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ose good reasons》
有關他為什麼出現在這棟公寓裡的原因,相當具體且富有說服力。
畢竟,他的舊書店兼住所在一場意外的大火之中燒得一乾二淨,他總不能就這樣在街頭遊蕩,這不符合權天使的規範(儘管搬進惡魔的公寓顯然也是規範外的行為,但比起在街頭躲避倫敦隨時都有可能下起的細雨,能夠有個屋簷遮風是個極吸引人的主意)。同時,在那個時候誰又會知道亞當.那個小孩.反基督.撒旦之子.楊,恢復世界秩序的同時,居然還順手也將那些毀滅或消逝的事物也給一併復原了。
「答應的事情可不能隨便反悔,對吧。」惡魔搶在他說話之前開口,臉上還帶著那股我可知道你們天使能幹什麼、不能幹什麼的得意笑容。
噢,但他又能怎麼樣呢?克羅里說得對,六千年來他們老早對於彼此的個性和軟肋摸得一清二楚,作為一名權天使,他得對自己做出的承諾負責,而那正是他之所以明明在倫敦市區有個居所,卻還是進駐了這間屬於惡魔的公寓的最佳理由。
「我只是在履行承諾。」阿茲拉婓爾在踏進公寓前停下腳步站在門口宣佈。
克羅里越過他先一步進入室內,他回過身,伸手取下墨鏡露出蛇一般的眼瞳,然後像是完全沒聽見阿茲拉斐爾認真卻毫無任何意義的聲明,語氣輕挑的問,「薄荷巧克力冰淇淋?」
「不要試圖誘惑我。」阿茲拉婓爾走進屋子,語氣嚴肅地說道。
但他們都知道那只是一種宣示性的發言,就跟幾秒鐘前天使尚未踏進惡魔的屋子前所說的那句話一樣。噢,現在是他們的屋子了,克羅里想,然後感覺自己的背肌傳來些許癢意——他的翅膀因為止不住的愉悅而輕微抖動。他沒有試圖阻止,他為什麼要阻止?現在或許是近三百年來、不,五百年來他心情最好的一刻,就連他當年成功讓工程師們堅信倫敦地鐵不須配裝任何基地台,畢竟人們怎麼會需要在搭地鐵時收到訊號時,也不曾感到如此快樂。
他慢悠悠剁步來到阿茲拉斐爾的身邊,在天使面前抬起右手,手腕一轉,一球形狀完美夾雜著褐色碎片的淺綠色冰淇淋就這麼出現在掌心。天使別開臉,假裝沒看見。克羅里的嘴角不動聲色抽動幾下,他的手持續舉在阿茲拉婓爾鼻尖前大約三吋的距離,足夠讓他隱隱約約聞到那股沁涼的香氣。天使不為所動,盯著遠方的模樣看起來就好像他在那面水泥牆上看到什麼聖諭一樣。克羅里緩慢晃動手腕,讓冰淇淋在阿茲拉婓爾面前小範圍的打轉,一下拉近,一下拉遠。天使的表情微微動搖,克羅里沒有錯過他鼻翼因為加深的呼吸而微乎其微往外張大的那一瞬間。
「如果不趕快吃掉就要融化了,那可太浪費了不是嗎?」他說,語氣像談論天氣般輕鬆,「噢可我是個惡魔,我就該浪費食物才是。」
阿茲拉婓爾仍然不為所動,但克羅里知道自己距離成功只差了大約一句話的距離,於是他慢悠悠的開口,「既然沒有人願意幫忙處理掉、」
「浪費食物是不好的行為。」天使打斷他。阿茲拉婓爾將臉轉回來,故作嚴肅地看著克羅里,「我不允許這種事發生在我面前。」
「所以?」惡魔抬起一邊眉毛說。
「所以。」阿茲拉斐爾咳了兩聲,然後才伸出手說,「我或許能解決這個問題。」
「或許。」克羅里笑著重複阿茲拉斐爾的話,他的手往下一鬆,裝著冰淇淋的碗本該要往下落,但卻沒有,它漂浮在空氣中,沒有往下,也沒有往上。
