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o good at goodbyes》
那場浩劫之後,他們做了很多努力。
失去眾多夥伴、親人、好友,以及整顆行星上半數性命的地球人最終團結了起來,全力支持餘下的復仇者們向薩諾斯發動攻擊。
那是一場史無前例、盛大壯烈且義無反顧的行動。
沒有人能保證這麼做將會把他們帶往成功或失敗。或許迎來的將會是一場巨大的毀滅,地球很有可能將再無生機,只餘下那些再也無人居住的高矮樓房和書籍文件供未來好奇的外來客考察,作為人類曾經存在過的證明。但他們沒有時間和餘力考量這些,在失去了那麼多之後,所有人都只朝著同一個目標,很努力的,為了將消逝的那些生命帶回來而奮鬥著。
那很難,懸殊的力量與削減的人數都讓復仇者們陷入苦戰。幸運的是,在連神族都與他們站在同一側的情況之下,勝利最後仍閃著光芒在終點線上等待著受盡折磨卻不曾放棄過希望的眾人。
無限寶石的力量讓逝去的生命重新聚合起來,像倒帶回播的影片,像逐漸形成的結晶,只不過,結起來的是遠比雪花還要來得更加珍貴的東西。
人們互相擁抱親吻,雙手環住彼此,在懷中收緊心愛之人,臉上滿是淚水與笑容。過去的那些日子彷彿一場巨大的幻術,失而復得的快樂展現在地球每一寸土地上。
除了一處。
史蒂夫獨自一人站在復仇者大樓的角落,雙手環抱著手臂,靠在牆上安靜沉默地看著挑高起居室中熱鬧的派對場面。他不記得有多久沒有參加過東尼舉辦的派對了,自從蘇科維亞協議之後,他甚至不記得有多久沒來過這棟大樓、沒與東尼說過話。
被稱為復仇者內戰的那段期間遠得像是上個世紀發生的事,而在經過這一切之後,那份曾經造成組織聯盟分崩離析的文件,被東尼親手撕成碎片,飛舞在曼哈頓的夜空之中。
「隊長。」
快節奏的樂音之中他聽見有人叫他。是東尼。史蒂夫還記得上一次看見他的時候,對方身上那套鋼鐵盔甲破損得幾乎就像是被人一腳踏扁的飲料罐,過去總是帶著驕傲自豪神情的眼珠裡蒙著一層陰影。他沒有問泰坦星上發生了什麼,只因為光是從對方的表情就足以明白一切。
而現在,他很高興看見東尼重新換上了熨燙整齊的西裝,又是一副意氣風發的模樣。其他人也是。史帝夫喜歡看見他們臉上黯淡的灰塵褪去,渾身充滿勃勃生機的樣子,這才是他認識的復仇者,這才是他們努力守護的東西——這也正是他最終決定出席這場派對的主要原因,經過了這麼多之後,一場真正的派對確實是作為重生開始的絕佳選項。
男人在從沙發區走過來的途中順手在服務生的托盤上替他們取了香檳,他將其中一杯遞到史蒂夫面前。史蒂夫伸手接過,然後看著東尼走到他旁邊,與他並排站著。
他們一起望向儼然已經成為巨大舞池的客廳,聚光燈的正中心是個穿著紅色皮衣、舞姿狂放的男子。聽說他是人類與外星種族的混血,而他的夥伴——幾名不同膚色的男女、養在盆栽裡的一棵樹(史蒂夫記得自己曾經倉促之間與他打過招呼,那時的他遠比現在高壯許多)正圍在外圈展現著各自的舞技。
噢,除了那隻浣熊。史蒂夫想。他確信東尼肯定也注意到了,那隻名叫火箭的浣熊顯然正忙著把展示櫃裡漂亮的水晶杯都給揣進口袋裡。
房間另一端,年輕的復仇者正連連拒絕阿斯嘉現任國王的飲酒邀約。姑且不論他們這位最新加入的成員尚未成年,依史蒂夫的標準來看根本不該讓他待在這種場合(但今天,就今天一天,他決定將自己的道德標準降低一些)。以索爾那樣的喝法,全地球大概找不到幾個能與他把酒言歡的對象。幸好,這屋子裡的另外一個阿斯嘉人解決了青少年的飲酒危機。洛基一把搶過索爾手中的酒杯,將裡頭的液體灌進喉嚨裡。這很成功的將索爾的注意力從蜘蛛人身上完全轉移過去。史蒂夫可以看見彼得在索爾回過頭去,將手臂勾搭上自己弟弟肩膀的時候,偷偷鬆了口氣的樣子。
