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at happens in the field stays in the field》(下)
最後看見的景色,是滿天的導彈,如流星一般朝自己迎面而來。
作為一名特工,Bond理所當然想像過自己的死亡。
在槍林彈雨中、在炙熱的火場裡、在近身的肉搏時,或者,更有創意些,死在新型的生物武器手上。他見識得多,知道這世上有千百萬種死法,本質類似,過程各有趣味,結果倒是殊途同歸。他也曾親自執行過其中某些,並且找到自己特別擅長、拿手,或者該說,符合他那老派美學的作法。他不會說,死亡在他眼裡已經平淡如廉價酒館裡參了水的啤酒,嚐起來再無滋味。但他不得不承認,任何事物,當出現得多了、久了,也就多多少少會失去第一次初見時的震撼感,尤其當它成了工作,那就只是一道必須完成的命令,如此而已。
但無論如何,他從來沒想過,自己的死亡竟是由於自家海軍所發射出來的導彈。
他甚至是從那兒退役。
這也算是死得其所,他的腦子忽然閃過這句話。比起落在敵人的手上,被自己人終結性命,死於大英帝國和女王的麾下,似乎更適合他這個百無聊賴卻又標新立異到有些荒謬的人生。
他和其他同僚在閒暇時聊過,每個人都有自己特別屬意的方式,雖說最終還是得靠命運替他們做決定——畢竟沒有人有那個幸運,能夠選擇自己的死亡——但能夠以這樣的方式離去,他深感榮幸。
只是當導彈近到幾乎能夠感受到它的熱度時,一股莫名的抱歉卻湧上他的胸口。
他抱歉什麼呢?
當對講機裡傳來熟悉的嗓音,他想,他抱歉的事物可多了。
人們不都說,面對死亡之時,人類會下意識的回憶他們的一生。過去他對這個理論嗤之以鼻,畢竟作為一名特工,他面對死亡的次數還少過嗎?他可沒那個閒功夫在打鬥之中去回憶他狗屁倒灶的人生。然而直到這一刻他才發覺,那全是因為過去他面臨的只是「可能」而非「必然」。所以,人類確實會下意識開始回顧自己的一生,就連Bond也不例外。儘管事情如他所料,他的一生篳路藍縷,可供回憶的部分不多,值得悔恨的卻不少。
父母、兄長、Vesper、Madeleine,啊,還有那個他幾分鐘前才終於確認了身份的,他的女兒。他想起初見Mathilde時,那個心臟為此疼痛的感受。金頭髮、藍眼珠,他幾乎在第一眼就能感覺到,這個小女孩身上有來自他的基因。
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有後代,在他最瘋狂的妄想裡,他也從來沒有想像過,自己的基因竟有其榮幸能夠成為另外一個人的基因。而更值得慶幸的是,Mathilde和他相反,是個笑起來明亮如夏日豔陽、湛藍似熱帶海洋的孩子。這大概得歸功於她的母親。他想起和Madeleine的那些過去,然後又想起和Vesper的過去,同時想起的,還有威尼斯的水,以及馬泰拉的塵土。
那些原以為已經不再會是困擾的過往再度朝他席捲而來,正如同面前的導彈,就要將他的整個人吞噬而去。但時間尚未倒數完畢,根據路徑計算,距離第一顆飛彈在他的頭頂炸開還有大約五分鐘的時間。五分鐘,太過綿長又太過短暫。他忍不住想這是不是上天對他這做盡一切骯髒事務的報應,要讓他在此倒數自己的結局卻又無能為力,但是他此刻站在荒廢基地的屋頂,第一次覺得,如果人生能夠再長一些的話,他還有很多想做的事。
那會是什麼樣的事呢?
大概,像是春季時到邱園賞花、夏季時到布萊頓的海灘曬太陽、秋天在布里斯托看個楓紅、冬天則哪裡也不去,就待在他倫敦公寓溫暖的壁爐旁喝一杯熱可可。
這都是他這既長又短的一生裡從未做過的事。過去他沒有那個時間也沒有那個興致,或者該說,那時的他沒有足夠的見識去理解,這些最普通最不起眼的日常小事,才是人生裡最珍貴且最值得花費時間去做的事情。將之視為理所當然的人,也就理所當然地被剝奪了能夠這麼做的權利。
就像他過去太輕易說愛,太簡單就認定身邊的人是一生摯愛——當然,他是認真的,他總是很認真——可是就和你不可能留住指縫裡的泰晤士河水一樣,他總是留不住任何東西。久而久之,他也就習慣了失去,就像他習慣了孤獨和空虛,殺戮與陰謀。幽暗的人生如同他的出身,蘇格蘭炸毀的老家象徵著什麼?冷冽寒風在那一年帶走當時的M,他是不是用了「當時」?
