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mething to forget/remember》
那天之後,九界再無晴日。
倒也不是指從那時候起,太陽就此隱去光芒,任由斗大雨珠不斷從天上落下。自然依舊有著她的規律,就連神明也無法恣意指揮改動。只不過,如果任何一個人願意停下腳步仔細觀察,便永遠能見到細細雨絲斜斜劃破空氣,割開陽光,像一根一根幾不可見的頭髮扎進眼睛,卻又在轉瞬間化開來,彷彿未曾存在。
但這一切全是真實的,並且真實得令人難以忽視。索爾悲哀地想。抬頭朝天際望去,阿斯嘉所在的方向如今已是全然的空無,那顆曾經被他稱之為家的星球已經毀滅,並且化成宇宙之間漂浮閃爍的細碎顆粒。
他想自己或許永遠也不能忘記阿斯嘉燃燒的模樣。熊熊烈火從金宮深處蔓延開來,形成宛如深秋稻田般的景象。曾經那片金黃是太陽的反光,勃勃生機與永恆的時間覆蓋整座阿斯嘉,在他童年時期幾乎沒有想過這一切將會有結束的可能。他手上握著大把的時間,就算從指縫間溜走些許也毫不惋惜,神明的歲數如此綿長,他徜徉在時間的河中,如仲夏午後戲水的孩子般優遊自得。
河水清澈,蜿蜒深遠,不見終點。
但此時此刻,浮現在他面前的卻是一場巨大的盛宴。一場葬禮。一場由他親手升起的業火正吞噬著以黃金、歌聲、樂曲和過去千年妝點的歲月。那些他曾經以為還能延續許多個千年的時光。
眾神之鄉在火焰中閃爍著最後的金光,散發出比他所見過的任何一顆恆星都還要更刺眼的光芒。索爾瞇著眼睛讓這畫面永恆地烙印在視網膜上,宇宙本該是無聲的,可是他耳中卻彷彿聽見了世界樹的樹皮和爬梳其間那些關於生命流淌的管束撕毀沸騰的聲響。
他的心臟隨之揪緊,像是胸腔遭人剖開,埋在深處的弱點失去了保護,被用力揉捏一樣。
作為一名阿斯嘉的戰士,他在戰場上呼風喚雨所向披靡,面對敵軍的攻擊他從不畏懼。刀槍武器可以傷害他的肉體卻不能侵入他的內心。索爾.奧丁森以自己身上的傷痕為傲,他能細數每一道痕跡形成的原因,每一次他率軍離開阿斯嘉,必定會在隨後帶回勝利與輝煌戰果,就算中途曾經遭遇傷害或挫折也不能減弱任何一分他身體中埋藏的力量。
他舉起神錘,雷電便落下。
然而此刻他那總是握在手中,幾乎已經要成為他的一部分的錘子已碎成灰燼,如同那時間的水一般自他指尖滑落。金宮的屋頂陷落,火焰化成的巨人一腳踏碎了一切。雷神滿腔怒意卻無處發洩,他握緊拳頭,就連指甲都要陷入皮膚之中,生平第一次沒有感覺到任何電流竄動。
他想著還能有什麼,是比親眼看著家在面前毀滅還要更沈痛的。從小以王儲身份被扶養長大,他站在奧丁身邊,總想著有一天這片土地將會在自己的管轄之中。他會是個很好的君王嗎?他問自己。而腦中傳來肯定的聲音。他會。他想。他會是優秀的君主的。就像他的、他們的父親奧丁一樣。年輕的索爾滿懷雄心壯志,並且深信只要他們兄弟倆齊心協力,阿斯嘉肯定會繼續維持、不、肯定會成為更輝煌耀眼的地方。
噢洛基。
他親愛的弟弟。
在他的想像藍圖之中,未來擁有非常具體的畫面——手持雷神之錘的自己坐在散發金光的王座之上,他昂首,看著底下面帶笑容的臣民,而洛基則像母親一樣,站在自己的身側,並將一隻手輕輕搭在他的肩膀上。他不用回頭就知道洛基的臉上帶著笑,那笑容和母親同樣優雅。
噢洛基。
他親愛的弟弟。
他想起那個時候,他們的家燃燒成一團火球的時候。洛基與他並肩站在一起,直到洛基發著抖的手輕輕靠上他的上臂之時,索爾才發現自己全身發顫。王者不該恐懼,這是奧丁教導他的。但親眼看著自己至愛的一切被摧毀所帶來的疼痛遠比過去任何一次在戰場上受到的傷還要更沈重。那些身體上的痛楚遠遠不及這種心臟彷彿被活生生從胸腔裡掐出再狠狠碾碎的折磨。他抿著下唇強迫自己透過觀景窗目送自己最愛的星球走上最後一程。他的牙齒幾乎要將嘴唇咬破,指甲陷入手心之中,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淺淺血的腥氣。洛基沒有說話,一如他過去那般沈默。但是他能感覺到那雙靠在自己手臂上的手掌輕輕收緊又鬆開,總是比普通人還要低一些的體溫如今非常清晰地傳遞過來。這讓索爾忽然意識到自己因為太過沈痛而忽略的一件重要事實。