他環顧四周,會場內不見汪達與幻視的蹤影。這對小情侶大概已經找了個隱密的角落享受起曾經一度被迫中斷的兩人世界。史蒂夫壓抑住內心尋人的衝動,低頭啜飲了一口冰涼的香檳。
室內滿是歡樂氣氛,而他與東尼.史塔克沉默的並肩站在角落。
「我很抱歉。」幾分鐘之後,東尼首先開口。
史蒂夫明白對方在說些什麼。
那場大浩劫帶走了他們珍貴的事物,而在一片歡騰的「復活」清單中,卻獨缺了某個名字。
詹姆斯.布坎南.巴恩斯。
巴奇。
巴奇沒有回來。
起先史蒂夫以為那或許是因為消失地點的不同,導致巴奇可能復活在地球的某個角落,但就連遠在泰坦星灰化的蜘蛛人都在皇后區自家那充滿高中生氣息,扔滿待洗衣物的床鋪上醒來了,這個猜測也就失去可能性。後來,他又想,也許是消失時間與順序的關係,當初人們是一個接著一個慢慢消失的,那麼,理所當然,復活也得按照順序慢慢來。可他一天等過一天,每隔一段時間就去問問星期五目前最新的復活統計數字。遺憾的是,直到全世界遭到消滅的人們幾乎已經全數復原後,仍沒有任何關於巴奇的消息。
巴奇・巴恩斯成了清單上唯一一個沒有回來的名字。暗灰的底色就像始終壓在史蒂夫心上未曾散去的烏雲。
「謝謝你願意出席。」東尼又說。
「應該的,這是個很棒的派對,大家值得開心一場。」史蒂夫轉頭看了他一眼,又將視線挪回派對上,重新陷入沈默。他揉揉發痠的太陽穴,閃爍的舞台燈和重節拍的音樂讓他心情緊繃,看著眾人歡慶重生,他卻忍不住想起去向不明的巴奇。巴奇。他想。儘管所有線索似乎都瘋狂地在他耳邊大吼,要他別再繼續執迷不悟,他的老友、他的夥伴、他那認識幾乎要一整個世紀,早已超越家人般關係親密的男人再一次消失在他的世界之中。
但他怎麼可能輕易接受這一切?
自當年咆哮突擊隊的任務後,好不容易巴奇才終於回到自己身邊。假如那個時候他沒有放棄過希望,那麼,現在他同樣也不會放棄任何一絲可能性。
他又喝了一口香檳,接著搖搖頭,將手中的酒杯放到了吧台上。「實在不該再繼續喝下去,我得走了,明天還要出一趟遠門。」
「你要去哪?」東尼提問,接著立刻收住了口,看起來就像是後悔自己的心直口快。史蒂夫很明白這不是基於想要刺探自己的隱私,而是出自於對於朋友的關心。
他對此心懷感激,可問題的答案他仍是在停頓了幾秒後,才緩緩回答。
「瓦干達。」像是必須說服自己一般,他又重複了一遍,「我得去一趟瓦干達。」
瓦干達,那是巴奇最後消失的地方。他當然回去找過,甚至連帝查拉都派出他私人的護衛隊協助尋找,力求不放過國土的任何一個角落。可是就算他們幾乎都要將郊區的小屋整個掀翻過來,也沒能看到關於巴奇去向的一點線索。
屋裡還是保持著原本的模樣,巴奇不離身的小筆記本擺在桌上,史蒂夫的手指滑過封皮,筆記本因為經過多次的翻閱和謄寫,邊緣都已經帶著髒污和毀損,看起來既陳舊又殘破。可是他知道那對巴奇來說是多麽重要的東西。那是巴奇的記憶。如同這本筆記一般,在他內心一片混沌幾乎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誰的時候,腦海中浮現出來的殘存零碎記憶,那是冷血無情的酷寒戰士內心裡不願離去的,來自布魯克林的善良青年。
「隊長,很遺憾,」帝查拉走上前對他說,「但我們幾乎可以確定白狼不在瓦干達。」
他顯然注意到史蒂夫一瞬間黯淡的目光,於是連忙接了下一句。