「或許。」天使的手才剛伸出來,冰淇淋便自動往他那裡靠攏,就像它終於找到回家的路一樣自然。
當阿茲拉斐爾微笑著用小湯匙挖起一杓並送進嘴裡時,克羅里發出竊笑,阿茲拉斐爾停下動作,轉頭看了他一眼,然後說,「我鄭重聲明,是你誘惑我的。」
「是是是。」克羅里扯開笑容,「是我的錯。」
「當然。」阿茲拉婓爾挖起第二杓冰淇淋塞進口中時口齒含糊地說。
克羅里對這個指控一點也不在意,畢竟他可是個惡魔,所有的壞事當然都是他做的。比方六千年前他們之所以搭上線,或者是後來達成互助的協議,以至於最終他們一同摧毀了無論是天堂的不可言說計畫或是地獄的敵基督末日預言,都是他打的壞主意。是他帶著來自業火的邪惡念頭來誘惑天使,讓他不得不因為那些天堂的規矩而「妥協」,六千年來皆是如此。
但有一點阿茲拉斐爾說錯了,克羅里想。最重要的一點,也就是事情的開端。
他看著面前吃著冰淇淋的天使,粉色的舌頭從兩片鮮紅水嫩的嘴唇之間探出,貼上半融化的冰,然後捲起,收回,接著在沾上了冰淇淋的嘴唇上又舔了兩圈。週而復始,沒有停下的跡象。因為在他的公寓裡,冰淇淋是永遠吃不完的。而阿茲拉婓爾要不是開心滿足到沒有發現這一點,要不就是他明明發現了,卻決定不主動提起這件事。天使只是專心致志地享受著面前的甜品,一點都沒有察覺自己的動作正在帶給身邊的惡魔什麼樣的折磨。
跟他們這些墮落的惡魔不同,天使們看起來總是豐潤飽滿隨時能掐出水般的樣子,臉頰上有著淺淺的粉紅色,看起來暖呼呼、軟綿綿、蓬鬆鬆的頭髮閃著金色的光,尤其在他們情緒高昂時更是如此。現在克羅里可以很清楚地看見阿茲拉斐爾身周帶著一圈淺淺的白光,在他死氣沈沈的公寓裡,阿茲拉斐爾就是唯一的光亮。
一般說起來,蛇是不具趨光性的,他們甚至喜歡陰暗勝過於明亮的地方,可克羅里偏偏就無法控制自己靠近阿茲拉斐爾,從六千年前在伊甸園時他便知道,禁果之所以為禁果,其理由就在它充滿誘惑之處。最討厭的是,它們總是不被丟到遠處,反而掛著巨大醒目的看板,不論上面寫著什麼,看起來都像是邀請。而什麼又是對惡魔來說最不可靠近之物?答案很明顯,且近在眼前。
天使當然不會知道惡魔此時心中的百轉千迴,他只是半瞇著眼睛愉快地一勺接著一勺將冰淇淋送入口中。
噢,天殺的受到祝福的嘴唇啊。克羅里想。可惜的是,阿茲拉斐爾粉色的舌頭不會像他的一樣發出蛇信的嘶嘶聲。但那並不能阻止克羅里的想像。在人間待久了,人類的習性多多少少會沾染上身,六千年來他的想像力因此進步不少,雖然仍然不能與人類本身對於邪惡念頭的創造力相比。噢,邪惡,他想,他是個惡魔,所以他可以想像一切最邪惡的事情而不必帶有罪惡感。這是他被貶到下層之後最感到愉快的一項解脫,因為唯有這個身份能夠讓他看著阿茲拉斐爾,他的天使,一面舔食著融化的乳製品,一面想像那小巧粉嫩的舌尖卷上一些別的什麼,同時內心一點愧疚也沒有。
想像力,克羅里。
阿茲拉斐爾的舌頭,從兩片水潤的嘴唇之間微微探出,他含住金色的小湯匙,就像含住克羅里的、噢,等等,慢慢來,不要急,惡魔想,從手指開始,對,手指,那是一個好的開始。
所以,讓他再來一次。