畢竟所有人都只是螺絲釘,確保著大英帝國這座龐然大物的運轉,職位是永久的,待在上頭的那個人卻不一定。他確信在這之後,會有個人接替他的位置。喔不,他回想起Nomi,那個曾在牙買加的酒館外載他一程的女子。已經有人接替了他的位置。
他說不清這樣是好還是不好,但總歸會有人補上他的缺。
Bond希望那是個不那麼會找麻煩的傢伙。
不要像他,他想起自己的年度評鑑上列出的報告結語——缺乏團體性及基本素養。
他不知道什麼叫做「特工」的基本素養,但對於前面那一句倒是深感同意。
幹這行很難交到什麼能稱為「朋友」的人,他又向來和自家特工不太對盤(大概得算在自己老是偷著搶著把最新最好的設備都弄到自己身上,又因為自己從來不特別在乎保持設備完好之故,但,裝備不正是為了供人使用而存在嗎?他在心底替自己辯解)。若人的交情可以量化,009大概處在最底端(事到如今,為了那台DB10而感到抱歉似乎也無濟於事),其他雙零特工或許遊走在中間值,而真正能夠取得高分的,Felix算一個。他懷念他忠誠而優秀的異國同行,腦子想起的全是他們當年舉杯對飲的畫面,而不是後來他腹部中彈,鮮血散落船艙底,最終被海水吞噬的畫面。
然後呢?
軍情六處裡那些女孩或許可以算,舊的門房警衛也是(上一次他重返軍情六處才發現,五年過去,辛勤的老傢伙終於退休),他無法確定Tanner和Moneypenny會在量表上得到幾分,他們一個老是被自己捅出的簍子給搞得焦頭爛額快要失去他的頂上毛髮,一個甚至曾在狙擊鏡裡對準他並扣下扳機——這可不是什麼好現象。至於M,他是指,現在的M。作為他的直屬上司,他有千百分把握,M對自己恨得牙癢癢。
但他感謝他的縱容。在每一次自己脫離指令私自蠻幹的時候,他感謝所有人對他的縱容。
然後他想起一個或許是全軍情六處最容忍他的人。
Q。
當然是Q。
這個年輕人以實力和技術證明了自己並非當年在國家藝廊裡那副蒼白脆弱、手無縛雞之力的樣子。Bond承認,他確實(難得地)看走眼。年輕的軍需官雖然真的可能沒有逮住一隻雞的技能和力氣,但他所能做到的,遠比這個多得多。
「我穿著睡衣在喝第一杯伯爵紅茶之前,用筆記型電腦能造成的傷害,比你外勤一年都要多。」
他想起Q曾經驕傲地這麼說過。
當時他對這句話嗤之以鼻,認為這只是年輕人未經世事而致的高傲宣言,國家安全可不只是輕鬆愉快的大學期末報告,很快,現實就會將他擊潰,削挫他凌人的盛氣,讓他明瞭世界的殘酷與幽暗之處。然而他錯了,並且錯得離譜。
他想起他們的第一次合作,那或許稱不上愉快。
Bond還記得在地下鐵上奔跑的感覺,追逐、衝撞對他來說都習以為常,但從耳機裡傳來的聲音卻很陌生。他想那時的Q大概也和自己一樣,比起配合,或許更像是挑釁。他們都想看看彼此有什麼能耐,倒不是對MI6招人的標準和篩選機制有所疑慮,只是,若你面對的是隨時皆有可能必須交出生命的任務,再怎麼樣你也得掂量一下對方的實力,才能打從心底真正認可並信賴對方。Bond承認,那時他作為一名資深前輩,只覺得M要不是在整他,要不就是拐著彎想逼他走,否則怎麼會讓一個這樣的年輕人來做自己的後勤。耳機那端的嗓音青澀而尖銳,叫他Double O Seven的聲線冷淡而疏離,他回想前任的Q——上帝保佑那慈祥的老人——總像照料孫子一般的看顧他們,口袋裡堆滿新奇的小玩意,對待Bond尤其好,某種程度而言,Bond想,自己或許真的也將對方當成自己的爺爺看待。
當時他沒有珍惜,如今便有了報應。
新任的軍需官處處與他針鋒相對,總是啜著紅茶的嘴唇伶俐善道,每每都能逼得他百口莫辯。偏偏這年輕人不只是嘴上吹噓,經過幾次任務相處,Bond發覺他是真的有能力也有技術佔據這個位置。不只一次,當他還沒提出需求,耳機裡便已傳來情報。他向來習慣硬幹,但Q會駭入監視器,告訴他哪條路線最符合經濟效益。子彈也是要錢的,Double O Seven。他會這麼說。