「只要是瓦干達的居民,都在黑豹神的庇佑之下。」帝查拉說,他的雙臂交叉在胸口,形成一個交叉的形狀。「白狼是我們的朋友,黑豹神不會拋下他。」
「黑豹神……」史蒂夫喃喃唸著,帝查拉體諒他的心情於是沒有多說些什麼便離開了小屋,可年輕的國王不知道的是,他這一句安慰的話卻在史蒂夫心中留下了一顆種子,在回紐約的路上,史蒂夫不斷琢磨著,最終心底浮現了一個嶄新的想法。
黑豹神,瓦干達的守護者。
史蒂夫從巴奇那邊聽說過豹神的傳說,祂能與喝下心型藥草的族長後裔產生心靈連結,並且帶領他來到祖先們存在的大草原上,與逝去的先人對話,最終通過試煉的族長將會繼承黑豹的名號,成為眾部落一致推崇的國王。
想到這裡,史蒂夫就明白了,自己必須再一次回到瓦干達才行。
「……聽著,史蒂夫。」東尼的嗓音從身後傳來。史蒂夫轉過身看向他,面前的男人看起來有些猶豫,眉間皺起層層紋路,欲言又止的模樣實在很不像他平時的俐落作風。
史蒂夫等待著東尼的下一句話,他知道身旁眾人這些日子懸在唇邊卻從來不曾說出口的是什麼,也知道無視事實證據卻依舊如此堅持的自己,在他們眼中大概是多麼不切實際且冥頑不靈的樣子。可儘管如此,從沒有人開口要他放棄。沒有人。
東尼當然也不會。
他重重的吐了口氣,手掌抬起,猶豫了不到一秒的時間,接著以一種熟悉的方式拍上了史蒂夫的肩膀。
「替我向國王問好。」最後,派對的主人只簡單這麼說。
※
座標2600。
下降至0-3-0。
通往瓦干達的路他已經熟悉到幾乎不用刻意操作,身體即會自動反應過來。昆式戰鬥機順著操縱改變航向,逐漸向陸地靠近。儘管瓦干達王國已經向全世界公開宣佈他們的存在,國土自然不必再繼續隱藏在科技拱頂之下,如今眾多來訪的飛機商船都有了更直接方便的往來路線,但長久以來的習慣仍讓史蒂夫自然而然從舊時的航道切入。
帝查拉在停機坪迎接他。
「隊長。」他說,一面伸出手與史蒂夫相握,「也只有你還會沿著舊路過來了。」
史蒂夫扯出微笑,他說,「沒辦法,我是個念舊的人。」
他們沿路閒聊著,從瓦干達最近又協助聯合國開發出更新的醫療技術,一直討論到舒莉替復仇者們研發的新型裝備進度。路過瓦干達境內第一間全球知名連鎖咖啡廳時,帝查拉問他要不要來上一杯。這家店現在在瓦干達可熱門了,為了一杯上頭灑滿巧克力脆片的冰沙人們願意排隊排上好一陣子,但他相信自己身為國王的身份大概還是能讓他們稍微耍點特權。可史蒂夫只是搖了搖頭,「我喝不習慣那種新玩意。」他說。
天南地北將能聊的話題差不多都聊過一遍之後,最終還是得回到主旨上。帝查拉看著史蒂夫,他的手交疊在膝蓋上,一席黑色裝束在非洲的陽光下閃閃發光。
「所以,隊長,我能幫你些什麼?」
史蒂夫停下他們原先正在討論的,關於幻視的最新體檢報告,深深吸了口氣。他知道自己總得向帝查拉坦白,並且尋求他的協助,畢竟這件事情除了身為國王的對方之外再也沒有人能夠幫得上忙。只是史蒂夫也不明白自己心底那股惴惴不安的情緒到底該如何定義,這是他最後的手段了,他很清楚,所有這將近百年的追尋大概都將結束在此,無論成敗。
「陛下。」他端正了下已經非常端正的坐姿,然後開口,「我想你也知道,截至目前為止,我們都還是沒有巴奇的消息。」
帝查拉微微頷首。
「我的護衛隊仍然隨時注意著瓦干達境內的所有消息,如果有任何、」
「不,陛下,我不是來請求您和您的護衛隊出動搜尋。」
史蒂夫打斷帝查拉的話,後者困惑地抬起頭,與前者目光相接。
「我明白這是個有點強人所難的請求,但是……」史蒂夫停頓幾秒後做了個深呼吸,這才繼續說下去,「那些心型藥草,請讓我試一試。」