阿茲拉斐爾含住金色的小湯匙,就像含住克羅里的手指,他幾乎要感覺到濕潤舌尖觸碰到他的皮膚,順著形狀輕輕的舔,然後在尾端稍微勾弄一下。接著他會收緊口腔,試圖將某些東西吞咽下去。克羅里會感覺到一陣輕柔的擠壓,阿茲拉斐爾的喉頭滾動,發出好聽的聲響。他會忍住不要在他嘴裡跟他的舌頭玩鬧,但他是惡魔,他怎麼可能忍得住?他的手指不受他的控制,開始撥弄阿茲拉斐爾嘴裡的那塊軟肉,天使會皺眉,但不會出聲阻止他,直到惡魔自己停下來,並將濕潤的手指抽出他的口腔,停留在同樣濕潤晶亮的嘴唇上。
當他的手指離開他的嘴唇時,那片柔軟的地方會輕輕的回彈一下,在他的肌膚留下令人回味無窮的觸感。所以,他現在可以想像那個觸感滑過不只他的手指,還順著掌心貼著他的手臂一路來到下顎處。他讓那個觸感在喉結多停留了兩秒接著才往上來到他的嘴唇。噢,那感覺簡直跟看見第二次世界大戰開打一樣好。阿茲拉斐爾的嘴唇貼在他的嘴唇上,他能夠感覺天使的體溫,總是比他們惡魔高出幾度,溫熱卻不燙人,像是冬日正午的太陽,足以令他從冬眠之中特地清醒就為了能夠曬上一個下午。
然後呢?克羅里想。他邪惡的念頭可沒那麼容易就結束,它就該像那球冰淇淋一樣永無盡頭。
所以然後阿茲拉斐爾的嘴唇會來到某些地方,用天堂的詞彙來解釋的話,就是「不可言喻」的部分,而他們地獄就簡單多了,隨便你愛怎麼稱呼都行,反正意義是一樣的。
通常來到這一步時事情會變得稍微複雜一點,因為理論上來說,他們都不具備那個「部分」,他們不需要,他們是天使(或,墮落的天使),性慾對他們來說是不存在的。然而正如克羅里先前所說,在人間待久了,很多人類的氣息便會不知不覺沾染上身。幸好(對阿茲拉斐爾來說可能是不幸)在這具現化的肉體上他們能夠享有與正常人類一般的配置,有幾次上頭的為了節省經費提供給他們特殊規格版本的身體,那種狀況就麻煩多了,克羅里還得施行幾個小法術來讓那個部分重新長出來——之所以是「幾個」,則是因為他永遠會想要嘗試別的尺寸或形狀。
總之,以目前的狀況來說,那個部分並不是問題。
他想像阿茲拉斐爾的嘴唇再度往下游移,噢,衣服是礙事的,但那可以輕易被解決,他所需要做的只有彈個手指。好多了。阿茲拉斐爾的碰觸如今終於可以直接落在他的身上。他的胸口,他的線條美好的腹肌上,以及他那光滑的下腹上(就算克羅里曾經跟他們抗議過,若他得去誘惑一個興趣是游泳的人,他會因為沒有肚臍而暴露身份,但顯然上面的人仍然認為肚臍對他們來說是無用的)。他喜歡在此時稍微停頓一下,不要太快,他的時間很多,如果可以他甚至願意在這一步停留半個世紀。
但最終,阿茲拉斐爾總是會含住那兒。
撒旦啊。克羅里想。天使的舌尖濕潤,口腔柔軟,於是他便像是那球冰淇淋一樣幾乎要融化。就連地獄的業火也不曾讓他感到如此燥熱,他能感覺到一股極致的愉悅從鼠蹊處順著脊椎攀上大腦,他猜想就算將過去六千年所做的所有壞事總和加起來,也不可能帶給他相同的快樂。
天使像舔食冰淇淋一樣的舔食他,克羅里樂於成為他的美食,當他們相約餐廳時,他總是看著阿茲拉斐爾用餐刀切開牛排,然後想像著被分解吞下的是自己。那樣真是太美好了不是嗎?他是指,切分,吞嚥,融合,如此這般的事情。阿茲拉斐爾總說他有自毀傾向,他不懂的是,自己並不想死,他只是想要有個保障,而阿茲拉斐爾光是在他身旁就讓他充滿安全感。
這樣合理嗎?顯然不,但那又怎樣呢,他是惡魔,他本來就不該做那些合理又安全的事情。
