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mewhere far from nowhere》
自從發現屬於自己真正的身世後,洛基對於死後自己靈魂的去向可說是一點期待也沒有。
毫無疑問,幼時就寢前母親作為床邊故事溫柔描述給兄弟倆的那座位在蒼鬱樹林中、擁有上百房間以供英靈戰士歇息享受的宮殿,就絕對不會有他的位置。相反的,洛基猜測自己尚不至於淪落到金倫加深溝去面對未知的虛空,但一想到進入冥界或許就得再跟自己那毫無血緣關係的姊姊海拉見上一面,他就提不起勁。
那場彩虹橋上的戰役還沒從他的腦海中消弭褪色,燃燒的故鄉,諸神的黃昏。他生前沒享受過什麼天倫之樂,自然也沒那個閒情逸致在死後拿這個作為家庭日午後的談資。
……這麼說起來乾脆把他扔進金倫加或許還好上一些。
意識到比起又一次碰上海拉和她那毛茸茸的巨大寵物,自己更寧願墜落深淵,洛基扯開嘴角忍不住發出一聲冷笑。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墜落了。他想。當年在彩虹橋上鬆手的那一瞬間已註定了他的一生。反正不論是作為阿斯嘉人的一生,作為霜巨人的一生,作為奧丁森或勞菲森的一生,終將有結束的一刻。
只是他沒想過這一刻來得如此突然。
當然了,他詐死過很多次,索爾為他悲慟不已的模樣使他心情愉快,他尤其喜歡索爾在身上留下自己名字的刺青,以及將自己的那一小搓黑色髮絲編入他那一頭亮麗金髮之中,落在心臟所在那一側臉頰邊的這兩個畫面。
他喜歡看他的哥哥用盡力氣哀悼他,紀念他。悲傷像一片鋪天蓋地的濃重烏雲,將陽光和所有的快樂全都掩去。總是金黃耀眼的雷神沈痛得像是天空再也不會放晴,樹木再也不會長出新的嫩葉,花朵再也不會盛開,蟲鳥也噤聲在此刻。萬籟俱寂,就像所有的場景都已就定位,萬物眾生都在等待著重頭戲的到來—--
「嘿,哥哥。」
他神色自若的出現在索爾面前,就像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他只是去睡了個午覺,而不是以各種方式慘死在索爾的面前或甚至懷中。
如果宇宙真的是一座劇場、生命真的是一齣大戲,那麼洛基很樂意在搖滾區第一排欣賞索爾臉上這場精采絕倫的變化大秀。他能看見那對水藍色的眼珠瞪大,瞳孔內倒映出自己的身影。那對充滿英氣的眉毛朝彼此靠近而後拱起,牽動整個臉部的肌肉線條,兩片總是帶著健康血紅色的嘴唇以慢動作分離開來,卻許久沒有任何一個詞語從他口中流出。
那個時候的索爾看起來總特別傻,所以也就特別令洛基心情愉快。
那兩片嘴唇不斷張合,洛基看見索爾的喉頭上下滾動,句子被困在那兒,卻發不出來,像是一隻離水的魚。當語氣顫抖的「洛基」二字終於從索爾口中被說出之時,惡作劇之神又一次感覺到那股無與倫比的滿足。威風凜凜神氣十足的雷霆之神在他面前像個將搞丟了的珍愛之物重新尋回的小男孩,那雙平時舉著神鎚呼風喚雨召喚雷電的粗壯手掌越是帶著幾乎不可察覺的輕顫抓住他的手臂,他就越捨不得直接伸手將對方撥開。
這種感覺實在比九界之中任何一個寶物都還要好上太多,就連無限寶石也無法給予他相同的快感,以至於每隔一陣子洛基就非得演上一齣來滿足自己心中那股蠢動的欲望。