帝查拉目光一凜,他沒有想過史帝夫提出的竟然是這樣的要求。聯想到心型藥草的能力,他旋即理解對方之所以冒著風險也想試試看的立場。可事實上,在瓦干達悠久的歷史中,也沒有多少案例是讓族長以外的人服用過這些具有靈性的藥草。
「你必須了解,這是非常具有危險性的。」帝查拉沉吟一陣之後說。「很有可能你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身為瓦干達的國王,他最清楚心型藥草的力量。作為族長後裔的自己幾乎是經歷九死一生才成功通過了試煉,若是普通人……他簡直不敢想像。
然而史蒂夫看向他的表情多麼堅定,就像他早就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我知道,我很清楚心型藥草對人體的影響。」史蒂夫回應。
「既然這樣……」他試圖勸退史蒂夫,不論是基於友情或是國家的立場,他似乎都不該讓對方犯險。
「陛下,不,帝查拉,兄弟。」男人忽然改變了對他的稱呼,帝查拉可以看見他的拳頭緊緊握住,甚至還微微顫抖著,史蒂夫望向他,眼神裡滿溢的情緒濃到難以忽視,男人白皙的頸脖浮現一層淺淺的青色血管,看起來正努力壓抑著某種衝動。那對藍色的眼睛眨動幾下,帝查拉看見裡頭的水氣凝聚成巨大的海嘯朝他湧來。
「這是最後一次。」史蒂夫說,「拜託你。」
年輕的國王抿著嘴唇沈默不語。他刻意撇開視線,只因為他本來就是容易心軟的人,面對朋友的請託他實在很難狠下心拒絕。尤其他更明白面前這個男人之所以如此堅持的原因。白狼對他來說太重要了,重要到他幾乎可以不顧自己的性命。作為那場浩劫的復活者,帝查拉不自覺對史蒂夫和白狼抱持著一種微妙的虧欠感。
最終他還是點頭了。
帝查拉看著史蒂夫鄭重與他道謝的模樣不禁想,白狼確實是受到祝福的。
與憂心忡忡的國王不同,瓦干達年輕的公主舒莉對於整個計畫抱持著相對正面的態度。他們都知道史蒂夫的來歷,超級士兵的血清讓他擁有常人四倍的力量,代謝及忍受力也是遠遠超越普通人的等級,這讓他更有機會能夠挺過心型藥草帶來的影響。
「並且,以一個九十多歲的人而言,隊長實在過份健康了。」舒莉笑稱,她只是想開個玩笑減緩一下嚴肅的氛圍,卻仍被哥哥帝查拉瞪了一眼。她聳聳肩,揮手將投影畫面關閉,看向坐在一旁椅子上聽取報告的史蒂夫,「你會沒事的。」
然而這都只是理論,實際上會發生什麼,沒有人能夠確定。
但是說起來,又有什麼事情是可以確定的呢?史蒂夫想。他這不長也不短、跨越了幾十載歲月的一生中,見過了太多分合。唯獨巴奇,巴奇才是他始終不變的目標。
「隊長,我得再問你一次,你是否確定?」
洞窟內,帝查拉看向他,手中端著一小缽研磨成汁液的藥草,朝他問道。史蒂夫躺在橘黃色的沙土之中,他的雙手交疊在挺起的胸膛上,他點點頭,又一次回答這個他已經回答過無數次的答案。
「是的,不能更確定。」
就像他確定巴奇仍記得他,就像他確定酷寒戰士的心中仍存在著來自布魯克林的小伙子、就像他確定就算這麼做將帶走他自己的性命,他也決不後悔自己做過這番努力。
帝查拉點點頭,他前進幾步,將手中的小缽靠近史蒂夫的嘴,緩緩將草藥的紫色汁液送進他喉嚨裡。舒莉站在一旁看著,她說,祝你順利,隊長。護衛隊拿著鏟子將黃土覆蓋在他的身上,他感覺自己逐漸被掩埋。土石蓋上他的臉,視線遭到遮蔽就像是他童年時客廳裡那台總是訊號不良的電視畫面,雜訊朝視線整體暈開,他不自覺閉上了眼睛—--
再度睜開眼的同時,他發現自己確實盯著一台訊號差勁的電視。
