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ould've Said》
事情是如何發展至此,她一時也不太記得了。
就好像突然之間有人下了咒語,於是原先沈浸在幸福之中的生活開始崩解,猜忌與懷疑像藤蔓一樣在心底生長,一對愛侶開始彼此仇恨,惡言相向,以對方珍視之物相互要脅。「我給你的還不夠多嗎?」丈夫曾經朝她大吼,同時在地上砸碎一只八千元的水晶杯。那是特地為了婚禮訂製的,一人一個,上頭還雷射著他們的名字。如今其中之一摔在地上,就像這段關係一樣,成了碎片。
再多的錢財與地位都找不回原先深愛對方的感覺。事實上,真要提感覺,凱特想,此時此刻除了疼痛她感覺不到任何其他。
或許正如同古老的諺語所說,婚姻正是愛情的墳墓,而她當初傻傻以為自己會是那個幸運的,打破詛咒的人,可那一槍射中的不只是她的側腹,更是射穿了她對於這場婚姻的最後一點癡心妄想。
所有為了麥斯而做出的忍讓都是徒勞,所有委曲求全都是作賤,她早該明白天性之所以稱之為天性,正是因為那是與生俱來並且難以逃離的命運,而安德烈在成為她的丈夫之前,首先是透過那樣的方式成為了安德烈。於是除了自己之外再沒有什麼能夠讓她全心信任的事物。所謂的愛與誓言都是虛妄,幻影,和不真實的海市蜃樓。
麻醉藥劑的藥效很強,但那是她此時此刻—--或者該說,長時間以來—--最能安心依靠的東西,疼痛宛如一場遙遠而模糊的濃霧,意識也是,她陷入深深沈睡,夢裡全是這一切尚未發生時生活尚且能稱之為幸福的時刻。但這些夢境總會被其他畫面取代。拳頭、皮帶、餐椅和酒瓶。麥斯看著哭泣的自己接著被安娜帶走。她想上前找回自己的兒子可疼痛的雙腿卻無法移動。然後她就會想起來,疼痛的不是腿,是心。被帶走的也不只是麥斯,而是她整個人生。但她還沒能繼續往下想,藥劑就又再度帶著她下墜,往前,回頭,看到曾經親吻並深信著彼此的自己與安德烈。
夢的間隙之間,偶爾她能聽見一些聲響,那是兩個男人交談的聲音,話中說些什麼她聽不清楚也聽不明白,她太疲累,無法睜開眼睛。偶爾她能感覺到自己傷處的繃帶被撕開檢查,對方的動作輕柔,盡可能不拉扯傷口,替她簡單清理上藥,然後再將傷口重新包紮,因發炎反應而總是高溫的額上也總有毛巾擦拭。偶爾貨櫃搖晃,迷茫之中她能感覺到有人按著她的擔架一面固定著她一面輕聲安撫。然後她又聽見男人們交談的聲音,過後沒有多久,替自己檢查傷勢的便好像換成了另外一個人。對方大概不認為她感覺得出來(或者,並不認為在這樣的情況下她還有所「感覺」),但是僅管動作同樣輕柔,她的直覺仍清楚辨識出了輕微差異。救她的男人抱持著責任感,而另外一個男人在責任感之外,還有一些其他的東西。是什麼呢?她想。接著又陷入沈睡。
逆行子彈的輻射力在悉心照料下確實漸漸好轉,儘管仍然隱隱發疼,卻不再那樣令她生不如死。她有意識的時間多了一些,雖然仍然感覺頭昏腦脹,像是有無數蝴蝶在腦子裡飛舞,但她記得某些片段畫面。男人彼此交談著,他們談到一個叫做普莉雅的女人,說自己會有生命危險。但她想,自己腹部中彈,生命危險並不是未來會發生而是過去已經發生的事。叫做尼爾的男人在貨櫃裡替她上了過於艱深的物理課,如今她終於知道自己的丈夫究竟做著什麼樣的勾當來換取那些足以支付豪華郵輪、水翼帆船以及各式晚宴的費用。他的癌症。他的偏執。他的「如果我得不到其他人也休想好過」反社會人格。他們要回到過去阻止安德烈發動演算機,他們要阻止世界末日。
於她而言,世界末日在安德烈拿麥斯要脅自己的那日就已經到來,她的猶豫是第二次,然後槍擊,那算是第三次,而同一個人即將引發第四次。
她聽著兩個仍然爭論著時光倒轉和祖父悖論的男人談話一面想,若真能回到過去她是否能夠在所有悲劇都還沒形成之前親手扼殺它們存在的可能性?不。她想。假如一切不曾發生她將永遠失去麥斯,就算她甚至將不曾擁有。如果有任何能夠挽回麥斯的機會,這次她不會收手也不會回頭。