這樣的態度卻反而勾起了他的好奇,反正任務期間總是有著需要等待的空檔,閒得發慌的時間多了,與案件無關的閒聊也就跟著多了起來。說是閒聊,其實大部分都是他在說話。若從旁人的角度來看,他或許是個怪異的中年男子,對著什麼都沒有的一端自言自語,偶爾甚至還會扯開嘴角發出不帶感情的哼笑。但四下無人,世界彷彿只有他,和耳機那端的Q。Bond自認是個謙和有禮英國紳士,所以他就像任何一個英國人一樣,從天氣的話題著手。
倫敦下雨嗎?他問。
耳機那方沒有回答。
他並不為此感到氣餒,只是自顧自接了句,德黑蘭下雨了。
遙遠那端依舊沈默,Bond想,Q當然知道德黑蘭在下雨,不是嗎?如果他連恐怖份子在五小時後會出現在哪、會有什麼動作都一清二楚,那他當然也會知道,德黑蘭正在下雨。
這讓我有點思鄉,他又說,沒說出口但兩個人都心知肚明,他懷念的從來就不是「家」的概念,真要說,家裡的那些酒水才是主要目標。他實在不該再喝那麼多酒了,所有的醫生看了他血液裡的成分大概都要搖頭,可是他又能怎麼辦呢?他還能怎麼辦呢?
天氣的話題並不能打開交流,Bond無聲地聳肩,繼續扯別的東西,眼前爭食的野鴿、遠方傳來的狗叫、偶爾面前會有年輕的母親推著嬰兒車經過,他會與她們打招呼,稱讚她們和她們的孩子非常美麗。
——Double O Seven,耳機那頭終於有了動靜,Q的聲線始終疏離,此時卻聽起來微帶怒意,Bond不確定那是因為他在任務中依舊依循著風流本性做自己,還是只是單純因為他稱讚的對象不是他。噢,Bond當然不會如此往自己臉上貼金,像Q這樣的人,冷靜理智宛如一台機器,和他手下飛速運轉的超級電腦一樣,唯一在意的,只會是任務的完成度以及效率。
你得享受過程才行。他想告訴Q,不然做不長久的。
可他又有什麼資格談享受,當你一卸下責任便往酒精裡鑽,成天將自己喝個爛醉,你又有什麼資格談享受。
所以他不談,他只講那些不著邊際的、沒有意義的、說過就忘了也無妨的事。
一顆露珠、一道彩虹,一些唯有親眼才能見到,監視螢幕裡看不到的東西。
Q總是沈默地聽著,偶爾在間隙裡下指令,或拋出幾句譏諷。大多不帶什麼惡意,在他看來只是類似於那種,小動物努力張大身子、亮出利爪般威嚇的作用。
他忽然很好奇,這樣的Q,在刺蝟般的尖銳底下有著什麼樣柔軟的肚腹毛皮,或者用Q的語言,該如何才能解開嚴密的防火牆,見識到他最原始純粹的程式碼。
這於是成了他任務之餘的額外挑戰。一開始或許有點賭氣,他畢竟是那個James Bond,沒有任何人可以拒絕的James Bond。後來這成了習慣,他總會利用對講機和Q閒扯,偶爾他改喚他Cute,親愛的,和他的職位音調一致,意義卻大不相同的稱呼。他還記得第一次這麼做的時候,耳機的那端忽然沈默,他聽見淺淺的呼氣聲,半秒鐘後,Q才用著平緩語氣朝他說,請不要這樣。
偏偏他是James Bond,一個從來不受到規範控制的特工。勇於接受挑戰、嚐到甜頭便不知節制的類型。
他於是變本加厲,除卻稱呼,他察覺到軍需官說話期間總傳來茶杯底撞擊桌面的輕輕聲響。他開始給他買禮物,各式各樣的、來自世界各地的茶。若不是任務期間多半使用私人頻道,其他人聽了大概會覺得Bond正在追求對講機那頭的對象。
但他倆一直相安無事,或至少,除了工作期間的交流之外,並沒有其他什麼樣的交集。
那一天,他還記得,任務使他繞了大半個地球,最後發現基地其實一直都在他們的眼皮底下。倫敦。他轟掉對方的軍火庫,Q駭入他們的系統,關閉了可能會造成大規模官員私下交易紀錄流出的駭客病毒。這一生中,他幹過很多骯髒的活,照理說他的心裡應該對此一點動搖也沒有。可幫忙掩蓋這種貪腐和敗壞卻老讓他打從心底感到厭惡。
官僚。他啐出一句。這會兒那些人八成正待在某個上流俱樂部裡享受著美味晚餐,一點也沒想過有人正為了他們的所作所為獻出生命。
