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at happens in the field stays in the field》(上)
「對人來說,最重要的是生活,而不是生存。」
玻璃杯撞響清脆的殘音還迴盪在M的辦公室內,MI6的一夥人已經開始著眼於下一件攸關國家安全與國際情勢的任務裡了。
畢竟恐怖份子不會等待他們靜靜哀悼,在這樣的年代,資訊與符碼遊走在空氣之中如影隨形,邪惡與鬥爭亦是。Q明白什麼才是重要的,於是他轉身,將手中的威士忌酒瓶放下,與Moneypenny一同走出辦公室時,他輕聲說了句,「他更喜歡伏特加。」
Moneypenny轉過來看他,但沒有張口說話。她知道Q想說什麼,也知道Q沒說出口的是什麼。對他們所有人來說,失去Bond是MI6、甚或是大英帝國的一大損失,但或許對面前這個戴著眼鏡頭髮鬈松而凌亂的年輕人來說,絕不僅僅是折損一名00特工,這樣公事公辦的情況。
她試圖安慰,可Q的神情令她決定不那麼做。此時他們需要的都不是任何安慰的話語,任何文字都不能夠減緩分毫失去消逝之人的疼痛。可是,Moneypenny想,在這種時候,誰又會知道他們需要的是什麼呢?
Q知道。
他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位在地下室裡塞滿了各式已完成或未完成的道具和終日全力運算著以作為大英帝國第一道防火牆的主機堆裡。
他拉開抽屜,翻撿出一個錫罐。熱水、茶葉、兩勺的糖。他用自己習慣的方式替自己沖了杯茶。事實上,那幾乎不該被稱之為「茶」。由玫瑰茄花萼所帶出的清新果香與酸甜風味不是Q慣喝的口味,兩勺的糖似乎不是太少,就是太多。熱帶地區的調味總是和他們的色調一樣鮮豔,和鎮日陰雨綿綿的倫敦不是同一個風格。芙蓉花在滾水中翻滾,帶來鮮血一般的紅。Q盯著它幾分鐘,接著又轉開頭。他現在不需要任何會讓人聯想到死亡的事物,就算只是一杯來自牙買加的茶也一樣。
自從知道軍需官的喜好後,Bond總喜歡從世界各地給他送茶。剛開始或許是討好,畢竟特工出門在外,一切吃穿用度都得靠後勤部門支援,如果想要得到一台配備良好的跑車、一把專屬於某人的指紋辨識手槍、甚或是一隻帶有爆炸功能的鋼筆,便得試著讓負責這一切的老大心情愉悅。正好,Bond作為一名訓練精良的特工,他擅長使人心情愉悅,那雙迷人的藍眼睛與低沈渾厚的男音總能迷倒圍繞在他身邊的所有人。偏偏Q不。或者該說,一開始並不。
作為一名軍需官,他一點也不期待特工給他帶點什麼伴手禮,他唯一的要求只有將設備完好無缺的繳回。如此而已。這正巧戳上了Bond唯一的短處——在軍情六處裡,007威名遠播,同時也惡名昭彰——交給他的設備從來不曾再度回歸它的出廠之地,倒是時常化作碎片散落在峽谷、斷崖、河流與海洋裡。Q至今仍然對於那台停在台伯河底的DB10感到惋惜,那是他花費好幾個月的心血,同時也是三百萬英鎊的部門經費。M為此刁難了軍需部一段時間,要他們就算只是一隻鋼珠筆都得上報核銷。
所以說,Q又怎麼能對他有什麼好感。
