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Other Side》
一切都始於那個酒吧。
他承認當費尼斯向他搭話之時,他對面前這個掌管馬戲團的男人一點興趣也沒有——又或者說,當時的他沉浸於自己擁有的一切,名聲、財富、才華,和未來可預見的頭銜與身份地位,這些如今看來都遠得像是天邊星辰一般的事物。
男人請求自己給他一杯酒的時間。
他不知道對方是如何摸清自己內心最深處的恐懼與焦慮。家世確實是他的優勢,同時也是他的劣勢。上流社交圈是個很緊密的小社會,他倍受保護,在香檳酒水中成長,五光十色的生活讓他以為自己已經擁有了全世界。
他從未踏錯一步,也不被容許踏錯一步。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天之驕子菲利普.凱雷一向走在康莊大道上,卻從不知道隔壁狹窄的森林小徑另一端有著什麼樣的風景。
但這個男人來到他面前,告訴他小徑裡也許有猛獸,也許有窟窿,也許泥濘不堪卻充滿著誘惑,那是一種叫做自由的概念,而若他持續只知道跟著前人鋪好的道路前進,他將永遠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一種感受。
他猶豫了,那畢竟是很大的賭注,他也許會因此失去一切,不,在他答應與他聯手之時就註定會失去一切。所有現在環繞在身邊的事物都將離他遠去,名聲、財富、才華,和那些未來可預見的頭銜與身份地位。
你真的在意那些?男人說,你寧願活在一個已經能夠預見結局的生活裡,也不願意起身為自己冒險一次?
冒險?那是最不符合他生活狀態的詞語。
每天在相同的時間起床,換上質料上乘卻毫無新意的華服。吃飯有一定的順序,餐具要從外側開始使用,甜點絕對會在主餐之後,白酒就一定不能配紅肉。應酬與宴會也只是在不同餐桌和舞池中不斷與那些幾乎記不起面孔的人們對飲擦肩,除了威士忌的香氣之外,什麼也沒留下。日復一日,隔天的朝陽升起之時一切再度重複,重複,重複直至死亡。
而他那隆重的葬禮將只會是另一群上流人士行事曆上的一個小點。
那一瞬間他想像了另外一種生活。
充滿各種荒誕情節的,狂野不羈的,鼻腔裡充滿動物氣味,而頭頂有飛人不斷跳躍擺蕩,不只是孩子們,就連大人看了都將興奮尖叫的舞台。他發現自己竟情不自禁微笑起來。
他被說服了。但他同時告訴自己,這都只是一場交易,費尼斯提出了令人還算滿意的分成,從目前馬戲團在這裡造成的話題性而言,這確實會是值得投資的項目。他能營運一隻舞台劇團,沒道理不能營運一隻馬戲團。
只一杯酒的時間。他便從走了幾乎大半輩子的大道拐彎,撥開小徑入口的蔓生雜草,義無反顧的走了進去。
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眼光尚且還算銳利,費尼斯的那段說詞也不僅是他為了招攬人而隨口胡扯。他的馬戲團固然有誇大其詞的部份,可費尼斯總有辦法將那些古怪的、雜亂的、旁人看來可笑且難以接受的事物重新組合,變成極富吸引力的秀。
你越靠近這個人,就越能了解這點。
當費尼斯穿起紅色軍裝大衣,站上舞台,而那些奇人們團團圍繞著他,拇指將軍、大鬍子胖女士、狗男孩、刺青哥、愛爾蘭巨人、空中飛人兄妹,當他們一同在舞台上唱著歌跳著舞,你能很輕易的看見觀眾們的眼神中閃著光。而那光芒理所當然的來自站在正中央的那個人。
費尼斯。
總是費尼斯。
不知不覺之間他的目光竟也難以從那道紅色的身影上離開。他站在後台,遠遠的看著這一切。
就算他動用所有人脈,讓這個來自美國的平民娛樂團體(他們甚至自稱藝術家)踏進白金漢宮,就算費尼斯終於因此能夠認識來自瑞典的夜鶯,並且又一次說服她讓自己擔綱製作人,他們將要一起帶給觀眾「真實的演出」,並紅遍全世界。