所以他的想像繼續,阿茲拉斐爾身上那整齊卻過時的衣服也消失殆盡,被天堂照顧得完美無瑕的肉體曝露出來,跟身為惡魔的自己不同,阿茲拉斐爾看起來就跟教堂璧畫裡一模一樣,帶著些許肉感卻一點也不顯得胖,只讓人覺得柔軟又充滿彈性。
阿茲拉斐爾的臉上會浮現一層他戲稱天堂粉的紅暈,克羅里能夠從他鼠蹊處不可言喻的器官看出對方不該存在的性慾已經開始動搖,但他的天使卻仍堅持著天堂的規矩。噢,這也是樂趣的一環,你知道的,作為一名惡魔,他願意用各種各樣的方式撩撥他名義上的敵手。
於是他會伸手推倒阿茲拉斐爾,讓他倒在自己的沙發上。噢等等,他沒有沙發,但這同樣容易解決,一個響指後沙發便安穩出現在兩人身下。他會模仿這六千年來看過的所有人類中,最放蕩的那一些(這很容易,因為這些人通常都在地獄裡集結)他會伏在阿茲拉斐爾身上,然後伸手往後替自己擴張,他會發出淺淺的嘶嘶聲,他知道阿茲拉斐爾的本性會讓他抗拒那個聲音,但在這種時候,那些抗拒都會轉變成令人戰慄的快感。他像隻蛇一樣扭動身軀,磨蹭阿茲拉斐爾的身體,讓他不可言喻的部分變得更加不可言喻。
「都是你誘惑我的。」最終阿茲拉斐爾會捂著臉痛苦呻吟出這句話,而克羅里會笑著低頭輕啄他的手指。
「是,都是我的錯。」他會這麼回答。但同時心裡想的卻是,自始至終,最一開始被誘惑的都是自己。阿茲拉斐爾就是那顆禁果。他則是嚐過之後就再也無法忘懷,甚至不惜被逐出伊甸園的人類。
他通常不太介意誰上誰下,要他來說的話,就算一剛開始有所堅持,在六千年的漫長時光之中也漸漸失去意義,畢竟快樂是同樣的,唯一需要注意的,只有當最後關頭來到之時,他們彼此都得小心別將那些液體留在對方身體之中。那個威力雖然比起聖水要小得多,但只要一點點就能帶來難忍刺痛。
好吧,他承認,很多時候他還挺享受那種刺痛的。畢竟,阿茲拉斐爾都說了,他有自毀傾向,不是嗎?但若輪到他在上面,他會非常注意時機,他可不希望弄傷了他的天使——至於後來阿茲拉斐爾偶爾也會要他別走,留在裡頭,這又是後話了。
克羅里肯定發出了陶醉的聲響,因為此時阿茲拉斐爾終於從品嚐永不減少的冰淇淋中將注意力挪了過來。
「什麼?」克羅里問,他眨眨眼睛,希望天使不會從他細長的瞳孔中發現他在想些什麼。
「沒事。」阿茲拉斐爾說,他的舌頭捲入最後一勺冰,然後他的手腕一轉,整份點心消失在空氣之中,但嘴唇上方一點點乳白色的殘留卻沒有被注意到。
克羅里伸手用大拇指擦去,他的指尖碰觸到阿茲拉斐爾的嘴唇,一如他的想像般柔軟濕潤,他的手指停頓下來,阿茲拉斐爾困惑地回看他。
「有點,髒。」克羅里說,強忍著不要將手指放進自己的口中。
「噢,謝謝。」阿茲拉斐爾微笑,「現在我們幹什麼?」
克羅里想幹的事情多得去了,但他想,時間還多著,他們可以慢慢來,總會有時間幹他最想幹的那一件事的。
「也許。」於是他轉轉眼珠,語調隨性的說,「也許你可以試著誘惑我吃點牡蠣?」
「天使是不引誘人的。」阿茲拉斐爾說。
「那好吧,讓我換個說法。」克羅里微笑,「我的廚房裡有些新鮮的牡蠣,如果沒有人理牠的話、」
「你不要引誘我。」阿茲拉斐爾說。
「我沒有。」
「你有。」
「好吧,我有。」
「⋯⋯廚房在哪裡。」
「讓我來帶路,親愛的天使。」
他們並肩朝廚房走去,彼此的背後都覺得有點癢癢的。
但很愉快。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