看見紐特的手指輕輕撫過牠長著稀疏羽毛的疙瘩肌膚,他享受地讓鳳凰輕啄他的指尖,他搓揉那顆小小的腦袋,嘴裡跟著發出啾啾的叫聲,像是在跟牠對話般目光裡都是寵溺之情。
葛雷夫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突然覺得更煩躁了起來,他放下了手裡的藥草,猛然站起身。突如其來的大動作嚇到了紐特手裡的雛鳥。鳳凰發出尖銳的叫聲,紐特急忙低聲安撫牠之後非常驚訝地望向葛雷夫。對方的眼神裡沒有一點責怪,那深深的關心反而使葛雷夫感到異常後悔。
「抱歉。」他說,緩慢的再度坐下來,「我只是、」
「留下來吃晚飯嗎?」紐特打斷他的話,自顧自的說,「我做了點燉菜。」
「好。」葛雷夫只好點點頭跟著重複,「燉菜。」
晚餐時他們聊了些什麼葛雷夫已經記不得了,他對於自己今天失常的表現感到非常愧疚,紐特替自己添上第二碗時回過頭看了看他,葛雷夫吃得很慢,除了有點心不在焉之外他實在缺乏食慾。儘管飢餓感已經消除,胃裡橫衝直撞的大象變成了蹬蹬跳躍的小鹿,亂糟糟的感覺仍然揮之不去。
「謝謝你的招待,燉菜非常美味。」晚飯後葛雷夫很快的打算告辭,他阻止了紐特繼續在茶壺裡添水的舉動。他不是不理解英國人不論什麼時候都要來上一杯茶的文化,然而比起咖啡因,現在的他更需要的是好好睡上一覺。
紐特聽見他的話之後放下茶壺,接著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開始在櫃子裡翻找起來。葛雷夫看著他將一個小錫盒輕輕打開,裡頭是顏色特殊的細細草絲。
「你抽菸?」葛雷夫驚訝地問,他以為像紐特這樣親近動物們,又與社交絕緣的人不該染上這樣的壞習慣。
「嗯……忒修斯有時候會抽一點,」紐特文不對題的回答,「但是這個是不一樣的。」
忒修斯可不只抽一點,葛雷夫想。身為協約國巫師陣線的主帥,他可以從老友身上的巫師袍聞出對方心底的煩躁同樣與日俱增,他們都不得不被困在這裡,為了一場不知道為誰、為何而起的戰爭苦惱憂心。
「混合了水仙、苦艾和一點點的白鮮。」紐特用指尖捏起一點點菸草,湊到鼻子前嗅了嗅,接著露出有點尷尬的笑容,「放得有點久了,但應該還能用。」
他將一小撮菸草用指腹揉開,抽出一張捲煙紙,將揉散的細細草絲鋪平在上頭。葛雷夫知道紐特擅長製作任何敷料跟草藥,照顧奇獸很容易不小心掛彩,他時常見到英國巫師拿著研磨杵將具止痛效果的果實碾成敷藥的模樣。只是葛雷夫沒料想到那雙細長手指捲起菸來竟也是同樣靈巧,甚至還帶了一點——他發誓真的只有一點點——該怎麼說呢。性感。對,性感。葛雷夫發現無法阻止自己盯著紐特捲菸時的手指,細碎的菸草有的時候不小心從一旁掉了出來,他會輕輕將他們重新搜集起來,放進菸紙中利用拇指和中指的力量把它們壓實。
英倫巫師熟練地將濾嘴裝在捲煙紙的邊緣。葛雷夫移不開視線。當紐特將菸捲好,並淺淺地伸出舌頭沿著邊舔過好讓菸紙能夠順利黏合時,他只是愣愣看著,直到對方將剛做好的成品遞到他面前。
「斯卡曼德家放鬆專用。」年輕的巫師笑著說,他捏著菸尾巴,於是葛雷夫便張開嘴直接叼住。手指擦過他臉頰的時候紐特像是被電擊似的震動了一下。葛雷夫原先還想出言調侃,然而他一抬頭對上紐特的臉,便想起了自己現在含在嘴裡的濾嘴在幾秒鐘前被隨意地銜在對方唇上的模樣。
他不能去想這代表什麼意思,不然這支紐特特意為他而捲成的菸將會完全失去它的用途。
葛雷夫手指輕輕一彈,火光便立刻點著了,菸草燃燒散發出淡淡香味,他深吸一口,胃裡的小鹿化成了蝴蝶,一點一點振翅從心靈深處飛離消散開來。
葛雷夫感到久違的舒暢佈滿全身,在紐特通紅面頰上羞澀的微笑裡重新找回了那股寧靜安穩。
遠方的硝煙味似乎也跟著淡了一些。他放鬆地想。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