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a Time》
一般說起來,克羅里是很能跟得上時尚風潮的那種人。
噢,抱歉,不是「人」,是「超自然生命體」。
當年被派守到伊甸園時,他對人類這種生物一點興趣也沒有,之所以誘惑他們咬下禁果,也不過就是想看看他們被趕出這座充滿喜樂的園子後,在野外如何悽慘受難罷了。這將會是一筆新的業績,和阿茲拉斐爾並肩站在圍牆上遠望他們手持火焰劍與猛獸對峙時他想。人類撐不過一週的。畢竟跟世間萬物相較之下他們是如此嬌柔脆弱,既沒有豐厚的毛皮也沒有尖銳的厲爪,跑起來連最慢的羚羊都不如,不會飛,也不能下海。
但就跟所有克羅里所作的惡最終都伴隨著或多或少的善一樣,感謝禁果所帶來的附加效應,人類開始壯大起來,在伊甸之外建造起屬於他們的王國與文化。這可不是克羅里當初的預想,但……好吧,他又能怎麼樣呢?事情發展至此已經不受到他的控制。況且,人類做得意外地好,他們在絕對的善和絕對的惡之間取得了一種絕妙平衡,讓天堂與地獄都難以追究當年駐守在伊甸園中的天使與惡魔究竟是否怠忽職守才會導致一切發生。
一切。克羅里想。
他看著人類一路成長,從原始洞穴搬入高聳大廈;僅以樹葉遮掩的身體換上華麗服裝;用樹枝草草描繪輪廓的塗鴉成了博物館內裱框展示的作品,他熱愛夏天熱氣蒸騰的音樂祭,不單是源於那些號稱「死亡金屬樂團」的演出在他看來簡直如睡前搖籃曲一般順耳,更是因為在那樣的場合他很容易就能達到當月的業績標準——說起來,大麻合法化肯定是天堂那邊搞出來的,害得他少掉了一大堆能夠拿來充數的小生意。
作為一名惡魔,他致力於讓自己、怎麼說,充滿魅力?他花費大量時間研究時尚與流行,根據不同年代選擇最受歡迎的造型。他的衣櫃每隔一段時間便會全部替換一輪,看在阿茲拉斐爾眼中簡直不可思議。
「這不是很好的習慣,克羅里。」天使這麼說,身上穿著的那套白色西裝經過三百年仍嶄新如昔。「我們應該更、」
「環保。」克羅里替他接下去,「你想說的是環保。」
「對。」阿茲拉斐爾點點頭,「同時,愛物惜物是美德。」
克羅里發出一陣反胃的呻吟,「美德,」他提高音量,「不要跟我提美德,天使。」
「噢,我很抱歉。」阿茲拉斐爾說,語氣輕柔卻堅定,「但如我之前所說,地獄真的不該繼續支持快時尚產業。」
惡魔聳聳肩,說,「只要舊衣回收箱還存在一天,就沒有什麼好擔心的。」
阿茲拉斐爾可不同意,但克羅里很快將話題拉開,他的手越過廚房中島指了指瓦斯爐上正在煎的東西。
「要焦了。」他說。
「噢。」阿茲拉斐爾轉過身去,用鏟子輕輕將鍋中蓬鬆柔軟的鬆餅鏟起來,分別放進兩個盤子中。
兩個。克羅里想。
自從阿茲拉斐爾搬進他倫敦的公寓後,最大的改變就是房裡的東西都成了雙數。椅子有兩把,枕頭有兩個,毛巾有兩條,碗盤也有兩份——儘管克羅里一再表示自己對於進食毫無興趣。
「我真是難以理解,你這麼享受人間的一切,音樂、時尚、藝術,你甚至還迷上睡覺,」天使皺著眉說,「但為什麼就是沒喜歡上食物?」
這是個好問題,克羅里也不知道答案,事實上,他還比較想反問面前的天使,食物到底有哪裡好的?他們又不像人類必須進食才活得下去,食物進了他們口中後,完全不會發揮任何效用,甚至最後還不會變成屎,就這樣消失在虛無之中,一點也不、那個什麼來著?一點也不環保。
但他才不會真的開口反問天使。
阿茲拉斐爾不會希望在餐桌上聽到這些。
於是他只是沉默地看著蓬鬆柔軟煎成漂亮金黃色的鬆餅被送到自己的面前,天使在他對面拉開椅子坐下,愉快地說,「好了,下午茶。」
克羅里有足夠證據相信,下午茶這玩意應該是天堂跟地獄一起施展在英格蘭人身上的神蹟,所以它聽起來既充滿上流社會般優雅的氣息,又昂貴得幾乎可讓路邊的街友飽餐一週,同時,它讓人們有理由在午後逃離繁忙工作喘息一會,又導致原本就毫無效率的行政速度更加見不到終點。
「下午茶。」最終他只是這麼複誦天使的話。
「噢,我很高興你願意嘗試,」阿茲拉斐爾滿臉笑容,他將刀叉遞給克羅里,「或許以後我們終於可以在麗池點兩份午茶套餐。」
克羅里沒有戳破就算是之前,天使也總是自己一個將雙人套餐吞下肚的事實,他舉起刀叉,切下一小塊觸感彷彿雲朵般的,雞蛋與糖和麵粉混合而成的物體。
他塞進嘴裡,不需要動用任何力氣,柔軟的鬆餅便自己融化在口中,留下淡淡香氣。
意外地,很不錯?克羅里想。
「加糖嗎?」耳邊傳來天使的嗓音。
他抬頭看向面前的阿茲拉斐爾,天使正愉快地在他的鬆餅上淋上大量的糖漿,他工整切下一大塊,不管上頭的糖漿仍在滴落,便送入自己的口中。
等到克羅里意識到的時候,自己已經伸出手替他將沾上下唇的糖漿擦去。阿茲拉斐爾的動作停頓下來,他愣愣看著克羅里,嘴裡的鬆餅甚至忘了吞下去。
啊,就是這個。克羅里想。鬆餅柔軟得像是天使的嘴唇。
他將拇指上的糖漿以他那前端有著細小分岔的舌頭舔去,帶著得意笑容看著面前耳根發紅的天使,然後說,「太甜了。」
阿茲拉斐爾沒有問,但克羅里確信對方明白他指的並不只是鬆餅和上面的糖漿。
惡魔笑起來。
整棟屋子裡都是香氣。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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