他順手複製了一份資料作為備份,拿著這些東西或許沒有用,但能使他心情好些。
而就在這個時候,當他從目標基地踏出,來到街口途經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小餐館時,那透過門縫傳出來的味道帶著油脂的香氣,鬼使神差地,他張口說道,要不要一起晚餐,Cute。
Q當然沒有赴約。
可是很明顯的,往後的每一次任務裡,從耳機那端傳來的嗓音不再那麼冷漠。譏諷也成了沒有什麼殺傷力的挖苦。Bond將這視為一次小小的勝利。他依舊給Q買茶,摧毀他精心設計的裝備,回頭的任務報告也總是遲交。但Q開始默許這些小事,儘管嘴上並不饒人,但Bond能感覺到,整個軍需部又回到了過去那種,待他最好的狀態。他於是得寸進尺試圖要求一些別的東西。爆炸鋼筆?Q斷然拒絕。我可不做那種玩意。軍需官驕傲地說,然後展示給他看其他別的什麼,更加先進的東西。
「Bond,記得把裝備完整地帶回來。」
當他這麼說時,Bond愣了愣。
不是Double O Seven,不是代號,他第一次聽見對方喊他的姓氏。他回望Q,對方的眼珠裡閃過一絲情緒,但很快便被掩蓋過去。
自那之後,事情發展便失去掌握。Q或許拒絕了他的晚餐邀約,但卻開始不會拒絕他的存在。軍需部成了他在倫敦最常待的地方,然後是Q的公寓,Q的臥室,Q的床。
他才知道,原來尖銳的驕傲底下Q有著多麽柔軟纖細的身軀,他周身細緻柔滑,蒼白卻不慘白,幾乎不能稱得上有肌肉卻也沒有絲毫贅肉。他的一隻手臂便能環住他的腰,將他往自己的身上拉近,就能聞到淡淡的佛手柑的香氣。他吻住他,這才明白那對伶牙俐齒的唇嚐起來原來是這樣的滋味,濕潤的吐息彷彿都帶著溫熱伯爵茶的味道。
Cute,他會說,一面舔著他側頸搏動的脈搏,叫我。
而Q會瞇起眼睛,喊他Bond,或者Double O Seven。他不喜歡代號,那總讓他有種工作的感覺,可是Q明知故犯,Bond也沒有辦法。叫我,Bond又說了一次。Bond。軍需官聰明絕頂,勢必知道他不是這個意思,但偏偏他不給的,Bond也無可奈何。可他不是會輕易放棄的類型。就像那隻爆炸鋼筆,Bond想,總有一天他會從Q手裡拿到。
他確實得到了。
不是爆炸鋼筆,而是那一聲—--
「James,快離開。」
Q的聲音還在耳機裡。他幾乎要從那嗓音裡聽出他的冀求。離開這裡。Q說,可是他又能離開哪裡。如果他能見到Q的臉,他想,那雙墨綠色的眼珠會是什麼樣子?裡頭會映照著自己嗎?這麼多年過去,Q看他的眼神早已不是當年在國家藝廊時的那個樣子,可是他們還沒有時間去確認,這樣的眼神又代表了什麼意思。
Q。他想。Cute。
導彈迎面而來。
墜落宛如一場盛大的流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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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睜開眼睛時,他沒有意識到自己身處何方。
純白的場域,無聲的空寂,或許是死後的天國。但下一秒他便想,自己做了這麼多見不得光的勾當,又怎麼有那個臉皮上天堂。
大概是察覺到他的動靜,這片純白與寧靜忽然被劃開,他的右手邊出現一名護理師,手裡還抓著拉簾,開口便對他講出一連串未知的語言。
Bond皺眉,想張口卻發現自己辦不到,低頭才意識到自己渾身接著管線,嘴裡插著管子,原先以為的寂靜其實只是自己忽略了一旁生理監控儀器發出的淺淺噪音。
是醫院。很顯然。
他不是有信仰的人,但也不曾聽聞有那個宗教的死後還存在醫院,所以,自己大概還活著。不知道怎麼搞的,從導彈的爆炸底下活了回來。