但Bond不是容易放棄的類型,無論他是否只是單純為了一隻Q永遠不會做給他的爆炸鋼筆,任務結束之後,Bond帶回來的總不是那些先進新穎的設備,而是一罐又一罐風味特異的茶葉。也不管Q喝不喝得慣,當Bond回來報到時,Q的辦公桌上就會出現它們的身影。事實上,Q對茶葉的要求沒有眾人想像的那麼高,喝茶單純只是為了潤喉及提神,而作為一名英國人,他喝茶,而非咖啡。至於品牌,他並沒有什麼特殊要求。百年茶店的茶葉和超市裡一大盒兩英鎊的特價品都能令他滿足。Bond大概是誤會了,以為它們的新任軍需官除了是個還在長青春痘的青少年之外,還是個對茶葉特別感興趣的類型。
不過Q沒打算澄清。他也沒什麼好澄清的。既然007總無視他的要求迫使軍需部經費持續捉襟見肘,那麼,讓特工自掏腰包替自己的抽屜補充一些茶葉備品似乎也只是一點無傷大雅的小事。畢竟和三百萬英鎊比起來,這都只是一些小意思。
但不知不覺間這彷彿成了他們之間的慣例。
特工帶著設備與任務遠行,最終帶回的,是一罐又一罐的茶葉,以及偶爾過於殘破的裝備,和他自己。
站在泰晤士河畔這幢大樓裡的人們都是做了心理準備的。大英帝國的繁盛昌榮被交在他們手裡,河的彼端那些喧鬧歡聲就是他們必須守護的事物。而那些被授與編號的特工更是如此。嚴格的身家調查與訓練不是最難的部分,是否願意為國家榮譽而浴血奮戰才是他們之所以從無數人之間雀屏中選的主因。
他在一開始就讀過Bond的資料。受過軍事訓練、對國家和女王抱持無比忠心、訓練成績斐然並擁有像是天生適合幹這行的儀表與口才。最重要的是。Q的目光在這行字上停了下來。
孤兒。
這似乎解釋了Bond為何總是如此不顧一切地放縱自己在沙場上行動。他不怕失去,他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失去。就連他自己也一樣。
當一個人不在乎性命時,便沒有什麼能夠攔得住他。這使得007成了MI6最優秀,同時也是最讓人頭疼的特工。他的優秀在於無論什麼任務交到他手裡,都能保證被最大程度的重視和執行,但這同時也導致了執行過程中有太多不確定的因素。007不是只會聽從命令的角色,在不違背對女王忠誠的程度下,就連直屬長官也沒辦法控制他的行動。
他總是忽隱忽現,像潛伏於深夜的巨蟒,在最關鍵的時刻才會出手,旋即又消失在墨黑之中,直到下一個任務再度到來。
他們幾乎就要習慣於Bond這種特異獨行的風格——你只能希望對方只是又一次潛下水面,並等待著再次被利用,而不是真的失去全副生理機能,消滅在蒼茫的海流或荒野之中。
007的生與死是某種薛丁格般的狀態,就如同他總是漂泊在城市與城市之間,他從不真正定下,像艘失去船錨的戰艦,生來就是為了出行而非停泊。
但就算是這樣,Q也曾經想過,有沒有可能、他是指、有沒有可能他能替這艘遲暮的大船重新建立起一座錨,讓他在無際汪洋之中找到能夠停靠的港灣。無數通過對講機對彼此的唇槍舌戰與並不真正帶著惡意的譏諷逐漸轉變成類似較勁的小遊戲,在任務空檔或埋伏中途,他們會閒聊,或者該說,閒聊的只有Bond,Q總是只在他想回答的時候簡單回應,奇怪的是,無論他回應什麼或者他甚至根本不回應,對Bond來說似乎都是有趣的。
他知道那是訓練的一部分,挖掘獲取資訊的手段,訓練手冊有一部分是他編寫,他又怎麼會不知道操作流程。然而理智上明白,情感上卻無法抵禦來自Bond的攻勢。Bond確實是他們最優秀的特工,不是嗎?