他還有洛基。
一想到他親愛的弟弟正與他一同面對這一切,就讓來自胸腔左側的疼痛減輕不少。他將自己的手覆蓋上洛基的,他能感覺到兩人份的顫抖合而為一,他們的憂傷融合在一起,形成一份更巨大的哀傷,可他們並肩站著,那股力量就能支撐他們熬過所有看似將要打倒他們的事物。
他並不是一無所有。當倖免的子民抬頭仰望,他們呼喊著,擁立索爾成為阿斯嘉的新王之時,他在這一刻終於意識到所謂的阿斯嘉並不是一塊土地,而是將所有珍視之物凝聚在一起的名詞。
儘管和過去的預想完全不同,但嶄新的阿斯嘉逐漸築起,像中庭人興建一座遊樂園一樣,他們從中心的金宮開始修築,當然沒有原先那個那般金碧輝煌光彩奪目,但已足以讓阿斯嘉人們圍著它往外拓展。家屋與花園,池塘和牧場,屬於他們的新生活一一建起,他們終於不是無根飄搖在宇宙間的浮萍,他們將會在這塊土地上重新長出強壯根基,深深扎進地層土壤之間,吸取營養讓世界樹的枝幹重新張開,枝葉繁茂,結實累累。
眾神之鄉重新閃耀起微弱但確實的光芒。
而今,他凝視著遠方那早已不存在的母星所在之處,一股巨大的空乏仍從胃底泛起。他想著還能有什麼,是比親眼看著家在面前毀滅還要更沈痛的。然後他想起,自己的身邊已經沒有洛基的身影了,這才是最令人無比沈痛的事實。
洛基死了。
事到如今他還是不能好好理解這句話所代表的意義。
洛基死了,死在他們從燃燒的阿斯嘉逃脫而出的運輸船上。死在薩諾斯那閃爍著不同顏色光線的無限手套之下。死在阿斯嘉的王子、約頓海姆的合法國王、惡作劇之神和奧丁之子的名義中。死在索爾的眼底和耳裡。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過來的,那一幕之後時間對他來說再無意義,他坐上了王位,手持權杖,看著嶄新的阿斯嘉一步一步恢復榮景。重建之時事務繁多,他得花上好多個夜晚才能想清楚自己做得是否正確。奧丁已逝,洛基已死。他失去的不只是引導和輔助。他失去的是—--
是什麼呢?索爾想。
他失去的是童年,是現在,是未來,是所有的快樂、憤怒、痛苦和悲傷,是他曾經以為自己擁有一切最終卻發現自己其實一無所有的現實。
肩上的兩隻烏鴉又怎麼能與洛基手掌的碰觸相比?當福金與霧尼每天夜裡和他報告九界中又發生了何事之時,他唯一想知道的,卻僅僅是那麼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吾王。」福金察覺到了他的分神,尖銳爪子稍微收緊了些,穿過他的披風刺進他的肌膚裡,「你還好嗎?」
疼痛將索爾從空白的思緒中拉回現實,他眨眨眼,點點頭,回覆他忠心耿耿的使者,「很好。」
「吾王。」霧尼接著說,「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做。」
更重要的事。
索爾自然明白,他一直以來都清楚自己身為阿斯嘉國王的責任,這也是為什麼他在內心沈痛不已之時依然打起精神逼自己處理那麼多繁雜又棘手的問題。只因為最最困難的那一題,似乎早已失去正確答案。
他曾去拜訪諾倫三女神,烏爾德之泉已跟著阿斯嘉葬身,如今命運女神們住在峽灣邊,手中編織的巨大網子一端掛在冰封巨石上,另一端則垂在懸崖深不見底的縫隙之中。
「奧丁之子,你想問的在這裡找不到解答。」烏爾德說,她的手沒有停止編織,薇兒丹蒂與詩寇蒂則是不停詠唱著古老莊嚴的曲調。
索爾走近她們,彎腰垂下視線,「我再一次請求您們。」