畫面中撥放的是一場打到一半的棒球賽。布魯克林道奇隊七局落後中,場邊的男孩聲嘶力竭地替打者加油,手中熱狗滑落地上的畫面只有攝影機捕捉到。
他環顧四周,發現自己早已不在瓦干達那熱氣蒸騰的洞穴中,而是身處在——雖然難以置信,但他知道這裡是哪裡——四零年代的布魯克林。更確切的說,這裡是他的老友,巴奇的家。
「你還是來了。」
熟悉的嗓音從身後傳了過來,他回頭,毫不意外的看見了那抹他之所以追尋而來的身影。
他的頭髮短了許多,臉上那些因為時間流逝而無可奈何總會出現的紋路也消失無蹤,他往下看,一條完好的左手臂好端端的連在他肩膀上。巴奇完全就是他記憶中的模樣。他是指,那一年,他還不斷竄改文件企圖混進軍隊,而對方則是即將早他一步收到兵單時的樣子。
「巴奇。」史蒂夫走上前,伸出手試圖擁抱面前的這個人。
「不,史蒂夫。」沒想到,巴奇卻抬起了手掌,阻止了他的動作。史蒂夫有些錯愕,他停下身,看著巴奇,雙臂還突兀地橫在兩人之間。巴奇看他這個樣子,嘆了口氣,他說,「你得回去。」
史蒂夫點點頭,回答道,「當然,我們一起回去,巴奇,我是來帶你回去的。」
「不,史蒂夫,你不懂,你得回去。」巴奇搖頭,他握住史蒂夫的手臂,將他們緩緩放下。史蒂夫低頭看著巴奇的手。巴奇注意到他的視線,同樣將目光挪向了自己的左臂上。
「雖然是自己的,但感覺卻很奇怪。」他的語氣中帶著濃濃自嘲,「或許是因為我失去它的時間比擁有它的時間多出太多。」
「別這麼說。」
「這是事實。」巴奇低頭看著自己的左手掌,他輕輕張合拳頭,沒有電流竄過機械線路帶來的刺麻感,只有肌膚傳來與體溫相近的溫度,這對他來說確實陌生。
史蒂夫顯然不甚喜歡巴奇陳述出的事實,他說,「有很多東西,就算失去的時間遠超過擁有的時間,卻一點也不會改變。」
他沒有錯過當他說出這句話時,巴奇眼中閃過的憂傷。
電視中的球賽持續進行著,布魯克林道奇隊又失了一分,場邊觀眾的失落嘆息透過喇叭傳遞過來,像替他們之間的尷尬氣氛做了最湊巧的背景音樂。
巴奇轉過頭看著球賽,史蒂夫不知道該怎麼做,只好也將視線轉往電視螢幕。場上的球員彷彿一大早就照了破碎的鏡子,又見到大批黑貓經過,不論怎麼努力就是無法順利得分。但史蒂夫知道這場比賽。他們鍾愛的地主隊將會在九局下半反敗為勝。當時的主播興奮大喊著奇蹟出現了!可史蒂夫知道那才不是什麼奇蹟,那是因為他們永不放棄,忠於自己的目標,並且一直朝著那個目標邁進。這在年幼的史蒂夫心中造成了無形卻深遠的影響。
「知道結果的球賽就不那麼吸引人了。」巴奇說,然後他轉頭看向史蒂夫,又說,「只不過,如果你在看到最後那一隻全壘打時,還會激動到哭出來的話,或許會有趣一些。」
史蒂夫愣了一會,然後才想起來,當年他因為那最後的反敗為勝太過感動而止不住眼淚,巴奇一面取笑他一面遞給他衛生紙的事情。
「你啊,就連被揍的時候都不曾掉過眼淚,現在在哭什麼呢。」巴奇這麼說。
史蒂夫推開巴奇的手和他手上的衛生紙,將滿臉的淚水擦在袖子上,用帶著濃厚鼻音的聲線說,「才沒哭。」
「好,沒哭沒哭。」巴奇將衛生紙甩到一邊,大笑起來揉著史蒂夫的頭髮,直到他也忍不住跟著笑起來為止。
「真是美好的一晚。」巴奇喃喃念著,看向遠方的身影忽然令史蒂夫又有了流淚的衝動。
「未來還能有更多像這樣美好的夜晚,巴奇。」史蒂夫走上前將手掌放在他的肩上。巴奇的身體輕微顫動著。他下意識用了點力氣,試圖將那股細微的震動平息下來。然後他感覺到手背傳來一股溫熱,巴奇將他的手覆蓋在他的之上,久違的,屬於巴奇掌心的觸感傳遞過來。
