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o Good At Goodbyes》
他猛然想起那一次的移地訓練。
金士曼特務在任何環境中都得具備優秀的判斷力及行動力才行,而非傻傻等待著後勤部給予完整的支援——他們需要的可不是一些長得好看的服裝模特兒,拯救世界若只是光靠一副耳機就辦得到,又何須裁縫舖耗費重金,一次又一次舉辦騎士選拔。
於是不論是深夜將臥室灌滿液體成為巨型水槽,或是在食物中下藥後將候選人們綁在鐵軌上,這可真的不能怪他們心理變態,實是一種用以測驗這些年輕力壯的小子們到底有沒有資格加入圓桌行列的好方法。
也因此,當所有加拉哈德候選人們一早清醒卻發現自己不是躺在總部那張柔軟的床上,而是分別被拋在分不清東南西北的山林裡,身邊不遠處擺著一個上頭印著金士曼紋徽的裝備袋時,也已經一點都不會感到訝異了。
梅林端坐在他的螢幕之前,握著自己剛泡好的熱咖啡,從巨大的分割畫面中觀察各個訓練生的表現。他滿意的看見威廉透過地勢起伏的規律找到水源,而艾伯特則是利用了小刀和打火石順利飽餐一頓。這些公子哥在自己的訓練之下除了優秀的家世學識以外,儼然已經有了一些特務的樣子,這讓梅林感到很欣慰。
然而當他將視線一一掃過螢幕確認所有人的狀態時,右上角方框裡出現的畫面卻令他忍不住皺起眉頭——顯示著屬於「哈利哈特」的小小視窗裡,除了一面漆黑以外,什麼都沒有。
在訓練開始之前,他曾拿著屍袋威脅候選人們,要他們寫上和自己最親近的家屬的名字,這樣在他們任務失敗之時,組織才知道該將遺體送還給誰。事實上,金士曼的訓練過程中從未有訓練生喪生過。他們不是毫無良心的冷血份子,那一切都只是為了讓情境更加生動鮮活的設計。更何況,被選來的年輕人們都是有頭有臉的家族繼承人,不能成為金士曼特務好歹也能在社會中盡一份力,他們並不是為了摧毀大英帝國的美好將來而故意讓他們來送死。後勤會保證一切金士曼特務的安全,無論他們是否已經繼承了騎士的頭銜。
梅林回憶那個來自哈特家的青年過去的表現。
優秀,足夠優秀。可和其他幾位候選人相比之下,實在不能算是聽話順從的那個類型。
他還記得訓練的第一天,當他都已經解釋完所有的規矩,並幾乎已經要叫大家解散的時候,這個有著柔軟棕金髮,並老是眨著一雙明亮眼睛的年輕人才悠悠的敲了敲門,一副維持良好紳士禮儀是他現在所能做到最重要的事情的模樣。
「你遲到了。」梅林轉過頭說。
「我很抱歉。」他說,語氣裡聽起來卻一點也沒有歉意。梅林盯著他看,希望他能講出一些足以被接受的理由,畢竟,過去曾未有人在重要的訓練日遲到,更別說成為正式圓桌騎士了。
梅林暗自猜想這個來自哈特家的男孩大約過不了第一個星期,就會被勒令打包回家,繼續過著他大少爺的生活,未來也許會繼承一大片莊園,從此跟拯救世界再也沒有一絲關聯。
可出乎眾人意料的,當天晚上的第一項測驗,最快反應過來的就是哈利,他在水裡驚慌了不到一秒便冷靜了下來,他拆除了蓮蓬頭的零件將它塞進馬桶裡作為呼吸管,並在發現了那是面雙面鏡之後,朝著它比了個中指。梅林按下退水按鈕,他知道裡頭現在渾身濕漉漉的候選人們看不見自己,並且極有可能正在狠狠咒罵著,但他還是第一次忍不住放任自己的唇角為此微微上揚。
後來,他大抵摸清楚了哈利哈特這個年輕人的習性。
他出身顯赫,身為哈特家的么子從小就沒有受到太多的期待與關注,卻又不得不被姓氏給束縛。他教養良好,操著一口優雅上流社會的口音,卻一點也不忌諱用那樣的腔調罵上幾句。他分得清那一堆長相幾乎一模一樣的複雜餐具,能夠用無懈可擊的手法切開牛排而不發出一點惱人聲響,卻也能夠在深夜偷偷摸摸跑到廚房替自己做一份花生三明治,然後直接用手指捏著大口咬下,一點也不介意順著指節流淌下來的醬汁,他甚至會在最後伸出舌頭舔得一乾二淨,然後宣稱這是整頓宵夜裡最銷魂的部分。
梅林怎麼會知道這一切?