「奧丁之子。」烏爾德又喊了一次他的名字,而這一次索爾聽得出裡頭帶著的濃濃哀愁。「無論你請求多少次,答案都不會改變,你想問的在這裡找不到解答,只因為洛基的過去現在與未來都已經消失,他的網子早已斷裂,我們無人能夠回答你的問題。」
「無人能夠回答你的問題。」薇兒丹蒂與詩寇蒂同聲說。
索爾毫無辦法只得轉身離開,回程路上三女神的歌聲不曾消失在耳邊。
他也曾拜訪過冥府,失去了海拉的陰間潮濕暗冷一如往昔,結束漫長徒步終於抵達埃琉德尼爾之時,索爾腳上的那雙赫爾靴早已傷痕累累。他推開厚重大門,踏進玄關高聲呼喊,作為奴僕的遲緩與怠惰這才現身。
「交出他。」他說。
「誰?」怠惰看著他問。
「你知道的。」索爾回答。
「無論你想要什麼。」遲緩說,「你想找的人不在這裡。」
「回去吧,奧丁之子,」兩人朝他步步靠近,逼得索爾只能往後退,「在加爾姆清醒之前,回到你那舒適溫暖的阿斯嘉。」
埃琉德尼爾的大門在他眼前闔上,索爾也明白,他來的路上步伐放得很慢,九天的路程花了三倍以上的時間,就是為了在吉歐爾河中、鐵樹之林裡、赫爾之門之內的赫瓦格密爾泉與斯利德河的湍流中尋找洛基的身影。
但是等待著他的只有無盡的黑暗與陰冷,就連一絲洛基可能存在於此的線索都沒有。
他回到阿斯嘉,想著剩下那僅存唯一但對他來說卻最難的可能性。
瓦爾哈拉——英靈神殿,所有陣亡的英靈戰士將被帶去該處接受服侍,享受永恆的幸福。
他當然不是質疑洛基進入英靈神殿的可能性,洛基是他的弟弟,是奧丁的兒子,是阿斯嘉王室的二王子,他自有進入英靈神殿的資格。問題在於,他不可能拋下阿斯嘉追隨洛基的腳步而去。他不可以拋下阿斯嘉追隨洛基的腳步而去。新生的國家需要他們的王,而索爾正是那個坐在王座上身負重任的角色。不是他貪戀權位,而是阿斯嘉是他的責任,他必須負擔起一切,儘管痛苦悲傷,內心破碎,他首先是阿斯嘉的王。
於是,事情似乎就只能這樣了。
每天破曉之時他送走福金與霧尼,處理大大小小的國事(他現在已經很會調解眾神之間的紛爭,也很擅長處理眾神與中庭的意見分歧了)他獨自一人用餐,在午後前往花園,到育幼所關心孩童,等到晚間兩名使者從窗戶邊回到他的肩頭,與他報告九界今日發生的所見所聞之後,便同樣獨自一人回到寢宮沐浴就寢。
早先時候阿斯嘉人皆忙於重建,等到局勢穩定,一切回歸正常軌道之後,對於國王的私生活也開始有了空閒來關心。人人都知道他們的兩個王子關係非比尋常,這在中庭人眼中看起來離經叛道的事情對眾神來說可不是什麼新鮮事。只不過,如今二王子在戰役中(是的,在阿斯嘉的歷史中,那場駭人聽聞的屠殺被定調為一場戰役)英勇戰死,曾有人建議是否要替他立個銅像(就像當年那樣,對方提議)但索爾拒絕了,他說,洛基不是為了受人崇敬而犧牲,況且他也實在沒有自信做出來的銅像能滿足洛基的審美觀,萬一弄得不好,洛基會恨他的。眾人聽了不禁莞爾一笑,拍了拍索爾的肩膀接受了他的說法。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些都只是推託之詞,之所以不替洛基立像的主因還是在他身上。他不確定、不,他很確定,他很確定自己無法直視洛基的銅像,無法接受他最親愛的弟弟真的就此離開自己,而他還得分分秒秒日日月月年年看著他的人像,祈禱著面前的金屬是否能再一次活動起來。那對靈動狡黠的眼珠閃爍深綠光芒,嘴角掛著他一貫冷淡而輕蔑的笑容,朝他走過來時他會假裝自己沒看見小刀反射出來的光,然後在洛基猛然下手時抓住他的手腕,將他摟進懷裡在他的抱怨和掙扎之下給他一個擁抱。
噢老天。他願意拿一切換取能夠再一次擁抱洛基的機會。
然而他已經用盡所有辦法,就算是神,也無法復活另一個神。
「吾王。」霧尼再度出聲打斷他的思緒,
「抱歉。」他說,揉揉眼睛,「我有點累了。」