護理師又跟他說了話,他聽不明白,只好眨眼。而對方看到他這麼做之後,像是很高興於他有反應一樣,旋即按下床旁的按鈕,呼叫更多的人前來。
Bond花了好一陣子辨認出自己的所在地。亞裔的臉龐,異國的文字,是日本。這想來也合理,薩芬的基地位在鄂霍次克海上,他勢必是被爆炸的震波給衝擊進了海裡,然後順著洋流一路飄,直到被路過船隻搭救。幸好不是被俄羅斯撿去,這倒也省了他離開的力氣。Bond為自己還能這麼自嘲感到驚奇,隨後又被鎮定劑的效果給帶走了意識。
一開始,他同這裡的醫護人員一直雞同鴨講。饒是訓練有素的特工,他對於日語的知識也僅僅存在「壽司」、「拉麵」等等事物之上。幸好幾日後,有個帶有濃重口音的志工來替他翻譯,他這才搞清楚自己斷了幾根肋骨,內臟雖然沒有損傷不過腦震盪的現象還需要多多注意,軀幹和腿上的舊傷似乎令醫生感到困惑,Bond發誓曾經聽到護理師們打賭猜他這個神秘的病人到底以前是幹什麼的。
他是幹什麼的呢?一時之間他竟也無從講起,便任由他們相信自己曾是個運動員——還是貨真價實搞格鬥的那種。
這也解釋了為什麼他似乎習慣了疼痛,在身上傷還沒好之時便待不了床,到處繞著護理站打轉。Bond擅長獲取情報也擅長討人歡心,儘管語言不通,仍能逗得護理師們樂不可支。他因而打探到不少遠方的消息。導彈的發射最終被對外宣稱只是聯合演習,他不知道M花了多少心力才說服首相,但他可以猜想得到,等他回去之後這代價絕對不小。
回去。
他想。
他得回到倫敦去。他勢必得回到倫敦去。曾經他以為這世上再沒有什麼能夠令他留戀的地方,經此一遭他忽然特別懷念倫敦的雨、倫敦的霧、倫敦聞起來既潮濕又寒冷的味道,他懷念地鐵的擁擠、酒館的歡聲,他還懷念碎石街踩起來的觸感,就連乞丐討錢時嘴裡充滿抑揚頓挫的英國腔也深深懷念。
還有呢?
他發現自己也懷念MI6,倒不特別是指工作,幹他們這行的,業務總是越少越好。但這麼多年下來,作為軍情六處的一員,倒也生出不少歸屬感。他猜想眾人或許已經替他舉行過哀悼儀式,可能也已經收回他的編號和公寓。這點倒是麻煩,但他隨後又想,其實也不怎麼麻煩,畢竟自己大多數時間其實也並不待在那裡。
明明有間富人區的房子,卻成天在我這裡佔位子。他想起Q過去總半真半假的抱怨。每當這種時候他便會故意縮起身子和Q的兩隻貓擠在一起,而年輕的軍需官對此則總是白眼一翻,又回過頭去搞他那些從來沒有盡頭的研發。
比起自己的房子,Bond發現他似乎更熟悉Q的公寓。他知道那兒的沙發布摸起來的觸感,知道哪個台階踩下去會發出聲響,知道廚房裡雖然有冰箱,但大多數時間裡頭什麼也沒有。對Q的公寓,他如數家珍,他甚至知道備用的睡衣和毛巾放在哪,Q那張被他逼著換的雙人床上,又有哪個角度睡起來會稍微凹陷下去。
人都是失去後才明白事物的珍貴。對於失去,Bond瞭解得太多,以至於忽略了那些仍在身邊的東西。
他想起Moneypenny曾經和他說過,如果你給不起Q承諾,那麼—--
那麼什麼?Moneypenny沒有明說,只是就算她不講,Bond也明白。他其實不是給不起,他只是不敢給。過去他付出真心換來的總是破碎,於是時間久了,他也就習慣了不去期待,不去給予,沒有付出就不會寄望收穫,對於愛,他抱持同樣的態度。
Q呢?Q是怎麼想的?他從沒問過,事到如今他才意識到,自己也只是鴕鳥般不去面對,他怕Q說不愛,但更怕Q說愛。
他一直以為,像他這樣一個不知道有沒有明天的人,沒有資格談愛,但其實,他只是沒有勇氣去談。
相較之下Q就顯得有膽識許多。當年穿著過大軍裝外套來為自己撐點場面的年輕人如今威風凜凜站在國家安全的最前線,成為了大英帝國防火牆的同時,卻開放了自己心裡的防火牆,讓他走了進去。就算是他這般老派、與電子產品無緣的人也明白,這是風險多高的一件事。他幹了幾十年特工,手裡奪走多少生命,但在這一點上,Q遠比他強大多了。
住院期間醫護多次詢問他的身份,你從哪裡來?要不要幫你聯繫什麼人?