這個問題他自己也很想問,可當哈利朝他遞過來一份塗著厚厚花生醬的三明治時,梅林想也沒想就接過了。
年紀相仿讓他們很快成為了好友,哈利那骨子裡帶點叛逆的個性讓梅林相當欣賞。他們都是喜歡在生活中找點刺激的人,他想,要不他們也不會在這裡相遇。
他說服自己那絕不單純是出自自己的私心,而是金士曼的後勤部會絕對保障所有人的安全,並且從來沒有過任何一個候選人在訓練期間喪生,那樣的傳統絕對不會在自己的手上被打破。基於這樣的理由,他難以接受屬於哈利哈特的小畫面裡一片漆黑、難以接受無法清楚掌握哈利哈特目前的生存狀況、難以接受派出其他後勤人員去尋找哈利哈特而自己則是繼續坐在這裡,焦慮的度過每一分每一秒。
於是他出發了。
這不是梅林第一次離開電腦進入現場,但卻是他第一次帶著如此複雜心理踏進山野中。他讓後勤部的夥伴持續追蹤,若有任何狀況務必第一時間通知他。但發報器顯然完全失靈,三天以來連一丁點的訊號也接收不到,就好像從來沒有一個年輕人帶著他被丟到這裡一樣,安安靜靜。
他來到當初哈利被放置的地方,一個小山坳。泥地上幾乎已經看不出曾經有個人在這裡待過一陣子。他仔細檢查附近是否有任何值得追蹤的線索,可該死的哈利哈特是如此優秀的特務候選人,隱藏行蹤對他來說簡直輕而易舉。
太陽已經爬過頭頂,若他不能趕緊找到對方,那他們兩個可就都有點麻煩了。雖是初秋,但諾森伯蘭的夜晚溫度也已經不算宜人,待在戶外絕對稱不上舒適,而他忍不住想,哈利已經在這樣的地方獨自一人過了至少七十二小時——這是若他還活著的狀況,但梅林盡量不去想另一種可能。
他在山林裡行走,攀爬,膝蓋處的布料已經沾上一層泥土,但他沒有時間停下,只能不斷從現場的狀況和他對哈利哈特這個人的認知,來判斷該朝哪個方向前進。這招很險,而且一點都不科學,但這卻是他此時此刻唯一能依靠的策略。
梅林用力砍除雜草,時不時看看太陽的方位,抿著唇計算這代表自己還剩多少時間能夠在日光完全消失之前移動。他花費很多精力才終於發現了最後在監視器上看見的,哈利經過時畫面中一閃而過的紫羊茅草堆。
天漸漸暗了下來,他不得不面臨該停下紮營或是冒險繼續前進的選擇。正兩難的同時,遠處一個閃爍的光線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走近低下頭仔細一看,一個印著金士曼花紋的領針卡在了泥土之間。
「老天。」梅林忍不住脫口而出。
面前是河谷下切的陡坡,他站穩了之後才往前探出身體。任何一個足夠聰明的特務都不可能會滾下去,他想,然而在靠近底部的岩石之間,很明顯的,一個成年男子的身影清晰地進入他的視線之中。
「哈利。」他朝下喊道,卻沒有收到任何的回應。「該死的。」
不,他絕對不是在說哈利,儘管他認為任何一個會把自己摔下河谷的特務確實都笨得該死,但這裡頭絕對不包含哈利哈特。
他從包裡掏出繩索做了個簡易的垂降工具,他讓自己緩緩移動到哈利的身邊。他不敢輕易碰觸對方,只因為不知道他身上是不是哪裡受了什麼傷。