然而當死亡真正來臨之時,洛基這才明白,無論自己詐死過多少次,致力於將所有場景、對白和表現都模擬得十足真實,距離真正的死亡仍然有著完全無法跨越的鴻溝。那是無法練習、無法預測且無法復原重來的。當掐著他脖子的那雙手即將捏碎脆弱頸骨時,他想,在他的劇本裡,這本該是很久很久以後才會演到的劇情。
總之,死亡就這麼突如其來的中斷了他的生命。意識斷線的那個瞬間,洛基最後的一個念頭是,該用什麼樣的表情向親愛的姊姊問好呢?畢竟他身為邪神,九界再大,可能夠讓他容身的地方卻是屈指可數。
然而命運之所以為命運便是連神也無法輕易參透。
再一次睜開眼睛之前,洛基已經打定主意要用怎麼樣的語調問候海拉,可當面前的景象重新聚焦,灰階畫面逐漸轉為彩色之時,他卻驚訝的發現自己既不在冥界幽暗的入口,面前也沒有深不見底的巨大裂洞。那模糊的影子不是芬里斯口中銳利的牙齒,當然也不是他那既不同父也不同母的姊姊尖酸刻薄的嘴臉,而是……
「孩子。」熟悉的嗓音震動他的耳膜,那是他記憶中最溫柔最動人的聲音,「洛基。」
弗麗嘉朝他伸出手來,而洛基下意識也朝她伸手而去,雙手輕觸交握之時,一股暖意從指尖一路順著神經竄進心臟。母親牽著他的手往前進,就像是兒時一樣。他不自覺跟在弗麗嘉的身側,這是夢嗎?洛基想,距離他上一次見到、甚至是夢到弗麗嘉,都已經是好幾百年前的事了,而若真有機會能夠讓他與母親再見一面,或許只有在自己死後才可能發生。
噢對,這可就讓他想起來了。他死了。死在阿斯嘉的難民飛船上。死在他的前老大薩諾斯的手上。而且是字面意義的,手上。洛基忍不住為自己的幽默感發出讚嘆,而弗麗嘉聽見他的輕笑轉過頭來,目光柔軟,「在笑什麼?」她問。
洛基轉轉眼珠,他沒打算在母親面前強調自己的死亡,畢竟對方不會不清楚他之所以從九界來到這裡的原因。
這裡,瓦爾哈拉,眾神安息之後長眠的殿堂。
奇怪的是,他怎麼會來到這裡?儘管他認為放眼九界要找到一個比自己更聰明、更靈巧、更強大的人大概沒有幾個,但對此他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此生他作惡太多,毀掉的事物無法消滅,都將刻在他的肩上。
「你一定有很多疑問吧。」弗麗嘉柔聲說,她拍拍洛基的手背,再度往前走,「但在回答你之前,先讓我們好好欣賞這片美麗的景色,不要浪費了。」
他們穿過樹林,穿過草地,穿過蝴蝶飛舞的花園。瓦爾哈拉的風景看起來像是舊時的阿斯嘉,但是卻又有那麼一點不同。這裡一樣陽光普照,空氣中帶著清新而柔軟的氣味,水流清澈,群花盛開,襯著遠方他們正舉步前進的巨大宮殿。洛基跟在後頭踩著溼潤卻不泥濘的土壤上,想起當他小的時候,自己也總是這樣跟在某個人身後,一路走著。
弗麗嘉一面走一面向往來的人們行禮,其中洛基可以認出某些人,但絕大部份他都不曾見過。這也是沒辦法的,想到這洛基又忍不住勾動嘴角自嘲起來。他活著的時間太短了,跟他同時代的人們都還有將近四千年左右的壽命,短期之內並沒有見面的可能。
「我兒子,洛基。」弗麗嘉在向眾人打過招呼之後總會這麼介紹,而所有人則是行禮如儀朝洛基喚著「二王子」。
和洛基不同,阿斯嘉的小王子對已經去到瓦爾哈拉的阿斯嘉人來說並不陌生,從瓦爾哈拉同樣可以知曉九界發生的各種事物,只不過從他們的表情很難判斷那股訝異是源於什麼。他的年紀,或者是他的出現。