他說的是真的,時間已晚,不知道為什麼他今天又特別想念洛基,大概是因為今天在花園裡見到了一個坐在角落捧著書閱讀的小孩吧。他想。那一瞬間他幾乎要以為那是洛基。他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他明知道。
他站起身打算回寢宮去,卻沒想到肩上的兩隻烏鴉不像平常一般離去。牠們互看了一眼,接著霧尼清了清喉嚨,發出嘶啞叫聲後,再度開口,「假如有一種方式能夠讓您再次見到二王子洛、」
霧尼的話都還沒說完,索爾便精神一振急忙朝牠張口,「你說,有辦法讓我再一次見到洛基?」
「是的。」
「那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他興奮極了,眼神發著光,「快跟我說,我該怎麼做?」
霧尼此時卻沈默起來,索爾看了看牠又看了看另一肩上的福金,兩隻烏鴉看起來猶豫極了,索爾不明白,他急著催促,「說呀。」
「吾王。」福金終於開口,「誠如你所知,我們一個掌管思想,一個掌管記憶,最重要的工作便是將九界之間的發生之事向你稟報,但是除此之外,我們還有另外一個能力。」
「什麼能力?」
「獻祭記憶的能力。」
「那是什麼?」
他可從來沒有聽說過獻祭記憶這回事。
「吾王,和阿斯嘉眾神儘管壽命綿長卻仍然擁有極限這點不同,我們並非世間活物,我們就是思考和記憶本身。我們掌管所有的想法與回憶,將這些給予所有人的同時,也接受所有人對我們的獻祭。」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更簡單的說法是,我們收取獻祭者的記憶,作為回報,」霧尼解釋道,「我們將讓他重溫那段回憶的片段。」
「但是,但是,」福金立刻接下去,「吾王,但是請容我提醒你,獻祭的記憶將永遠成為世界樹的養分,消失在獻祭者的腦海中,永遠。」
「永遠?」索爾覆誦。
「是的,永遠。」霧尼說,「儘管殘酷,但這是最後也是唯一一個能夠讓您見到洛基的方法。」
「吾王,我衷心建議你審慎考慮。」福金說,「人們時常低估了記憶的重要性,但同時,也高估了自我承受的能力。」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拿我跟洛基的回憶獻祭給你們,我就能重新經歷一次那個片段,然後才會永遠忘記?」索爾問。
「是。」
索爾垂下頭思忖著,他的手指在下顎來回搓動,眉頭皺起,表情嚴肅而凜然。
兩隻烏鴉沒有多說些什麼便振翅離開,留下他一人,倒在寢宮內空曠的大床上,伸手搆不著任何體溫的孤單裡。
隔夜,索爾處理完國事後叫住了正要離開的烏鴉們。
「我想試試。」他說。
「你確定嗎?」福金問。
「確定。」他回答。
「非常確定?」
「非常確定。」
「那麼,」霧尼說,「吾王,請你閉上眼睛,想著你即將獻祭的那段回憶。」
他照做了。
再次睜開眼睛之時,他很訝異的發現自己確實回到了孩童時代。
那是個陽光燦爛的午後,他剛結束劍術課程,行經花圃,正打算摸幾株盛開的玫瑰去給弗麗嘉時,眼角卻瞥見了某個小小的影子藏在玫瑰園正中心的迷宮裡。他出聲詢問,但或許是因為距離太遠,對方沒有任何回應。好奇心被激起,年輕的小王子猶豫了一陣子後,終於決定邁開腳步往迷宮深處邁進。
他一向不擅長太複雜的事物,是那種連聽睡前故事都嚷著想趕快知道結局的孩子。弗麗嘉總是會拍拍他的頭安撫他,要他沉著點氣繼續聽下去,因為沒有經歷中間那些曲折的情節,最後的結局就不會那麼感動人心。索爾不服氣,他想趕快知道最後到底怎麼了,他想知道好人是不是能打敗壞人,像他的父親一樣,成為一個英雄。他的心思太過單純,他總認為好人必定不會做出壞事,而所有的好人都應該擁有一個好的結局。索爾轉頭想尋求洛基的支持,可他那個性與自己大不相同的兄弟卻只是伸手搖了搖母親的袖口,說,繼續講下去吧,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呢?
