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ot clock》
這箱是夏天的衣服,這箱是冬天的。
旁邊已經打包好貼上膠帶的則是一些開學後會用上的書籍文具——雖然宮城不確定自己到底會有多少時間安安份份坐在教室課堂裡——他太了解自己,像他這種自由慣了的人,喜歡的事情就會一股腦埋頭猛衝,至於其他的部分,那就不在考慮的範圍之內。
但是。他想起那幾本壓在箱底的、被自己翻爛了的英文參考書。
直到手裡真的拿到美國大學寄來的錄取通知信,他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即將離開這個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
「太棒了良良!」花道是第一個衝上來向他祝賀的人,然後是彩子,宮城看見她綻開的笑容想,若不是當年那場對山王的苦戰中,有她寫在掌心的那句鼓勵的話,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他瞧見安田的眼角好像帶著一點點激動的淚水,唉,這個傢伙,有需要這麼濫情嗎?流川站在稍遠一些的地方依舊面無表情,但朝自己比出了個握拳的動作,宮城心想這大概已經是他所能做出最大的反應。在晴子和其他的隊員們的掌聲中安西教練走上前,他呵呵笑著,伸出那雙溫熱寬大的手在自己背上輕輕拍了兩下,他說,美國是你的舞台。
消息很快傳開,已經畢業了的湘北前輩們紛紛打電話來道賀。
木暮學長說抱歉沒辦法趕回神奈川替他送行,前湘北籃球隊隊長赤木則是叮嚀了一大堆從他的粗獷外表完全看不出會在意的細節,宮城笑起來,忍不住想起過去老覺得赤木老大囉唆過頭的日子。
由於學制的不同,高中畢業後他有了比其他同學還要更長的空閒時間。說是空閒,但實際上需要忙的事情堆積如山。儘管有獎學金的支援,在海外唸書所需要的花費遠比他想像中還要更多。在練球和補上這幾年荒廢的英文基礎能力的間隙間,他額外找了兩份工讀,一邊在超商刷條碼一邊替拉麵店做外送。
當然也想過留在日本。
畢竟以宮城家的經濟狀況而言這似乎才是最正確的選擇。
然而當他輕描淡寫地說要放棄資格時,母親的動作一滯,在幾秒之後回了句,「你原來是這麼看待籃球的嗎?良田。」
他坐在餐桌邊,母親背對著自己,原先在洗碗盤的手停了下來,水還在流,卻沒有掩蓋住她壓低的嗓音裡隱隱約約帶著的顫抖。
「不……」他下意識馬上回道,然而話才剛說出口卻又補上一句,「但是、」
「想做的事情就去做吧。」母親開口,卻依然沒有回頭,「其他的讓媽媽來擔心就好。」
母親的話讓他一時之間不知該怎麼反應,他盯著媽媽的背影,心裡湧現難以言喻的情緒,但是此時的他已經再也不似當年,他知道,自己的存在對母親,一直都不該是「抱歉」而是「感謝」。雖然是什麼都做不好的二兒子,但謝謝您依然永遠支持著我。安娜也是,明明是自己的小妹妹,卻遠比幼稚的自己成熟好幾倍。然後他轉頭看向一旁擺設著的相框們,哥哥的笑容就如同他記憶中一樣,「這樣就要放棄了嗎?」他彷彿聽見宗太的聲音。當然不。他想。他可是永遠不會向逆境低頭的神奈川縣第一後衛。
三井當然知道這個消息。
宮城親自打電話告訴對方的。
撥通電話前他做了很多心理準備,但無論他做了多少個深呼吸都沒辦法阻止自己的心臟突突地跳。上一次這麼緊張還是陪三井去做例行性診察的時候。他想。坐在椅子上等待醫生講解X光片的患者本人勢必比自己還要更擔心,宮城知道三井為了挽回這兩年的空白做了多少努力,在額外的練習之餘更得時刻注意不能給負傷過的膝蓋造成過大負擔。更仔細的暖身、更完整的拉伸,沒事的時候便做做熱敷。宮城總玩笑般說,老戴著護膝像個老人似的,但送給對方的第一個禮物便是新的護具。
儘管有著兩年斷層,但所有人都不得不同意作為曾經的中學MVP,三井壽確實有著高於常人的天份,靠著神乎其技的三分球得分率,冬季選拔賽中他很快成為眾多大學關注的焦點,最終如願以償將推薦名額納入手中。
他還記得畢業典禮當天,三井將他約到熟悉的體育館內,厚重的鐵門將校園內的聲音全都隔絕在外,偌大的體育館內只能聽見三井規律運著球的聲響。
「怎麼啦,」宮城手插在口袋裡說,「捨不得湘北體育館?」
三井看著他,只是笑了笑,說,「比一場?」
很多年後宮城良田回想起那場一對一,他會說那可能是自己人生中上場時間最短同時得到的卻也最多的比賽。只因為當他站上場,面向三井,球已經洗過兩次,他正要伸手截走時,三井突然開口,他說,進球了的話—--
「什麼?」宮城還沒意識過來。
只見那顆紅色的圓點便已經以完美的拋物線從三井手裡滑過他的頭頂落入籃框。
空心,當然是空心。
進球的話。三井看向他,又說了一次,就跟我在一起好嗎。
宮城眨眨眼,沒有說話,只是安靜轉過身朝著籃框走去,明顯能感覺到有股視線不安的追著自己跑。他彎身將球撿起,不輕不重在地上運了幾下。
心跳好快,他能感覺到汗水順著脊椎往下流。不是吧,他想。三井壽這個人總是帶給他這麼多的意外。在湘北重逢的那瞬間是第一次,儘管頭髮留長,臉色也與當年在籃球場上那個神采飛揚的小男孩完全不同,但宮城第一眼就認出了對方。是什麼讓你變成這樣?很快地他便得知了答案。但故事接下來的發展更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一場架將他打進醫院,卻也將三井重新打回了球場。他看見對方剪短了頭髮,一度用來打人的手再度握緊了球,就算喘不過氣也從來不曾說要放棄。
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呢?