宮殿隨著距離縮短逐漸展露出它的巨大,長矛搭成的宮牆筆直堅固,用盾牌築成的屋頂在陽光的照耀之下閃爍著細碎的光芒。五百座大門同時在面前敞開的畫面令人印象深刻,洛基可以看見正中間黃金打造的座椅上,一個人影正搖晃著站起來,朝門口走來。就算是逆著光,洛基也不會錯認那熟悉的身影。
奧丁來到他的面前,他看著他,多年來他們看向彼此的眼神從未如此柔和平靜過。
「洛基。」奧丁接著張口,「我的孩子。」
「……父王。」洛基遲疑地回應,同時感覺到弗麗嘉的手掌鼓勵性的在他背後輕輕摩擦。
這是他從未想像過的時刻,洛基抿唇思忖,就算在他最任性妄為、最膽大包天的妄想中,他也不曾想過會有這一刻的存在。
但這真的發生了。
奧丁主動朝他張開雙臂,那過去只擁抱索爾的雙手如今環在他的身後,要不是弗麗嘉就站在一旁眼眶含淚的看著這一幕,洛基幾乎也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淚腺。
「辛苦你了,洛基。」奧丁在他耳邊說,「做得很好,你是一個堂堂正正、充滿榮譽的阿斯嘉王子。」
於是他明白了自己之所以能夠來到這裡的原因。
那場戰役雖然奪走了他性命,卻將原先他以為再也不屬於自己的一切都歸還回來。他的身分、他的位置、他的故鄉、他的家人,就算他仍流著霜巨人的血液,可是他屬於阿斯嘉。
奧丁替他穿上勇士的黃金鎧甲和血色戰袍,摟著他的肩將他帶到豐盛的歡迎宴席上。洛基的盤中堆滿了美味的野豬肉,他在眾人的吆喝聲中喝乾了一整杯香濃的羊奶蜜酒。
他的寢宮一如過去那般寬敞明亮,床鋪是如此柔軟,而高度直達屋頂的書架上則放滿了他深愛的書籍。每日洛基清醒後便會花上大把時間陪弗麗嘉照料花園,他替母親摘下可做為染料的花朵,細心地處理掉破碎的花瓣,將它們泡在藥草中直到染料漸漸出現各種炫麗色彩。他在奧丁的安排下替有魔法基礎的英靈勇士們舉辦課堂,他能從偶爾來訪的父母眼中看見驕傲的光彩。下午他會窩在自己的書房裡,沉浸於書頁之中,享受寧靜的午後時光。用餐後他也不忘抓一把小米去給花園角落那隻名喚古林肯比的公雞,並且聽著牠和法亞拉彼此應和的啼叫聲。
瓦爾哈拉的日子如此清淨悠閒,令他幾乎要忘了自己曾經以為這是他永遠進不了的地方。
偶爾他會溜到靠近邊界的地方去,看一看九界的狀況。他知道自己死後薩諾斯奪走了寶石,他也一點都不懷疑最終對方將會取得所有的。但這已經不關他的事了,他想,九界中就算發生了什麼天大的事情也都不再關他的事了。他在瓦爾哈拉,這是所有阿斯嘉人夢寐以求的最終歸處,他在這裡很好,所有過去期望的事情都發生了,他正過著最理想的生活。
只是就算這麼想,他仍然阻止不了自己搜尋某個身影的衝動。
索爾。
那個一頭金髮耀眼無比的雷霆之神本該輕易就能找出才是,但洛基卻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從廣大九界之中將他定位出來。他的光芒盡失,神情黯淡,表情遠比過去任何時刻都要來得更加痛苦。
這本該令他感到愉快才是,可洛基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相反的,一股難以言喻的感受卻從他的心臟蔓延開來。索爾替他哀悼的畫面不罕見,罕見的是,洛基認為自己似乎也在替對方哀悼。