弗麗嘉輕輕笑出來,他摸摸洛基的頭髮,又摸摸索爾的臉,重新將他們的棉被蓋好,接著再度以溫柔嗓音述說每一個英雄的故事。
築成迷宮的玫瑰籬笆高度雖然不算太高,但仍然能將一個孩童淹沒其中。很快的,索爾便發現了自己早已失去方向。他在迷宮內來回穿梭,不斷回到自己上一個轉彎才剛經過的地方(是嗎?他其實一點都沒把握,這些綠色的牆壁看起來都是一個樣子)他有點後悔走進來了,無論他想前進或離開都找不到方向。像是被包圍一般,放眼望去全是一片草綠以及點綴其中的朵朵殷紅。
他不知道自己在裡頭繞了多久,只知道他那原本就為數不多的耐心正在快速消耗中。索爾最終還是走到迷宮中心了,用得卻是手中那把剛結束課程的劍。他一路劈砍將綠色的圍牆塑造成一座座與他身形等大的通道,不再想著如何穿梭其中而是直接往正中心的方向直直前進。終於來到迷宮中央的寬闊之處時,映入他眼中的,是一臉震驚的洛基。
噢,他幾乎都要忘了自己是為什麼踏進這裡。
「嘿,洛基。」他舉起手向弟弟打招呼,發現自己舉著的是一把劍(並且上頭卡著的碎葉非常不合時宜的墜落)時,連忙將它藏到了背後。
「你在做什麼。」洛基看著他,「這是母親的花園。」
索爾無話可說,回過神來他當然發現自己做了什麼。這是母親的花園,但也幾乎可以說是她為了不愛戶外活動的洛基而建造的一個小空間,卻因為自己的愚蠢而遭到破壞。他忽然感到一陣抱歉,他垂下肩膀喪氣的說,「對不起,洛基,我只是想進來看看,但是卻找不到路。」
洛基看著他,接著嘆了口氣,他站起來往索爾的方向走,經過他時開口問道,「那束玫瑰是要給母親的?」
索爾點頭笑得咧開嘴,他說,「漂亮吧?」
他從手中抽出一枝,將它遞給洛基。眼看洛基沒有馬上接過,索爾又往前推了推,將玫瑰塞進他手裡(當然了,他有注意到那些該死的刺,他可不希望自己的弟弟受傷)。
「再不插進花瓶裡就要焉了。」洛基終於接過那枝花,他一面說,一面將它夾進手裡的書頁中,索爾注意到那是昨夜弗麗嘉在他們睡前念給他們聽的故事書。
「這是……?」他愣愣地問。
「我也想趕快知道結局。」洛基很快回答,但他的視線卻穿過索爾直視著前方。索爾確定自己看見了洛基平時總是蒼白的臉頰浮上了一點點的紅色。他微笑著跟上腳步,走在洛基身後聽著他親愛的弟弟告訴他故事的最終結局時,他感到非常愉快。
直到他們即將踏出玫瑰迷宮之時,一陣白光忽然出現在他身週。劇烈強光令他忍不住閉上眼睛。再度睜開時,他已經回到了自己的寢宮內。福金與霧尼站在他的兩邊看著他。
「吾王。」霧尼說,「你現在感覺如何?」
索爾坐起身,他伸手扶著額頭,渾身上下充滿一種奇妙的情緒。他還記得自己跟烏鴉們換取了什麼,他還記得走在自己的回憶裡那種熟悉又陌生的感受,他還記得……不,他不記得了。他不記得自己拿了哪一段回憶出去交換,他不記得自己曾經擁有過什麼,又失去了什麼。
「我感覺……」他揉揉太陽穴,努力試圖回想自己到底經歷了什麼,但除了依稀記得他和洛基度過了一段愉快時光之外,就連任何一點細節也想不起來,他轉頭朝烏鴉們發問,「那段記憶現在已經……」
「已經獻祭給記憶了。」霧尼說。
「我仍然可以感覺到那是一段不錯的時光。」索爾低聲說,語氣遙遠悠長,「我和洛基,噢,洛基。」
「吾王,」福金打斷他的話,「抱歉但我一定得提醒你,洛基已經不在了,你剛經歷的只是你們過去的某一段回憶而已,並且隨著獻祭,這段記憶已經不復存在。」
索爾點頭,他明白福金的意思,事實上,當他發現自己無論再怎麼努力都無法回想起不過就是幾分鐘之前才經歷的事情時,他確實感覺到恐慌。他和洛基相處不過短短一千多年,期間甚至還有大半時間處在爭吵、對立、分隔兩地的狀態。他真的沒有太多籌碼可以上桌加入這場賭局。然而,他得承認,儘管並不記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股餘韻仍然驚人地令他無比陶醉。知道自己又一次和洛基共度一段時光的快樂簡直強烈到令人驚訝的程度。