習慣使然,他下意識便給出了假身份。這樣的情況下,他本該試著與軍情六處聯絡,除了告知自己依然存活的消息之外,也能掌握最新的資訊。然而,因為他,多少人因而喪命。威尼斯的水是他永恆的負罪。他不願意連累更多人,於是,在真正確認惡魔黨羽全數消滅之前,他寧願成為一個沒有身份的異國病患,並在傷勢好得差不多了之時,悄悄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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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畫是這樣的。
離開日本後,他得先回一趟牙買加。安東尼奧港的房子或許不是最理想的復仇基地,但至少床頭櫃改建而成的私人小型軍火庫能夠助他一臂之力。至於對象清單,經Q解密的文件他備了一份,應該能夠派上用場。而他所要做的,就只是一一確認名單上的傢伙是否真的已經不具威脅。
Bond謀劃地輕巧,實際執行上卻遭遇不少困難。畢竟缺少MI6的支援,很多時候簡單的一件事就變得複雜。光是移動就得花上好大功夫,護照、簽證、規劃路線、購買機票。他早就忘了那是多麽耗費心力的事。要不是幹這行多年他畢竟還是有點門路,光是要離開日本就會是個問題。過去總是Q替他處理一切,就連睡覺睡到一半也會替他找來一台運輸機。現在想起來,他還記得Q出現在阿爾卑斯山頂的心理診所時看起來有多麼咬牙切齒。那杯綠奶昔真是可惜了。他想。他真該喝掉的。
但眼前該做的事很多,他沒有時間分神去想那些已經過去的。
畢竟根據經驗,過去總是如影隨形,無論他在哪裡,過去總是會追上來。
他依照名單,一個一個清查。惡魔黨的多數黨羽都已經死於巴西的聚會,可那並不能代表所有的凶險與仇恨就此消失。薩芬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滅門血案中僅存的小兒子。當年無害的兒童抱持著復仇之心成長,最終可能就會長成一個試圖毀滅世界的恐怖份子。
Bond滿世界跑,暗地走訪那些很多人一輩子都不曾踏足的地方。他能感覺到勢力在重整,惡魔黨消失了,馬上就會有新的幫派遞補上來。邪惡不可能完全消失,他是最清楚這一點的人。就像光永遠和影同時存在,世間事物也並不是只靠檯面上的組織就能好好運作。這些混亂的組織未來或許會茁壯成為新的威脅,可他沒有精力和餘裕處理。就交給別人去煩惱吧,那些在他之後的、新的後輩們。
他可能真的老了。Bond想。事到如今才意識到自己過去總拿國家和女王做藉口,認為大義便是為了大英死去。但真正重要的其實是隱藏在後頭的事物——你保護國家安全,事實上,你想保護的,其實是這些人。
事實上,他想,也該是時候,只去保護這些人了。
清單上的名字被一條條劃去,他看著即將來到盡頭的幾行字忽然感慨起來。五年前他離開了MI6,以為自己這麼做便是理想中的退休生活,日子清閒起來,沒有暴力與砍殺,最多最多,就只是親手結束幾條自己親手釣起的魚的性命而已。他遠離過去,遠離倫敦,遠離雨和霧,遠離一切獨自在熱帶島國上生活。悠哉,可是卻感覺少了點什麼。現在他知道了。缺少的東西是和人的接觸與交流。在熱情的牙買加,他依然離群索居。他太害怕一切崩毀、再度遭受背叛,寧可成為鄰居眼中的怪胎也不願將可能的威脅帶給自己和他人。但人畢竟是群居的動物,他以為身處炎熱的地方便能忘卻他人體溫的柔軟,然而在見到Mathilde他才知道,能夠與人產生連結並讓生命從此延續下去是多麼美妙的一件事。
Mathilde,他的女兒。他注定再也沒辦法親手觸碰的,他的孩子。
他當然沒有忘記自己體內還留有什麼樣可怕的玩意。
薩芬的殺手鐧成功令他本身成為武器,實質上的,字面意義的。
他當然覺得遺憾,對於沒辦法待在女兒身邊陪伴她長大。可心裡更多的想法卻是,像她這樣美好、光明、彷彿是一切甜蜜事物創造出來的小女孩,或許本來就不該在他的陰影下成長。