「哈利。」他再度在對方耳邊喊。「哈利,嘿,醒醒。」
幸運的是,那雙睫毛眨動了幾下,接著慢慢睜開來。哈利看著梅林,然後露出那副得救了的表情。
「噢,梅林,見到你真高興。」他說。
「你得解釋一下。」梅林看見他神智清醒,鬆了口氣,至少眉頭不再皺得那麼緊。
「我摔了下來,扭傷了腳,爬不上去只好待在這。」哈利說,表情無辜的像是他那隻老是追著尾巴轉的約克夏。
「恐怖份子不會因為你的腳扭傷就暫停毀滅世界,金士曼特務必須、」
「而且晚上好冷。」哈利又說,「你甚至沒在包裡裝上幾個三明治。」
「哈利哈特。」梅林此時才確認了對方基本上只是在胡說,他肯定傷得不輕,只是早就習慣了輕鬆帶過。
「是,梅林?」
他看著哈利歪頭看他的樣子,嘆了口氣。有什麼能比手下的訓練生都還好好活著還要更重要的呢?他想。有什麼能比自己的朋友還好好的活著還要重要的呢?
他於是掏了掏自己的背包,從裡頭找出了兩個花生三明治,將其中一個遞給了哈利。
「拿去。」他說。
「噢,太好了。」哈利說,他費力的挪了挪身體,氣喘吁吁的從口袋裡拿出一個被手巾包裹著好好的東西,送到梅林面前,「那麼,這是來自我的謝禮。」
梅林打了開來,是一隻蝴蝶。
「這是大理石條紋粉蝶,」哈利說,「照理說應該生長在北約克郡的,可不知為什麼竟在這幾百公里外出現。」
「不要告訴我你是為了抓蝴蝶而跌下來。」梅林的眉又微微皺起。
「這就任你想像了。」哈利笑著咬下三明治,然後發表評論,「花生醬不夠多。」
「噢,去死吧。」梅林說。
這也是為什麼,當梅林看見那滿室的蝴蝶素描時,一點也不意外的原因了。
哈利自那次失足之後再也沒發生過如此低階的錯誤,若不是有那個晚上的經驗,和梅林後來在哈利家見過的收藏,又有誰會知道金士曼中溫文儒雅卻又身手俐落的騎士加拉哈德曾經想成為的,只是一名在山林之間開心追逐著這些鱗翅目昆蟲的學者而已。
「嘿,蝴蝶哥。」
他走進房間,哈利收拾東西的手停了下來,他轉過頭看向他,發現來人後露出笑容。
「梅林。」他說,可語氣聽起來跟過去四十年來一點相同之處也沒有。「謝謝你的禮物。」
「別客氣。」梅林回應,他同樣露出笑容,看著哈利將最後一點東西也收進包包裡。「祝你一路平安。」
「你也是,」哈利說,「若我經過倫敦,會去裁縫店探望你。」
「那你將會得到一套很不錯的西裝。」
「只可惜我沒什麼穿得上西裝的場合。」
「總有參加新品種發表會的可能性。」
「到時我必定用你的名字命名。」哈利說,「為了感謝你送給我的離別禮物。」
「我期待那天的到來。」
「再見。」
「再見。」
然而一直到哈利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道路盡頭,梅林都沒能說出口,那大理石條紋粉蝶的標本,其實是他——哈利哈特——在那樣的一個夜晚,所送給他的第一份禮物。
梅林怎麼說得出口。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