而他僅僅只是一名軍需官(雖然是史上最年輕的軍需官),埋首於數據與脈衝之間,利用鍵盤作為武器,活在一座又一座資料庫底下。
然而正是因為如此,當那些夜深人靜,只有自己和電波對面的Bond共享著同一個頻道時,某一天,他忽然,就是這麼忽然,意識到Bond不再只是作為一名特工而存在於自己的生活之中。
他在乎對方,不僅僅是因為他是他手下的一枚棋子,一只扳機,一顆手榴彈或是雷達上追蹤的一個小點。在抽屜裡的茶罐逐漸多到需要額外處理時,他這才發現自己其實壓根不在意對方是否有將他的話聽進去(眾所皆知,特工007是不聽令的),是不是能夠將裝備完美無瑕的帶回軍需部,他需要的僅僅是James Bond,編號第七的軍情六處特工,回到他啟程之處。
他甚至不求「他」的完好,只因為他明白戰場的凶險——他當然知道,除了特工本人之外,透過無線電追蹤一切的軍需官對此是再清楚不過——他明白敵人的心狠手辣,如同Bond的視死如歸。正因為太清楚,所以他只求那個代表Bond的小點不會再度消失在他的雷達上,屬於他的生理訊號不會化作一條沒有波動的直線,而這些祈禱最後都轉變成,只要某一天,他還會再度出現在自己面前。
Bond總是會出現。
他是不會被擊敗,也不會死亡的存在。
有多少次Q親眼看著他中彈,親耳聽見他落水的聲響。他傷痕累累,消失在雷達範圍之外。但他總是會回來。帶著依舊玩世不恭的狂傲和一罐茶葉,將命運拋在腦後。
他確實有狂傲的資本。如果真要計算他多少次死裡逃生,就連Q家兩隻貓咪的命或許都不夠。
所以Q想,這次勢必也是這樣的吧。就算轟鳴的爆炸從耳機裡傳出,最後只能聽見刺耳的雜音,他看著螢幕上代表Bond的三叉戟符號消失於虛空,智慧血液的系統停擺,訊號切斷,他和Bond之間的聯繫也跟著切斷。但有多少次Bond也是這樣不見人影,隨後又沒事人一樣的出現在自己面前。所以,Q想,所以,這次也是這樣的吧。
那可是導彈。Moneypenny輕輕地說。
不是槍,不是刀,不是單純的毒或炸藥。那是導彈。
Q當然知道。導彈發射使得情勢一度變得混亂,M花了很大一番功夫才讓首相從日本跟俄羅斯的追究下逃脫,但Bond呢?Bond沒能逃走,Bond永遠留在了那個島上。
Q將茶倒入洗手台,看著鮮血一般的茶湯順著水管流入倫敦的下水道系統。
然後他決定回家。
✧
直到他推開家門才忽然意識到,這實在不是個好主意。
他就該留在軍需部,和那些永遠測不完的設備一起搞到天亮,編寫程式碼直到眼前一片模糊腦子混亂發燙,或者隨便做些什麼也好,就是不該回到家。
家。
Bond回到倫敦之後一直待著的這個地方。
兩隻貓喵喵叫著上前不冷不熱地向他打了招呼,隨後跳上沙發,倒在Bond留下來的外套上。同樣被特工留下來的,還有一對袖扣、幾雙襪子、被揉皺了的超市收據、一副眼鏡,和來自古巴的、根本還沒被開封過的茶。
Q愣了愣,不知該拿這些東西怎麼辦。
無論外面的世界變動如何大,這屋子似乎一點都不知情。就好像時間軸遭到凍結,停留在他半夜被任務緊急喚醒的那一刻。就好像Bond隨時都會從房裡走出來,揉著一頭散亂的金髮,靠在他肩膀上叫他。
Cute,他會這麼說。
Q並不喜歡這個稱呼,事實上,基於他因為外貌而遭受過的偏見與歧視,他有足夠理由痛恨被稱之為可愛,並且應該阻止Bond這麼叫他。但Bond向來喜歡逗弄他。同時他也知道Q並不是真正討厭被這麼稱呼,在某些情境下,這甚至能讓Q的情緒更加高昂。
Q盡量不去想那都是些什麼樣的情況。
他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接受自己對Bond的情感。畢竟,他們是上司與下屬,是內勤與外勤,是乳臭未乾的小鬼和即將被拖去解體的退役戰艦,是一連串枯燥乏味的程式碼和遊走花花世界的高腳杯。除了無線電裡的指令,他們本不該有其他交集。
可偏偏,透過耳機傳來的嗓音太過柔軟,監視畫面中Bond的眼睛又是那麼地藍。他從未見過那樣的眼珠,藍得像海、透得像冰,在全世界的色環中也找不到那樣純粹卻又複雜的顏色。人們總說特工與軍需官是最親密的夥伴,而Q想,這可能太親密了點。所以他不得不注意到Bond行走時腿部的線條、笑起來時又是如何牽動臉部的肌肉,當他摩挲自己的小指時代表什麼意思,在對方按下耳機通話之前,他就能給出問題的解答。
太親密了。
Q撿起Bond遺留在屋裡的東西,猶豫了一陣子後,還是將他們收了起來。這些可能就是全部了。他想。位處遙遠東方的小島殘破不堪,後來艦隊的人前往查看也並未能找出一些什麼。傾頹的建築、荒廢的花園,火焰燒去他們以往的樣貌,幾乎看不出不久前這裡曾經差點變成毀滅世界的基地。很多人以為任務結束在特工完成的那一瞬間,但他們不知道的是,任務結束之後,軍需部需要花多少時間進行收尾工作。刪除資料、修復線路等等之類的。但這次不必。沒有尾可以收,一切被炸得乾乾淨淨。以前Bond總說,發生在沙場上的就讓它遺留在沙場上,如今他也被留在了那,這算不算得償夙願?Q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每當這種時候,Bond總會從後面抱上來,讓臉頰貼在自己的側頸上。真冷漠啊,他會說,你就對我這麼不感興趣?