「你瞧,只有在這裡,我才能擁有這些。」巴奇的嗓音淡淡的在空氣中響起,「那些早已破碎的東西只有在這裡才能完全復原。」
史蒂夫想說,不是的。絕對不是的。可是他沒能說出口,因為他知道,巴奇所說確實是事實。很多事物無論如何都無法再回到最原本的狀態。像潑出去的水,像說出口的話,像曾經備受傷害的靈魂,就算修復到看起來毫無裂縫了,也不代表那些痛苦就從此消失無蹤。
他們只是隱藏在深處,等待著隨時找到機會重新帶來撕心裂肺的疼痛。
「我真的累了,史蒂夫。」巴奇最後這麼說,「原諒我。」
史蒂夫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是最該明白巴奇痛苦的那個人,一直以來,他也以為自己雖然不能完全感同身受但至少多少能體會對方的遭遇。可是此時此刻他卻感覺自己似乎一點都沒能真正認識到巴奇的痛苦。他以為他們正在往好的地方前進,舒莉再三與他強調巴奇腦中的指令都已經完全消除,記憶的回復進度雖然不快,但假以時日還是有機會能夠想起一切。
他以為他們正在朝未來前進,卻從來沒有想過巴奇早就已經疲累不堪。
史蒂夫覺得內疚非常,他握緊巴奇的手說,「既然如此,我在這裡陪你。」
自始至終對方都是他最重要的事物,當他還是個瘦弱不堪毫無用處的傢伙時,是巴奇一直待在他身邊保護他,照顧他。後來,當他的世界遭到顛覆,巴奇是唯一能夠證明他的過往生活不是幻覺的錨點。巴奇的存在就是他的存在,他沒有辦法想像巴奇真的從他的世界裡消失,那就像是他自身的消失一樣。
但聽見他這麼說,巴奇只是輕輕將他的手鬆了開來,他搖搖頭,一雙漂亮的眼睛看向史蒂夫。
「你得回去,史蒂夫,你還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得去做。」
史蒂夫想不到任何事情比巴奇還要重要。但他說不出話來,只因為他仍然能夠感覺巴奇掌心傳來的顫抖。在他的記憶中,巴奇永遠都是那樣信心滿滿的樣子,替他面對惡霸時是這樣、收到兵單準備踏上戰場時是這樣、跟著他衝向敵人時是這樣,就算是剛從洗腦狀態中清醒時,也不曾像現在這般看起來如此赤裸如此脆弱。
「我不能讓你獨自留在這裡。」他說,「要嘛你跟我回去,要嘛我跟你一起留下。」
巴奇看向他的眼神像吸收了一切光芒的深邃海溝。
「世界需要你,史蒂夫。」
「那我呢?」史蒂夫抓住巴奇的手臂,強迫對方面對自己,他的語氣因激動而變得高亢,沒有注意到自己的手指已經深深鑲進巴奇的肌肉中,「有人想過我需要什麼嗎?」
「⋯⋯史蒂夫,你弄痛我了。」巴奇說,但就在史蒂夫連忙鬆開手的瞬間,巴奇又說,「但這樣挺好的,我已經很久沒有感覺到痛了。」
又是那種語氣,史蒂夫想,巴奇的口吻聽起來如此平靜,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卻讓他的心臟像被刀子劃破一般疼痛。那道他追尋了幾十年的身影如今帶給他截然不同的感受。那不是年輕時他的意氣風發,不是從軍時的勇往直前,不是遭洗腦時的冷酷無情,不是質疑自我時的困惑混沌,不是得知真相時的懊悔悲傷。
巴奇聽起來如此灑脫,就像他終於能夠擺脫這束縛著他將近一世紀的詛咒。終於能夠做回他自己。成為那個最原始純粹的巴奇・巴恩斯。
可是我需要你,巴奇。史蒂夫想這麼說,可是他發現這一刻他卻什麼也說不出口。
巴奇值得擁有平靜的生活,他想,而所謂平靜並不是他人可以輕易評價的。在瓦干達生活的巴奇儘管看起來非常舒適安穩——事實上,他認為那也絕非巴奇的謊言——可是那終究沒能讓他擺脫所有的一切。他不禁停下心中急著將巴奇帶回去的念頭,好好的,完整的,看著眼前帶著苦澀微笑的老友。