他相信Madeleine會照顧好她,就像過去這麼多年一樣。他們還有彼此可以互相依靠。然後他想起了某個身影。蜷曲的棕黑頭髮、墨綠色的眼睛,窄小的身板總讓人感覺一掐就能擰斷。但Bond知道,Q從來就不是外表看起來的那樣嬌弱,他的強大展現在心靈上、在技術上、在所有明知道他給不出任何承諾卻依然放縱他侵入私人領域的夜晚裡、在每一次被他擁抱著卻從來不要求更多的時候。
如果還有機會—--
他甩了甩腦袋,將這個念頭趕跑。此時他埋伏在黃金海岸,尋找名單上最後一人身後的子嗣。大概是嫌照顧孩子麻煩,也不想與他們家族扯上什麼關係,孩子的親戚將他扔到了孤兒院。失去父母和家的雙重打擊在Bond看來簡直與薩芬的狀況一模一樣。他原是打算來除根的。可陽光之下,大Mathilde沒幾歲的小男孩露出缺牙的笑容如此耀眼,他一瞬間恍了神,想起了女兒在自己懷抱裡的觸感和香氣。Bond的心臟忽然柔軟地陷落。他愣在原地,怎麼樣也動不了。直到小男孩被喚走,快步奔跑著經過他的身邊之後,他才像是忽然鬆了口氣般大口喘息。
擁有殺人的權力同樣代表了擁有選擇不殺的權力。當小男孩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時,他如釋重負。
他將清單上最後一個名字劃去,然後盯著那成串的、被塗掉的文字。
結束了。
所有的一切。
在黑夜裡緊追不捨的、在夢境裡死命咬著的、明擺著的和潛伏著的都結束了。
他回到旅館,下訂了一張從布里斯本往倫敦的機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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倫敦以一貫熟悉的霧雨迎接他。
過去他從未體驗過何謂近鄉情怯,可飛機一落地,他卻突然對自己該往哪裡去失了信心。
該去報到的。MI6所有特工結束任務後第一要務便是回軍情六處向M報到。過去他總拖延著,將這些繁文縟節拋在腦後,現在他卻難得打算遵從工作指令向許久未曾謀面的同僚們進行報告。
Bond的出現果然造成喧然大波。
和幾個月前他重返軍情六處大不相同,這一次,當門口的警衛聽見他的名字時,第一時間不是面無表情的鍵入電腦,而是以差點撞翻咖啡杯的動作按下內線電話。
幾分鐘後Moneypenny的臉出現在大廳內,她不敢置信瞪大眼睛,下一秒便衝上前,給了Bond一個意料之外的擁抱。
「小力點。」Bond苦笑著說,「肋骨還是斷的。」
秘書一聽立刻鬆開了手,過沒多久,專業醫療團隊便將他團團包圍帶往醫護室,準備進行全身上下的精密檢查。
他一點也不在乎身上的傷,只想知道血管內那些並非自然天生的東西是否已經失去效用。在薩芬的基地裡,Q斬釘截鐵告訴他,只要感染就永遠沒有機會除去。可所有人同樣也都以為James Bond會死在那座島上,但他沒有。所以,誰知道呢,或許這世界上真的有所謂的奇蹟。
醫療團隊拿這個問題沒有辦法,「我們得找更專業的人來處理。」其中一個醫師說。
更專業的人。Bond尚在咀嚼這個詞時,那個「專業」的對象已經推開門走了進來。
「……Bond。」
他轉過身,Q的身影出現在面前。
幾個月不見,Q的身板似乎又更消瘦了些。開襟針織衫也沒辦法覆蓋住突出的骨骼,熟悉的捲髮依舊像藤蔓般不受控制地生長,然後他看向他的眼睛。綠色的眼珠裡有什麼情緒一閃而過。
他還沒能分辨裡頭有些什麼,Q就側過了臉研究起一旁的醫療報告。
「Q。」他喊他。
軍需官沒有回應,只是死命盯著手裡的文件。Bond又喊了一聲,年輕人仍然沒有轉過頭。但他看見那窄小的身板微微上下起伏著,像是極力在壓抑著什麼。
「你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他問。
這個時候Q才終於轉過身來面對他,一對紅唇被牙齒咬得死白,Bond想伸手去摸,可手臂才剛剛抬起,Q便往後退。
Bond愣了愣,手臂橫在空氣中,一時之間竟有些進退兩難。
Q沈默地看向他,眼神裡依舊是那個複雜難解的模樣。凝滯的空氣像巨大的烏雲將兩人籠罩在裡頭,Bond想,先前他有很多話想說,但實際見到Q,卻感覺所有的話語哽在喉頭,不知該從何開口。