Q不感興趣的不是Bond,而是那些假設性問題。眼前有切切實實的困難需要解決,他沒有心神去想那些「可能」和「或許」。
Bond的氣息吐在他的脖子上,搔得他隱隱發癢。Q能感覺到對方帶著槍繭的手順著自己的腰線摸了上來,蹭在他光滑且分毫無傷的肌膚上。Bond對Q肌膚的觸感簡直稱得上迷戀,纖細頎長的身板同時存在著柔軟與韌性,因長處室內而略顯蒼白的模樣也只是更增添了幾分脆弱的假象,Q當然不脆弱,能夠與Bond較勁至平分秋色的人之中又有誰是脆弱的呢?他可是Q,軍需部的老大,也是Bond身邊那麼多裝備的設計者,是讓恐怖份子無所遁形的、徜徉於數據之間的王者。可是當Bond用手圈住他窄小的腰時,Q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沒有任何一條程序能夠告訴他該如何應對Bond的低喃,Bond輕眨的睫毛扇動,冰藍色的瞳孔像一座帶著流冰的堰塞湖,將他吸納困住再也無法逃脫而出。
他算是懂了那些在任務裡出現的女性,為何總在面對Bond時如此沒有防備,願意敞開一切直至送上所有。他總算懂了。
這比起想像中容易許多,Q想,比起承認自己對特工的情感,向對方交出自己竟是如此自然且暢快的事情。Bond的體溫比他高,呼吸也比他低沉。一身訓練精良的肌肉帶著力量的美,他不會說自己從沒想過那具身體會如何打開自己,但實際上真正被貫穿時,他還是忍不住顫抖了身體。
Bond既粗暴又溫柔,他輕吻Q的耳朵,潮濕灼熱的吐息像是要將Q融化殆盡。他確實融化了。身體軟得不可思議,一雙腿彎曲成邀請的弧度,粗糙的厚掌摩挲在他的腰側,令他忍不住嘆息出聲。
Cute,Bond會這樣喊他,唯有在那個時候,Q會瞇起眼睛感覺到有股電流從脊椎末端往上攀升,他顫慄著送上自己。嘴唇競逐著,像是在比誰的氣息能夠堅持得比較久。Q總是輸,但那樣的感覺依然很好。Bond吸吮他的唇,吞下他所有的呢喃和喘息,他能感覺到溼滑的手指揉搓著某處,試圖將緊閉的皺褶揉開,他會抱著Bond的背,在那原本已是傷痕累累的肌膚上留下更多道痕跡。Bond從來不曾為此皺過哪怕只有一次眉。對特工來說,更重的傷他都挺過了,Q留在自己身上的甚至稱不上傷口,而是一些甜蜜且纏蜷的愛。
是愛嗎?