疼痛來臨時尼爾替她注射藥劑,她還沒聽尼爾的話講完就又陷入沈睡。直到半夜藥效退了她才又恍恍惚惚睜開眼睛。大概是半夜,貨櫃裡的燈光都被關了。但有微微兩個亮點。那是尼爾的眼睛。他坐在自己的行軍床沿,往另外一張行軍床看。黑暗之中她沒辦法看清楚尼爾的臉,但是卻能從他的視線裡感覺到某些情緒。接著尼爾站起身,緩緩踱步走到男人床邊。他睡得很熟,就好像也被打了安眠藥劑一樣。他的胸口上下起伏,發出淺淺的哼聲。尼爾低頭看了他幾分鐘,伸出手朝他靠近,卻在距離他不到兩英吋時停下。他迅速收回手臂,回到自己的床上,抱著膝蓋縮起身,視線還是不曾從男人的方向撇開。
黑暗之中她忽然意識到男人與尼爾之間不同的地方。
或者應該說,她意識到尼爾與自己相同的地方。
「你喜歡他。」她輕聲開口,聲帶因為長時間沒有說話而顯得有點發顫。
尼爾嚇了一跳,確認男人沒有因為聲響而醒來的跡象後才轉過來看她,他微笑起來,說,「是不討厭。」
「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她又說,音量體貼地放低。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曾經見過自己眼裡也有那樣的神情。」凱特望著尼爾,目光遙遠,「你相信一個人,深愛一個人,願意為這個人付出一切的眼神。」
尼爾盯著她不說話。
「如果要我給出一點建議,我會說,千萬別相信任何人或任何關係。」
「你不相信我們?」尼爾發問。
「我不知道,我是說、」她聳聳肩—--她想,但是身體不允許她這麼做,所以她只是輕輕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尼爾在黑暗中笑了兩聲,「你可以給我們一個機會。」
「沒有理由?」
「沒有。」尼爾又笑了,「但你也可以等自己腹部的傷好了再決定。」
她知道那勢必會好。
面前青年彎著眼睛看著她,凱薩琳發現自己對他毫無所知,但同時卻感覺自己與對方如此相像。她的眼神曾是為了安德烈,後來則是麥斯。而尼爾呢?
「他知道嗎?」她問。不用特意說明尼爾也知道她指的是什麼。他沒有做出任何表示,只是眼神再度瞥向沈睡中的身影,接著又挪回她身上。
「你得告訴他。」她說。
「還不到時候。」尼爾這麼回答。而在她還打算再說些什麼的同時,他又補上一句,「他會知道的。」
那聽起來像是在對他自己說。凱特想。但她沒有說出口。
「睡吧。」不知道是尼爾還是她這麼說,於是貨櫃再度陷入寂靜,只剩下海浪與造氧機發出的白噪音。
接下來的事情發生得很快,他們回到過去,得到了一些新的傷口,又治好了一些舊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任務,組織的人要移動了,她沒見到尼爾,那讓她覺得有點遺憾。男人在與她分別時交給她一支手機,要她遇到威脅就往裡頭留言。
「誰會聽到留言?」她問。
「後代的人。」他說。
那幾乎不算個回答,但已經是那個時候她所聽過最接近具體的答案。
她聽從男人的話,多在船上留了一天,接著才穿越旋轉門,買了機票飛至越南。遠遠瞧見遊艇時她的心底仍然恐懼,但她很快振作起來,這不是第四次。她想。這不能是第四次。於是她上船,做了自己該做的事,安德烈掉進海裡時她想起那個眼睛如海一般藍的英國青年。
那之後過了很久,她再也沒有見過他們。
唯有不經意摸到腹側幾乎已經要消失的疤痕時,她才會想起自己曾經見過後退的船,倒飛的鳥,還有從遊艇上一躍而下的暢快。自由。她想。從那之後她真正的自由了。
麥斯在遠方大喊,將她的思緒拉回現在,她張開雙手迎接兒子的擁抱,感受到愛意透過肌膚滿滿傳進她的心臟。她想自己或許有一天能夠再一次擁有那樣的神情。
我相信你。你們。她忽然發現自己還欠尼爾一個回答。
然後她想起那個晚上和那段談話。
「他會知道的。」
她想起對方好聽的英國腔曾經這麼說。
她希望尼爾的那一天已經到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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