看著本該意氣風發的人凋謝破滅,並且是源於自己,這原來是如此疼痛的一件事,如今惡作劇之神終於體會到這點。
但一切都來不及了,他想,當薩諾斯掐斷自己的頸骨時,就來不及了。他伸手輕摸自己的脖子,那裡沒有留下任何傷痕,皮膚依然細緻光滑,可他知道索爾半夜仍然時常因為夢到他臉色發紫毫無力氣掛在薩諾斯手上而驚醒。神是不作夢的,一旦作夢,那要不就是即將發生的事實,要不就是將終其一生困擾著他的事件。
洛基替他感到難過。真誠的。他從高處看著索爾和他那失去了光澤的頭髮,他想起過去他們是如何追逐著跑過金宮,跳進瀑布池水中咬下金色的蘋果。他嘴上總笑他傻,可是卻怎麼樣也無法將眼神從他的笑容挪開。
反正再過個四千年,他想,四千年後就算再怎麼不情願,索爾也終將來到這裡。
然而他必須重申一次,命運之所以為命運便是連神也無法輕易參透。
當瓦爾哈拉的大門再度敞開,而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龐大數量的勇士們幾乎要塞破大廳時,洛基立刻意會到九界那兒勢必出了大事。他趕到邊界,看見的卻是連惡作劇之神都難以想像的畫面。
宇宙的平衡被破壞了,或者該說,被擁有無限手套的薩諾斯給重新定義了。
戰役相當艱困,就算有神的幫助,那群中庭人也難以找到破口將失去的一切奪回。洛基發現自己握緊了拳頭,當復仇者聯盟最後一次用盡全力,冒著全員覆沒的決心進攻之時,弗麗嘉站到了他的身邊。
「洛基。」她說。「索爾正在受苦。」
「我知道。」洛基說,他沒注意到自己的聲音顫抖,「我怕他很快便會來到這裡,這不該是他的命運。」
「這也不該是你的命運,洛基。」弗麗嘉輕拍他的肩膀將他摟進懷中,「我們很抱歉。」
「不。」洛基說,「別抱歉。」
洛基一抬頭便看見奧丁的身影,他面容憂慮,顯然已經知道九界正在發生的事情,洛基讓出一個空位,讓奧丁能更清楚看見索爾和他那群中庭朋友們苦戰的狀況。
奧丁的眉頭皺起來,他看向洛基,沉默許久之後開口。
「吾兒,我是個糟糕的父親,我因為自私的理由失去了你,如今或許將再失去另外一個兒子。」奧丁的語氣沈重無比,「我不願看見這一幕,如同我不願意看見你年輕的生命就這麼葬送。」
「可一切都將來不及了。」
洛基說,他看著索爾受傷的身影,而薩諾斯就快要像抓住他一樣的抓住索爾。他不忍看下去,於是將視線轉往身邊的父親。奧丁的表情看起來卻像是猶豫著是否該將接下來的句子吐出。
「……該不會。」洛基又說。
奧丁重重吐了口氣,他說,「一切都得你願意,洛基。」
弗麗嘉輕輕揉了揉眼睛,她說,「你父王跟世界樹眾神談了條件,能夠放你回到九界。」
「但、」
「你不需要知道條件,那是我這麼多年來虧欠你的。」奧丁說,「你只需要選擇,繼續待在瓦爾哈拉,或是重回九界,為所有阿斯嘉人討回公道。」
洛基看了看奧丁,又看了看弗麗嘉,他看了看被薩諾斯抓起來的索爾,他聽見那卑劣熟悉的聲音朝著索爾說,他會讓他跟自己兄弟一樣的方式死去。
萬籟俱寂,就像所有的場景都已就定位,萬物眾生都在等待著重頭戲的到來—--
「嘿,哥哥。」
惡作劇之神隨著這聲呼喚憑空出現。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