Q不確定。
那時的他總是不確定。Bond太過複雜,像是一堆他找不出邏輯的程式代碼。他們之間發生的事情可說是一連串的錯誤指令,在他的大腦裡尖叫著閃爍不祥的紅光,但他還是讓它通過了。不但通過,甚至還成了優先項目。Bond不再被防火牆阻擋在外,他被許可進入,獲准調閱查看一切屬於Q的資訊。Q在他面前敞開,毫無保留,就連最私密的地方也一樣。可是那是愛嗎?他依然不確定。
Bond老是抱怨他不喊自己的名字,就算是赤裸著身體相擁之時,也總以代號或姓氏稱呼。Q想,那是對於他也老是用自己職位的諧音稱呼他的反擊。
現在想想,或許他該早點這麼做。
他是指,當他們纏綿在日光之中,沒有人想要離開床鋪的時候、在Bond和他的貓咪們玩耍的時候、在他從背後猛然抱住自己而煎鍋裡的培根因此燒焦的時候、在他一次又一次死而復回的時候。他應該要這麼做的,喊他的名字,James,James,不再是Bond,不再是Double O Seven,他應該要試著喊他的名字,用那個屬於他的音節稱呼他,只因為他從來不曾想過自己竟會在那樣的場合裡,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這麼喊。
該死的。
他沒有想要回憶起那一切。
小島上發生的就讓它留在小島上,可是他怎麼可能辦得到?他又不是特工,沒有經過任何專業的訓練,他沒辦法讓理智與情感分開,Bond除了是工作夥伴之外,還是更多更多。
如今他再也沒辦法知道,當Bond終於如願以償從他口中聽到自己的名字時臉上會是什麼表情,或許他真的該為他做隻爆炸鋼筆,而不是什麼手錶。明明作用都差不多,他為什麼偏偏要賭氣呢。
但Bond正是因此注意到他。某個深夜,特工側擁著他這麼說。歷經性愛的身體疲累不堪,Q的理智幾乎已經要離他遠去,可Bond在他耳邊低語。你知道嗎?他說。Q很想回答不知道,他什麼都不知道。但困倦攫住他讓他無法開口。Bond似乎一點也不在意對方是否回應,只是一次又一次用手指順過他那永遠理不好的一頭亂髮,他說,你的頭髮就跟你的脾氣一樣倔強。
他可能輕輕應了一聲,或者沒有,那都無所謂。
Bond將鼻子埋進他的後腦,貪婪地深呼吸,他揉著Q的身子就像要把他揉進自己的身體裡。他確實進入了他的身體,不是嗎?Q想,可他太累了,累到無法說出任何一句話。於是他任由Bond像是野獸般利用氣味確認並佔領他,在他身上留下更多記號。明天上班前他會抱怨自己必須多戴條圍巾才能遮住脖子上的痕跡,而手腕上的則無論如何都會暴露在眾人面前。可Bond似乎就是喜歡這樣。看他為此感到困擾或是窘迫,想要掩蓋卻又不成。Q做的事情總是矛盾,他明明是喜歡的,卻偏偏要裝得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明明嘴裡說著拒絕,身體卻不由自主地向他靠近;明明像隻齜牙咧嘴的貓,來到腳邊卻若有似無的以尾巴輕輕蹭過。
Bond順著他的頭髮,貼著他的脊椎,Q能感覺到對方的體溫從肌膚相連處傳遞過來。Bond低頭吻他,從髮旋一路往下,經過耳尖,經過後頸,經過腰上的凹陷和臀峰。那些明處的、暗處的、敞開來的或是隱藏起來的,Bond都要一一以吻確認。以前Q會阻止,性事進行時這麼幹和結束之後這麼幹感覺還是不一樣,當清明理智回到腦子裡,這樣私密的行為總會令他窘迫不已。但Bond堅持,而Bond一旦堅持什麼事便沒有人攔得住。Q於是索性就由著他去。如今想起來,Bond或許是透過這樣來確定自己的存在。自己,和身邊的人。
他是無錨的戰艦,從不曾在哪個港灣停靠。可是戰艦行駛久了偶爾也會感覺疲累。他在Q耳邊說,當年在美術館裡他對自己的評價可能有些細微的地方說對了。他確實是一艘力竭的船艦,即將走向終幕,可並不代表那所謂的未來必定是分解和廢棄。
Q太累了,他沒能答上話便沈沈睡去。
就像現在一樣。
他太累了,只想在床上閉上眼睛,並忽略床鋪上兩個並排的枕頭,和上頭沾染著的,Bond慣用的古龍水味。