然後他忽然明白了。
選擇在這裡留下並不是巴奇追求死亡的表現,而是他在經歷了這麼多之後,終於能夠解脫的,最好的結局。
「至少。」他抬起眼對上巴奇的,抿著唇小心翼翼地說,「至少讓我再待一下。」
巴奇眼神裡有某種東西鬆開了,他不確定那是什麼,只感覺對方在經過一世紀之後,終於再度用他熟悉的那種方式微笑起來。
「只能一下下。」巴奇柔聲說,「好嗎,史蒂夫。」
「好。」史蒂夫說。
電視機傳出轟然歡聲,那隻全壘打讓布魯克林道奇隊在即將吞下敗仗時一口氣超越了對手的比分,九局下半,奇蹟發生了,史蒂夫忍不住落下淚來。
「別哭啊。」巴奇說,「你不是早就知道結果了嗎。」
史蒂夫推開巴奇遞過衛生紙的手,然後說,「才沒哭。」
巴奇大笑起來,他揉著史蒂夫的頭髮,就像一個世紀前他曾經這麼做過的,直到史蒂夫終於停下淚水露出微笑為止。
「你還記得那個遊樂園嗎?」
「明日世界博覽會?」
「我出發去英國前的最後一天我們一起去的。」
「嗯。」
「要去嗎?」
展區與他記憶中沒有兩樣,唯一不同的是當年這兒人聲鼎沸,到處都是前來參觀的遊客,而現在,巨大的園區內卻只有他和巴奇兩個人並肩而行。
他們走過一個個展示品。
更好的未來,更好的世界。
然而無論是飛天車或是科技布料,那些在當時看起來非常先進的東西,在現在的他們眼中似乎都帶有那麼一點突兀的感受。
「真奇怪。」巴奇說。
史蒂夫以為他指的是這些展品,「不能怪他們,誰能知道不到一百年內,人類不但上了月球,甚至還交到了很多來自外星的朋友。」
「不,我是說。」巴奇停下腳步轉頭看向他,「當年我怎麼會找來兩個女孩。」
「我以為那是你故意的。」
「我是故意的。」巴奇又說,停頓了幾秒後再度開口,「但如果我知道之後事情會這樣發展,我肯定不會這麼做。」
「巴奇⋯⋯」
巴奇只是微笑,他走向舞台,靠近那台漆成亮麗大紅色的汽車。他輕輕撫摸它的引擎蓋,順著車殼的曲線來到駕駛座的旁邊,盯著空無一人的座椅良久,接著對站在台下的史蒂夫說。
「替我向史塔克道歉,好嗎?」
史蒂夫點點頭。巴奇走到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謝了。」
他們沿著展區路線繼續走,一路吐槽著當年這些天馬行空對未來的想像。這種輕鬆的氛圍讓史蒂夫有那麼一瞬間以為自己真的回到了當年的布魯克林。
然後他們來到了國軍招募中心的門口。
巨大的美國總統肖像海報如今看起來像一幅巨大的嘲弄。我們需要你。正是這句話讓他們走到今天。當然他們從來不曾後悔,為了國家,他們理所當然願意犧牲奉獻,但又有誰能猜到他們奉獻出的竟是如此龐大的代價。
史蒂夫站上台階,他的臉出現在那套展示在櫥窗裡那個美國大兵的臉上。分毫不差。就像他本人穿著軍服,做出標準的敬禮姿勢一樣。
「誰猜得到當年那個臭小子最後變成了美國隊長。」巴奇站在他身後笑著說。
「別這樣叫我。」史蒂夫皺眉。
巴奇聳聳肩,說,「臭小子?」
「別叫我隊長,你這個大渾球。」史蒂夫轉過頭說。
「我記得我叫你在我回來前別做傻事。」
「我沒做傻事,傻的是你。」
「可我確實等你來了才打勝仗。」
史蒂夫忽然覺得一陣情緒從胃底湧上來,他看著巴奇,難以接受他們迎來的結局竟是這般苦澀。巴奇看著他,伸出手,對他做了一個邀舞的動作。
「我猜你那天之所以不跟我們一起來的原因,是你不會跳舞吧?」巴奇笑著說,「怎麼樣?為了不讓以後的姑娘對你失望,讓我來教教你?」