「我會謹慎考量的。」他最後只是簡單這麼回應道。然後看著烏鴉們振翅從窗口飛離時,久違地微笑著閉上眼睛進入夢鄉。
他說自己會審慎考量,就真的會審慎考量。他已經不是過去那個衝動莽撞的雷神索爾了,自從意識到自己背負著整個阿斯嘉的命運之後,他就決心改頭換面,要為了同胞成為更好更優秀的君王。尤其失去了洛基,再也無人在他身邊提供各種恰到好處且出類拔萃的建議。
事到如今他才發現成為一個明君遠比他想像中還要困難無數倍。奧丁在世的時間太短,他還來不及從他身上學到足夠的知識,他周旋在一件件棘手的問題之中,這才理解到君主不僅僅是那個在戰場上無往不利的角色,更多時候他所做的事情無關輸贏,沒有勝負,只需要利用智慧調解。而智慧,智慧則似乎是他這短短千年壽命裡最缺乏的物件之一。
當一切都得依靠自己時,索爾這才發覺了他與洛基之間的差距。過去他總因為洛基老稱呼他蠢笨而生氣,如今他不得不承認跟洛基比較起來自己確實愚蠢得像是弗蘭盎格瀑布底下那些,經過萬年沖蝕仍不為所動的巨岩。噢,洛基,我那無比聰明的弟弟,索爾想,噢,洛基。如果有任何事物能夠換取讓我再一次聽見你尖酸刻薄的嗓音,我將毫不猶豫接受。
等等,他停下思緒。有個辦法可以達成。他知道的。他知道的。
他閉上眼睛。
就算已經是第二次獻祭也無法讓他表現得更自在熟練一些,他走在自己的記憶場景內,心想或許不論未來他獻上多少自己與洛基的回憶,都不可能真正對這件事熟練起來。福金顯然對他願意再次獻祭感到驚訝,他猜想過去或許也有不少人獻祭過自己的記憶,然而在真正意識到自己將再也無法回想起那些片段之後感到後悔,甚至恐懼,因而停止這個行為。他當然也想過。但是失去洛基、失去深愛之人的疼痛如此強烈,他幾乎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臟為此破碎。
他持續往前走著,直到遠方那個透明的房間逐漸朝自己靠近,他知道自己將會看到什麼,也明白接下來將要發生的是什麼,他會為此心痛,卻無法分辨自己是因為即將發生的一切還是因為他又讓這一切再次發生。
遭到關押的洛基顯然沒有歡迎訪客的打算,他坐在床邊讀著書,視線沒有從書頁中離開過。索爾確定洛基知道自己站在這,他只是忽視他,就像過去這麼多年,他一直認為自己都是那個遭到忽視的皇子。他猶豫著該不該開口,因為他明白這段空白有多珍貴,一旦情節推進,等待著他們的只有難以避免的爭執。
記憶之所以為記憶,就在於它的必然。霧尼的嗓音彷彿近在耳邊。吾王,牠嘶啞的聲音從喙中竄出,你無法修改,無法影響,無法縮短也無法延長,你只能接受。
所以,他只能接受。
「洛基。」他說。
床邊那個墨綠色的身影沒有動靜,他持續閱讀手裡的書,偶爾用修長手指翻過一頁,然後繼續讀著。
「洛基。」索爾又一次喊他,語氣加重,「天殺的,洛基!」
老天,他一點也不想這麼吼他,但他無法控制。
「看著我,洛基!」他像個局外人一樣的看著自己的怒意被激起,他想阻止自己揚起拳頭,但他做不到,他的肌肉牽動骨骼,壯碩的手臂朝天空抬起,然後在即將重重敲在玻璃上的那一瞬間,洛基轉了過來。
那雙如深潭般翠綠的眼珠直直盯著他,像是要將他看穿一樣。事實上一直以來看得最透徹的或許一直都是洛基,而他竟愚蠢到直至來不及了才意識到這一點。
「你又想來說些什麼呢,哥哥。」洛基的話語異常疏離,他刻意加重句末的稱謂,就好像知道這樣能傷害索爾更深一樣。他擱下手中的書,索爾看著那封面,完全不理解那是一本什麼樣的書。如同他已經完全不理解自己的弟弟,他那可愛柔軟安靜又聰明的弟弟而今被關在自己的面前,曾經總是跟在自己身後的小小身影已經和他平視,曾經總是對他微笑著的唇角緊閉,曾經總是滿懷崇敬望向他的眼神只剩下憤怒。不過就是短短千年,他怎麼會將一切搞砸到這種程度。