✧
意外的是,失去Bond並沒有讓生活變得更艱難。
這可能得歸咎於生活本身就很艱難,更不要提他們都是身處國家第一線的前端。沒有什麼能夠在上面增磚添瓦了。
只不過,沒有了Bond在辦公室裡探頭探腦繞來繞去後,Q確實覺得少了點什麼。是什麼呢?他說不清。但是每一次檢測設備時總覺得身邊沒有人搗亂或纏著要他做一隻爆炸鋼筆,總讓他感覺非常不習慣。
和五年前不同,那時的Bond只是退隱,007的代號自然有人頂替。這一次,M沈默了一陣,最終告訴他們,編號第七的位置將會永遠空缺下來。
所以他們再也不用對著別人喊Double O Seven,這是好事,Q沒有信心能夠在喊出這個字時不想起那個人。這樣對誰都不公平。Nomi被重新編入新的號碼裡,她也覺得這樣對所有人來說都更好些。背負007之名是榮譽也是重擔,尤其在你見識過Bond後,便會知道為什麼就算經過這麼多年,整個軍情六處從上至下都依然信賴他。
算了吧,他也只是在找麻煩而已。Q會這麼說,可眼神卻出賣了他的心思。
他用手指把玩辦公桌上的模型,一隻鋼筆,附贈爆炸功能。沒有人問過那是做給誰的,也沒有人敢提出下次任務是否能夠提供一隻使用的要求,只是靜靜的看著它從設計稿逐漸成形,接著變成一隻原型裝備,永遠躺在Q的桌上,伸手可及之處。
說老實話,Q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做。
事到如今,為一個已死之人做出他生前所求的事物也僅僅只能獻在他的墓前,更不用說Bond甚至沒有一個像樣的墳墓。
清算財產時他去了一趟蘇格蘭,主人不在的狀況下走在別人的家裡感覺還是相當奇特,莊園在多年前被炸毀,可土地還在。金凱德之後,他們請了新的農場管理人。Q不知道原來Bond還有關注這裡,但顯然,就算你成了一名居無定所的特工,幼時的記憶也總是斷不了的根基。
新的管理人是個年紀不小了的老先生,操著一口濃重的蘇格蘭腔。他在附近有個農場,幾乎只是「順便」替Bond看管一下Skyfall而已。
「反正,這裡也沒什麼好管理的。」他說,而Q費了一些力氣終於聽懂他在說什麼後,也點頭同意。
Skyfall確實已經不剩下什麼。
原先壯麗的大宅只剩斷垣殘壁,雞鴨馬牛等動物被遷移至別處,只剩下花園裡盛開的玫瑰為這裡帶來一些生機,但同時,隨意攀爬的藤蔓卻也同時顯得此處更加荒蕪。
在管理人的建議下,他們在Skyfall莊園為Bond舉辦了一個小小的葬禮。
說是葬禮,其實也只是將一塊刻著James Bond的木板埋進土堆裡。Q看著管理人一刀一刀刻下他的名姓和生卒年,對一名特工來說,這或許已經是一段漫長的歲月,但作為一名現代成年男性而言,實在過於短暫。管理人刻完數字後抬頭看向Q,問他,墓誌銘該留些什麼。
Q沒有想過這個問題,Q怎麼會想過這個問題。
於是他搖搖頭,說,我不知道,就空著吧。
可管理人沒有停下動作,他一鑿一鑿,直到完成,Q才看見木板上那句「所愛之人」。
他感覺自己的呼吸一滯,當管理人將鐵鏟交到他手裡時,他輕輕地顫抖。
「年輕人,你得讓他走。」管理人說,老爺爺像照看自己的孫子一樣拍拍他的肩膀,「然後你也得繼續往前,知道嗎?」
Q於是穩住自己的手,將土往前撥,直到蓋住木板將它封印在蘇格蘭狂冽的冷風之中。
生活在過,時間在走,像泰晤士河的水流一樣往復循環。
那之後Q去找過一次Madeleine,也見著了Mathilde。
作為Bond的繼承人,大英帝國為特工準備的龐大撫卹金能夠支撐她們好一段時間。
但Madeleine拒絕了。
她堅持只從撫恤金裡撥出一部分作為Mathilde的大學基金,剩餘的,她說,你拿著吧。
Q眨眨眼睛,不太確定自己聽到什麼。
而Madeleine將手掌搭上他的肩膀,輕輕地按了按。她又說了一次,你拿著吧,我從他那裡得到的東西已經夠多了。
他們一同望著在一旁玩耍的Mathilde,那確實是Bond的孩子,一頭金髮,海一般的藍眼睛。你可以很輕易在她身上找到Bond的影子。