史蒂夫沒有說話。
巴奇主動牽起他,將他往自己身上拉過來。
「來吧,他們在演奏我們的歌。」
此時史蒂夫才聽見了,不知道從哪裡傳來的,咆哮突擊隊當年在酒館中圈在一起大聲唱著的歌聲。
多年前他忙著與巴奇說話,沒能聽清歌詞在唱些什麼,然而此時此刻,當他的手臂環在巴奇身上,而對方的手臂也同樣貼緊自己,當他們的頸脖靠在一塊,呼吸幾乎都是同一個頻率,當他們隨著樂音一起搖晃身體,他終於聽懂了輕快樂曲中的歌詞在講些什麼。
There is a tavern in the town, in the town,
有家酒館在城裡,在城裡,
And there my true love sits him down, sits him down,
我的摯愛在那裡坐下來,坐下來,
And drinks his wine as merry as can be,
他愉快的喝著酒,
And never, never thinks of me.
而且永遠,永遠不會想到我。
Fare thee well, for I must leave thee,
請保重,因為我必須離開你,
Do not let this parting grieve thee,
不要因為離別而令你悲傷,
And remember that the best of friends
並且要記住,最好的朋友,
Must part, must part.
總有一天要分離,要分離。
Adieu, adieu kind friends, adieu, yes, adieu,
再見了,再見了,親愛的朋友,永別了,是的,再見,
I can no longer stay with you, stay with you,
我再也不能陪著你,陪著你,
I'll hang my harp on the weeping willow tree,
我會將我的豎琴掛在垂柳樹上,
And may the world go well with thee.
並且祈求世界待你一切順利。
尾音結束的同時他們互相擁抱,史蒂夫覺得自己再也無法說出任何話來。他緊緊擁著巴奇,讓他那短短的頭髮在他的臉頰上留下麻癢。遠方天色慢慢亮起來,新的一天即將到來,而就在太陽從地平線上探出頭的那一刻,巴奇鬆開了他的手。
「謝謝你,史蒂夫。」他說,「再見。」
然後一個溫柔的吻降落在他們的唇上。
※
史蒂夫驚醒在瓦干達的洞穴裡。他從土堆中坐起,發出急促的喘息,身體前所未有的疲憊。
「謝天謝地,你回來了。」帝查拉說。
「我就說他會沒事的。」舒莉在一旁接著說,「歡迎回來,隊長。」
史蒂夫感謝他們沒有問任何關於巴奇的事情。
他仍然擔綱著美國隊長的職務,直到身體再也承受不住為止,他看著復仇者們不斷戰鬥,不斷換上新血,不斷拯救這個他鍾愛著,卻已然失去他鍾愛之人的世界。
超級士兵的血清不但讓他擁有了常人四倍的體力,還帶給了他超越常人兩倍的壽命。
終於,在他幾乎要迎來第二次世紀交替之前,他感覺到自己即將走到盡頭。
他躺在自己位在布魯克林的公寓的床鋪上,看著窗外東河在夕陽下閃爍著光芒的模樣。他不禁想起那對美麗的眼睛。那對深邃似海,並且永遠反射著比東河還要燦爛耀眼的光芒的眼睛。
他微笑著看了最後一眼他摯愛的布魯克林,然後閉上眼睛。
他看見巴奇走到他的面前。
然後笑著對他說。
——嘿,史蒂夫,好久不見。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