索爾的憂傷似乎激起了洛基的興趣,他從床邊走過來,站到了玻璃前。他看著索爾然後彎起一邊的嘴角,他說,「一直以來從沒被看見的,豈不是我嗎?」
「那不是真的。」索爾無法阻止自己這麼說,但他知道洛基所說的一切都是對的,過去他以為的現實都是虛幻,當奧丁揭發了洛基的身世,對他來說何嘗不是一場巨大的謊言,然而對於洛基來說,那幾乎是他整個生命的崩塌。
「不是真的?嗯?什麼不是真的?我作為奧丁之子的人生不是真的,我身為阿斯嘉二王子的人生不是真的,我的整個千年歲月都不是真的,」洛基越來越靠近他,幾乎要貼在玻璃上,他能看見他那翠綠色的眼睛深處散發著血色,他的額間浮現青筋,他的嘴角抽搐,他的喉頭滾動,他說,「我是來自約頓海姆的怪物,而你讓我跌落彩虹橋。」
那不是真的。索爾想大喊卻辦不到。
他還記得那天他在斷裂的橋上是如何心碎,他多想跟著洛基的腳步一同墜落,是洛基主動鬆開了手,可這並不代表洛基說的不是事實,是索爾讓他跌落了彩虹橋,是索爾的存在害了洛基。這是事實,阿斯嘉的王位需要一個像洛基那般聰明的人來接手才是,如果是洛基,肯定會做得更好。因為他是那樣靈巧而思緒敏捷。相較之下,他簡直……
「愚蠢至極。」洛基說。
是了,就是這句話。索爾閉上眼睛,感覺白光再度出現將自己包圍起來。他睜開眼睛,感覺眼角帶著濕潤氣息,卻一點也想不起是為了什麼。
獻祭記憶是一件很怪異的體驗,每次當索爾從幻象裡回到現在,他都有種走在雲間的不安定感。那種知道自己永遠失去了某些東西卻一點也想不起來的感覺實在很糟,可是每當生活出現挑戰,無論是眾神間的糾紛或是與中庭人的角力,更不用說九界之中尚有更多需要他關注的消息,索爾仍然無法自持的去尋求能與洛基相處片刻的安慰。
洛基過去曾形容他是個不知節制的貪婪莽夫,那又是一個對索爾完全正確的描述。他沈浸在獻祭中難以自拔,明知道這麼做有其壞處,他總有一天會耗盡自己和洛基之間的回憶,而到那時,將手中的籌碼用光之時,他將不再擁有可供憑弔的記憶。但他又能怎麼樣呢?當事情堆疊推擠著來到他面前而唯一可供他避風躲藏的角落已然逝去,除了不斷獻上注定沒有贏面的籌碼以外,他別無選擇。
洛基知道肯定會笑他傻的。這種吃力不討好還一點益處都得不到的事情,他會發出嗤聲嫌棄的說,也只有你這種蠢貨才會做了。
他就是個蠢貨,還蠢得令人難以置信。
可喜的是經過這幾年的洗禮終於還是讓他學會了些東西,如今的他已能放遠眼光,不再只注視著眼前的事物。他像分配住地和農田花圃一樣的分配他的回憶,像指揮調度軍隊出征一樣的調度自己的慾望。他擁有的是那麼的少,以至於如果不好好計畫,未來他將得懷抱著空殼般的自己度過漫長的幾千年歲月。
福金和霧尼慷慨地讓他擁有思想和記憶,同時也殘忍地奪走他的思想和記憶。但索爾從不怪牠們,每一次他閉上眼睛走入記憶之中,他都滿懷感激。每一次看見洛基,聽見洛基,感覺到洛基。每一次。無論是好是壞,是快樂或憂傷,是相擁或別離,他都無比珍惜。
不是每個人都能重溫與珍愛之人的每一個片刻——他並沒有刻意忽略遺忘的部分,但奇怪的是,忘得越多,他反而更加珍惜這些短短的、真實又虛幻的時光——他享受他們的第二次初吻,第二次初夜,第二次首度和對方說愛。他擁抱洛基,讓他黑色的頭髮散落在自己的身上,洛基綠色的眼珠閃著水光,像一座寧靜的湖泊,隱藏在森林的深處,只讓能夠體會它獨特美麗的人接近。他在洛基的耳邊喊著他的名字,像過去他無數次所做的那樣,他也讓洛基無數次逃離這個名字,像過去他無數次所做的那樣。他重溫一切,這才真正將他們的人生完完整整攤開來重疊在一起。洛基。他想。如果能夠重來一遍……