「她……」Q沈默半晌,然後才說,「是個很漂亮的孩子。」
「謝謝。」Madeleine只是簡單回應,然後朝著Mathilde招手,而Mathilde臉上綻開如花般的燦爛笑容。
Bond不曾和他提過有關孩子的話題。
大抵也和自己並不幸福的童年有關,作為一名特工,他也不認為自己有能力、有機會、甚或是有這個幸運能夠擁有一個孩子。
事實上,Bond並不和他談論未來。
就好像他深信自己隨時都會離開,這樣的人是沒有未來的,Q,他曾經這麼說過,像我這樣的人,是沒有未來的。
Q想反駁,卻想不出什麼反駁的話來。
確實,以特工的工作環境來看,任何一個時間都有可能會是人生的最後。對Bond來說這樣的威脅更是如影隨形,畢竟他有一個沒有血緣關係卻同樣惡名昭彰的哥哥。
Blofeld死後本該是美好生活的開始,沒了惡魔黨及其黨羽,Bond的生活將會更加無拘無束,少了那些暗夜裡密謀他性命的盤算,再也不該有任何的爆炸或殺戮。
但Bond知道,像他這樣的人,是沒有任何資格談論未來的。
Q想起他那時的表情。
他說,他這一生,從來不曾真正擁有過什麼。他真心所愛皆會離他遠去。Q知道,他曾愛過的每一個,父母、兄弟、Vesper和Madeleine,都是如此。
他留不住,Bond說,而我再也不願意去想未來。
Q那時就該告訴他,他不會走,他不會離開,他就在這裡,哪裡也沒有去。
可他同時也明白,Bond不是需要這種虛偽話語的人。對於未來,他們都給不出承諾。
如今他們也沒什麼未來好談了。
Q收拾好了東西,從軍需部離開。
沒了鋪張的奧斯頓馬丁在門口等待,他便拐個彎去搭地鐵。其實他大可直接騎腳踏車,或者乾脆用雙腳走回去。他的公寓和軍情六處都在泰晤士河同一側,沿著河岸一路往前就會抵達。但他寧可跟隨洶湧人潮擠進下班時間的倫敦地鐵,在喧鬧人群裡度過這十幾分鐘。
工作時他習慣一個人待著,軍需部的下屬們都知道,當頭頭專注於手邊工作時,最好不要隨便進去打擾。可當下了班後,一個人的空間就顯得太過安靜了。當然了,他有貓,可是貓並不會上桌和他一起吃飯,貓不會在他嘴角沾上醬料時湊過來替他抹掉,貓不會逼他吃一些有營養但是他痛恨的食物,貓並不會在吃飽之後起身替他收拾餐桌,貓也並不會在清潔碗盤後走過來,在他的唇上給出一個吻——好吧,最後一個可能會。他的貓和他很親,Q也不是那種認為小動物的口水很髒的類型。真要說,這世上髒的東西多得去了,他的貓絕對不在那個範圍之內。
但沒有任何別的東西可以取代貓,就像貓並不能取代任何別的東西。
他忽然沒了回家的念頭,任由地鐵將他帶到城市的隨機角落。
他平時是不喝酒的,但不知道怎麼搞的卻鬼使神差進了間小酒館。正值週五,酒館裡人聲鼎沸,英格蘭民族真正的樣貌正要顯現出來。他穿越已經半醉的人群,來到吧台前。酒保看都沒看他一眼就問,來點什麼?
Q聳聳肩,對酒,他實在沒有研究。他唯一記得的品項就是—--
「乾馬丁尼,用搖的,不要攪拌。」
酒保此時終於轉過來看向他,他打量Q,像是在思考要不要驗一下面前年輕人的證件。Q理直氣壯地站在那,掏出自己的醫保卡。酒保揚了一下眉毛,沒有對此發表什麼意見,倒是朝他笑了一下,說,「我們這裡可沒有那種高級貨。」
Q於是說,「那就隨便給我來點什麼吧。」
他拿到一杯健力士。
深色的酒液嚐起來帶點可可和麥芽的味道,酒保的技巧很好,頂端的泡沫豐盈而輕巧。可惜的是他一點也不懂得品味。
Q端著酒坐在酒館最角落的地方,看著滿屋子的人彼此對飲,談笑,有些常客甚至會替老闆招呼客人,跳進吧檯裡自己加酒。幾個人走上前來與他攀談,都被他拒絕了。他就這麼一個人沈默地待在角落,喝乾了一杯健力士,然後再點了一杯麥芽酒,接著是拉格,隨後又來一杯拉比克。
酒保皺著眉看他,卻仍然沒多說什麼。