他一路看著費尼斯摟著莉蒂和安妮,他看著費尼斯和查爾斯擊掌,他看著費尼斯面帶笑容和場邊的查莉蒂、卡洛琳和海倫揮手,他看著費尼斯與珍妮踏上巡演的火車,他看著費尼斯,卻從來沒感覺到費尼斯的視線停留在自己身上,哪怕一分一秒。
菲利普,他們必須更把你當一回事才行。費尼斯只來得及在出發前急急地對他這麼說。沒有招呼也沒有道別。
馬戲團的生意終於開始走了下坡。他獨自一人留在這裡試圖挽回,卻沒能阻止觀眾在表演期間發出噓聲,也沒能阻止那些朝著舞台丟擲而來的花生殼。他多麼希望費尼斯現在在這裡,站在舞台上,利用他那獨特的魅力重新贏得觀眾的歡聲。
只有費尼斯能夠拯救這一切。
每天的最後一場表演結束後,當燈光都暗下,動物都回到欄舍之中,觀眾席安靜無聲之時,他會盤腿坐在舞台的正中心,看著諾大舞台背景上的巨型字樣——巴納姆馬戲團。
可那人在遙遠遙遠的地方。他總會這麼想。巴納姆馬戲團沒有了巴納姆,還會是同樣的馬戲團嗎?答案昭然若揭。
他似乎得承認,營運一隻馬戲團並非自己當初所想的那樣容易,自己終究還是太過天真,以為世界仍會以自己熟悉的方式運轉,卻沒想過遠離了大道的小徑一路有著比他想像中還要多的荊棘,那些尖刺並沒有前人替他拔除,唯有自己去體會那劃破肌膚的疼痛才有可能繼續前進。
前進。
但失去了費尼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去。
那天夜裡惡火熊熊燃起,他扶著夥伴們好不容易逃了出來,圍觀的人群裡卻不見安妮的身影。
菲利普!菲利普!
他不顧所有人的阻攔轉過身就朝著冒火的大樓再度衝了回去,他得找到安妮才行,他想,他不能失去任何一個人,費尼斯將馬戲團交給他,他有義務得讓馬戲團好好的。
好好的。
直到費尼斯回到家來。
他在大火之中踏著凌亂的步伐,煙霧瀰漫,他伸手掩住口鼻吼著安妮的名字,眼睛被薰得幾乎睜不開,朦朧之間他只看見了那塊巨大的招牌,上頭寫著巴納姆馬戲團的那塊招牌,在烈火之中被燒融,斷裂成兩塊墜落。
也許這就是他冒險的終點。感覺到肺部緊縮空氣稀薄之時他這麼想,也許那條小徑已經快要走到底,前方再也沒有任何可走的空間。
他看見費尼斯。
模糊的身影,他朝他伸出手,沒能接住任何東西,然後世界忽然歪斜,接著陷入一片黑暗。
小徑到底了。
再次睜開眼睛時面前是一整片的白。
空氣裡沒有熟悉的動物氣味,取而代之的是濃烈的消毒水味。他試圖移動手臂,但一個東西困住他,扭過頭他才發現那是費尼斯。男人坐在床邊的椅上,頭靠著他的棉被閉著眼休息,但他的手掌緊握著他的手,扣得死緊。
感覺到他的動靜,費尼斯的肩膀輕輕動了動,然後整個人幽幽醒轉過來。他用空著的那隻手揉揉眼睛,然後才將視線轉往病床上那個他一直擔憂著的人臉上而去。
他們四目相對。
菲利普看見費尼斯的表情從困惑轉成巨大的喜悅,正是這張臉,讓所有人陷入魔幻的舞台之中。他不合時宜的這麼想道。
「馬戲團大樓燒起來了。」他嘶啞著說。
「我知道。」費尼斯回答他。
「我很抱歉沒有照顧好你的馬戲團。」
「菲利普。」
「……是。」
「那不只是我的馬戲團,也是你的馬戲團,是所有人的馬戲團。大家都平安,那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安妮沒事。安妮沒事。他的眼淚落了下來,而費尼斯輕輕伸手擦去它們。
菲利普沒想過自己第一次得到費尼斯的觸碰會是在這種情景之下,那雙手還是帶著濃濃的花生米香氣。
而此時此刻,費尼斯的眼光中終於有了他的身影。
菲利普在那一秒知道小徑還沒走到盡頭,這趟旅程還會持續很久很久,因為費尼斯還有很多景色沒帶他去看過,還有很多新奇的故事還沒講給他聽過,只要費尼斯還在的一天,巴納姆馬戲團就永遠不會消失。
他也不會。
「等你好了我們去喝一杯吧。」費尼斯說,「讓我為你買一杯酒慶祝。」
「榮幸之至。」
這次他這麼回答。
一切將再度始於那間酒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