但他早已明白,這世上從來沒有任何事物能夠再來一遍。
千年不斷過去,然後又一個千年。
索爾已從當年那個意氣風發驕陽萬丈的年輕戰士長成了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者。阿斯嘉在他的治理下穩定發展著,他不敢問如今與過去相比是否更好,但眾神表現出來的回應讓他稍稍安下了心。他不敢自稱是個好君王,他或許永遠都不是個好君王,但他盡力了,他希望自己不負奧丁之名。
而現在,大多數的國務都已交由他的繼任者——終其一生沒有成婚也沒有子嗣的他選擇了類似某種中庭人的作法,將阿斯嘉最優秀的幾名年輕人聚集起來,透過訓練和投票公平推舉出新的領導人。看著國家即將交接給生氣勃勃的下一輩,索爾內心充滿著榮耀與喜悅。
他喚來烏鴉們,要求獻祭自己的回憶。
「你確定嗎?吾王。」霧尼在他耳邊說,如今的他已經聽不太清楚了,烏鴉得靠得更近一些才有辦法讓他明白,「這是你與洛基的最後一個回憶啦。」
索爾輕輕點頭,他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呼吸與喘息幾乎沒有區別。
霧尼跳開他的肩膀,站在他的床邊低頭看他,索爾知道這是開始的訊號。他閉上眼睛。再次睜開之時自己已不是那個被困在床上的老人,他年輕力壯,身材魁梧,心臟強而有力的跳著,將血液送往五臟六腑四肢百骸。他在一艘太空船內,窗外是燃燒的阿斯嘉。那一年他們親手焚燒了家鄉,星球在宇宙之間毀滅,金宮與所有的一切都化成灰燼,他想著還能有什麼,是比親眼看著家在面前毀滅還要更沈痛的,問題的解答像清晨的濃霧最終被朝陽照射蒸發一樣清晰。他伸手撫過遮掩自己缺失右眼的眼罩,而沒事的那隻眼睛看見了洛基的身影出現在鏡中。
「很適合你。」他說。
索爾忍不住微笑起來,他轉過身,面向自己那最終仍然選擇了站在自己同一側的兄弟。
「或許你也不是那麼壞,弟弟。」
「或許吧。」
洛基笑起來的模樣令他沒來由的感到一陣懷念,可他卻毫無印象自己曾在什麼時候看過。
「謝謝。」他說,把玩著手中的酒塞若有所思,「如果你在這裡的話,我可能會給你一個擁抱。」
他扔出酒塞。
洛基伸手接住,薄唇微張,喉頭滾動,話語就要從中溢出。
垂垂老矣的阿斯嘉王在此刻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他來到一片草原,遠方山巒蔓延起伏,近處的森林圍繞著盎然生機,河水流淌,幾隻蹬羚輕巧奔跑而過,一切是如此平和安穩。這是記憶中阿斯嘉的模樣。那個阿斯嘉的模樣。
索爾往前走了幾步,他發現自己擺脫了老朽的軀體,行動靈活。他朝溪水望去,一張年輕而充滿活力的臉回望著他。他又往前走,直到看見一個矗立在灌木邊的身影。
「索爾。」那個男人開口。索爾想問他怎麼知道自己的名字,但他卻問不出口。對方纖瘦高挑的身形、烏黑的長髮、俐落而形狀明顯的側臉、薄而溼潤的嘴唇都令他感到熟悉無比。當他和那雙翠綠的眼珠對視時,一陣宛如雷電的疼痛竄過他的心臟,彷彿面前的男人是他失去太久的珍貴寶物,是他在這上千年的壽命裡始終追逐找尋的目標。
「我知道你做了什麼。」男人又說,他往自己這裡走來,步伐穩健又優雅,他看向索爾,面對他的茫然顯然已有準備,那對漂亮的眉毛微微皺起,他的嘴唇緩緩張開,索爾想,他知道對方想說什麼,但是他怎麼可能會知道。「你這蠢貨。」
是的,就是這個。然而索爾聽了卻一點也不覺得受到冒犯,反而浮現一股暖意。
「來吧。」面前的男人嘆了口氣,接著對他張開雙手,「來吧。」
索爾迎了上去。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