不習慣的酒水下肚,他感覺自己的胃有些灼燒,他應該先吃點東西的。但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他又嚥了一口酒液,實在不明白這東西到底有什麼迷人之處。既苦澀又發酸,還帶了滿嘴刺人的氣泡。但就在他的腦子開始糊成一片時,他又想,啊,他知道了,這玩意確實好,至少現在他什麼也想不了了,他的思緒一團混亂,那些困擾他許久的人事物都忽然顯得遙遠,就好像中間隔了一層霧氣,朦朧而飄渺。
他就這樣在酒館裡待了一晚。
直到人群漸散,酒保走上前來問他能不能自己回家時,他才發現自己已經醉到差點站不起來。
他叫了車,嘴裡吐出的地址卻不是自己位在滑鐵盧的住處。
站在Bond的公寓前時,他幾乎要產生那人就在自己身旁準備開門的錯覺。
喔,錯了,這已經不能稱作是Bond的公寓,是曾經的公寓了。
事實上,Bond待在倫敦時也幾乎不在這兒落腳。他老是跑到Q那,說什麼,自己的房子太冷清了,什麼也沒有。
那就把傢俱買齊。Q記得自己這麼說。
不只是那樣,Bond雲淡風輕的回答,不只是那樣。
而當Q久違的踏入這間久無人居的房間時,他這才明白了Bond所謂的,什麼也沒有,是什麼意思。
除了必要的桌椅床鋪之外,房裡空蕩得幾乎不像是個住人的地方,陰涼的空氣包裹他全身,令他打了個寒顫。
他熟門熟路踏進廚房,替自己倒了杯水,然後來到客廳,在沙發上坐下。
櫥櫃裡有更多的酒。
他一個一個拿起來,只是看看,沒有喝。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這些酒的主人已經不會回來了,他留它們又是幹什麼呢?
只是,留著比沒留好,他想,就像他家裡的那些衣物、袖扣、襪子和收據,至今仍然被他好好的收著。那是Bond曾經存在的證明,不只是檔案室裡的機密文件,而是更自然的、更生活化的、更顯得他是個活生生的人的證明。
說也奇怪,以前看著Bond,他總想著那些有去無回的裝備、慘遭報廢的車、手槍、炸藥,還有那些刀光劍影。
現在回想起來,浮現在他腦子裡的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他想起來的,是Bond如何低聲叫他的名字,是Bond身上或新或舊的淺淺傷痕,是Bond嘴裡帶著的菸草味,是Bond坐在沙發上讀報紙的姿態,是Bond外出慢跑後給他帶回來的一杯伯爵茶,是陽光灑在他金色頭髮上的反光,是笑起來眼尾會皺起的紋路,是天氣冷時硬要套在他脖子上的圍巾,是帶有肥皂香的古龍水,是那對像是會將人吸納而入的藍眼睛。
Q將臉埋進手裡,在Bond的公寓裡他無聲哭泣。
清醒之時已是隔日的下午。
他頭痛欲裂,感覺像是有人拿著冰錐桶自己的腦袋。
鏡子裡的那個人看起來糟糕透頂,他慶幸今天是假日,所以他不必向任何人解釋這一切。
他又要向誰解釋呢?
從前他們給不出承諾,如今也就對彼此沒有義務。
奇妙的是,直到現在他才終於明白,自己對Bond究竟抱持著什麼樣的情感。
James,他記得自己第一次在耳機裡對他喊,快離開。
一直以來他說的都是「快回來」,唯有那麼一次,他說了離開。而007,這個從頭到尾都不受控制的特工,偏偏就那麼巧的,選擇了在這個時候聽從他的指令。
離開。
離開。
可是他離開的不是那座島,而是所有人的身邊,Q的身邊。
在日本與俄羅斯之間,在歐洲與亞洲之間,在大西洋與太平洋之間,在生與死之間。
Bond做出了最後的選擇。
作為一名特工,在大英帝國和女王的見證下他投向大義。
Q對此無話可說。
他能說什麼呢,他該說什麼呢。
Bond很好地完成了交付的任務,世界沒有毀滅,人類文明依然存續,恐怖份子就地伏法,所有的陰謀與邪惡都終結了。
所有的。
所有的。
都終結了。
他久違的感覺到飢餓,Bond的冰箱裡什麼也沒有,他於是收拾好自己,最後一次看向這座曾經是Bond的公寓。
然後他離開。
大門咔的一聲,在他身後闔上。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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