「所以……」他還是張了口,「那些東西,仍然有效嗎?」
Q看著他,眨了眨眼睛,半晌後才回答道,「你指的是什麼。」
基因病毒,當然是基因病毒。但Bond看見Q的表情,年輕人用著幾乎破碎的神態站在他面前,在他的記憶裡,他從未見過Q如此脆弱的樣子。Q總是驕傲而充滿自信,帶有一種無人可敵的架勢。在數據的世界裡,Q運籌帷幄,可這是現實生活,他們過去不曾真正面對的現實。
但就在他還沒回答時,Q做了個深呼吸,用手抹了抹臉,說,「就和之前說的一樣,感染上的病毒不可能除得了,數據顯示他們依然存在你的血液裡,所以、」
所以。
Bond意識到的時候,自己已經走上前摟住了Q。
軍需官在他的懷裡顫抖,像隻受到驚嚇的小動物。他勢必是嚇壞了,Bond想,而這都是他的錯。
「抱歉。」他在Q耳邊低語。「Q,我很抱歉。」
Q沒有回應,只是身子一下一下的起伏著。Bond很快感覺到自己的胸口傳來一陣潮濕的暖意。他將Q摟得更緊,像是要將他揉進身體那樣。
過去他們曾經更赤裸的相擁,但那些擁抱都沒有現在來得緊密貼近,像是直接接觸對方的心臟,將兩份心跳化作同一個。
等到軍需官終於平靜下來,Bond才鬆開了手,他替Q擦去臉上的淚痕,看見對方漂亮的綠眼睛底下長出一抹淺淺的暗影。
他的心一瞬間疼痛起來,而這樣的心情勢必展現在他的表情上了,因為Q就在此時跟著伸出手,他順著Bond臉上的輪廓輕撫,像是在確認對方存在的真實性。面前的這個人不是影子,不是幽靈,不是他最深的惡夢與美夢。
「……你回來了。」他聽見Q輕聲說。
他回來了。
就像過去的每一次一樣。
只是這次特別艱辛、特別坎坷、特別曲折而費力,但他仍然回來了。
那些堵在心口的話瞬間被撫平,Bond在那瞬間意識到他不用說出口,Q就能明瞭他。
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不是嗎?
對講機裡的那些攻防與調笑,在他提出問題之前,軍需官就已經準備好答案。
只是這次,給出答案的不是Q,而是Bond。他用拇指輕輕抬起Q的下顎,在那對久違的嘴唇上留下親吻。
Q很快回應了這個吻,他們的唇齒交纏,呼吸很快變成喘息,Bond受傷的肺沒能帶來多少優勢,Q在察覺到這點時退了開來。
「沒事。」Bond說,再度將軍需官拉進懷裡親吻。
年輕人一面吻他一面掉淚,手掌在他隱藏在襯衫底下的傷痕上游移。沒事的、沒事的,他低聲安撫,一切都好了,一切都會好的。
不只是身體,還有他的過去以及他的未來。
以往他不談,是因為以為自己不配擁有那麼奢侈的事物,而現在,現在他只想著,該怎麼重新學習做一個普通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生活裡沒有廝殺沒有陰謀,黑夜裡不必因為擔心而在床頭藏著手槍,無論清醒或是睡著,都能純粹地享受著生活,那樣的普通人。
卸下責任後,他不再是那個編號第七、總能死而復生的特工,他這才發現自己追尋已久的,一直都是平靜、安穩、被打了就喊痛,就這麼緩慢走向生命終點的生活。
「我聽說你們為我舉辦了哀悼。」Bond說。
Q聳聳肩,他現在看起來心情平靜了不少,只是手指仍然捲著Bond耳邊金色的短髮。
「我很好奇悼詞。」
Q皺眉,像是一點也不想回想那一切。但Bond慫恿他,用手肘輕輕推他的腰側。Q只好不情願的張口,重複了M當時所說的那句話,「對人來說,最重要的是生活,而不是生存。」
Bond笑起來,「我不會浪費我的時間來延長這一切,我會善用我的時間。」他接著把那句話說完。
他不想要全世界的時間了,如今他只想要「現在」。
現在。
此時此刻。
他看向Q,然後問出了那多年前他也曾經問過的一句話。
要不要一起晚餐,Cute。
他知道Q會答應。
而這次,Q確實如他所願。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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