宮城自己也不是很確定,只知道在不斷的傳接球中,他看見的是三井那充滿了熱情的毅力,只要傳給他就能得分,他是如此信任對方,就像三井在場上永遠做好了宮城會傳球給他的準備。
默契?不,那是遠比默契還要更緊密的東西。是信賴與毫無雜質、百分之百的託付。
宮城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啊,怎麼會,還是被搶先一步。
然後他轉過身,三井焦急而慌亂的眼神沒有逃過他的眼睛,宮城微笑起來,心跳已經快得就像要衝破胸膛,但他努力裝作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太狡猾了啊。」他說,接著將球咻地一聲拋出,「這樣豈不是完全沒有我拒絕的機會嗎。」
三井愣了愣,沒能接住那顆朝自己傳來的球,宮城大笑起來,揉了揉耳朵旁掉下來的幾根瀏海,低頭嘆了氣,說,「可不准交往沒幾天就說你沒力氣了啊,三井學長。」
「拜託,我是誰?」三井跟著笑起來,轉身撈過腳邊的籃球,輕輕鬆鬆再度射籃,「我可是永不放棄的男人三井壽。」
正如本人的宣言,宮城再度為了三井的毅力而感到意外。
經過多方考量,最終選擇了東京的學校的三井不但時不時往神奈川跑,以OB身份幫忙湘北球隊練習之餘,逢年過節更是絲毫不曾落下任何一個空缺,反倒是宮城,因著打工排期而不得不刻意調整行程才有辦法配合對方。
說是約會,其實也就是待在一起,看看籃球比賽的錄影,或是分析雜誌上其他強校的球員風格,偶爾一起去逛運動用品店,運動毛巾買一送一,於是他們便一人帶走一條,每當下場休息時,披著毛巾都像是三井用著他那高出自己將近二十公分的身子靠在身上,就算什麼都沒做也令人感到安心。和在籃球場上積極搶分充滿壓迫的感覺不同,宮城在三井身上又找到一個意外。啊,原來跟這個人在一起是這種感覺嗎?他想。
櫻木曾經咋咋呼呼地嚷著,「這樣算是交往嗎?小三在幹嘛啊!」然後理所當然被流川的冷眼嘲諷給帶走注意力。宮城自己倒沒覺得有什麼不好,三井對自己的謹慎不是沒有原因,他知道對方心裡一直都對那場架耿耿於懷,說老實話,宮城覺得將對方門牙打斷的自己似乎更該感到抱歉,接吻時他總忍不住舔那兩顆後來植上的牙,而三井也總在這個時候注意到他的心情,他會說,沒事的,沒事的,接著將宮城吻得更深,直到最後自己搶先缺氧沒氣為止。
他喜歡這樣被珍惜的感覺。
自從宗太離開之後,他便很少很少覺得自己還能夠有這樣的資格被這樣對待。
那日在體育館被告白後,宮城目送三井離開校園,有那麼一瞬間三井的背影和當年哥哥出海的背影重疊在一起。啊。他想出聲喊,別走。而就在那麼同一個瞬間,三井轉過身來,他們的視線碰在一起,然後宮城看見三井笑起來,說,「幹嘛這樣盯著我?我畢業了就這麼難過嗎?」
那時候的自己說了什麼呢?宮城想不起來了,但反正肯定是一些,誰會難過啊,我難過的是湘北少一個三分神射,之類的話。
三井低頭想了想,接著將手上的籃球傳了過來。
「給你了。」他說,「帶著這顆球再度踏上全國的舞台吧,隊長。」
而現在,那顆球即將跟著他去美國了。
宮城看著三井站在自己身旁,一面確認著他的行李是否落下什麼,一面催促著他把剩餘的東西趕緊打包好。作為離家讀書的過來人,三井確實在很多方面都給到了實用建議,需要準備的東西,可能會派上用場的東西。雖然東京自然不比美國,但總歸來說,有了三井的經驗讓宮城在準備工作上更多了點餘裕。
然而心情上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三井在屋子裡轉來轉去,俐落地照著清單一一將物品捆好收進紙箱,不過就是一年之差,宮城想,這就是高中和大學的差距嗎?
脫去制服的三井看起來就像個成年人,一百八十幾公分的身高,稜角分明的下顎,突出的喉結和比起高中時代稍微長了一些的頭髮。比較起來,自己自從高二後就沒什麼增長的身高,在日本就已經不算突出,更不要說去到人高馬大的美國後,將更顯得嬌小。宮城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無論在美國受到多少嘲諷,都要用自己最擅長的招式讓對方啞口無言。
不要慌,不要急,冷靜下來,先拿下一球。
他是最懂假動作的後衛,宗太曾經說過,無論心跳跳得再快,汗水流得再多都要裝作若無其事。
但是三井替自己收拾房間的姿態卻令他無可自拔的煩躁起來。宮城自己也說不準是為什麼,但是,不該是這樣的。他就要離開了,而且不只是神奈川到東京這樣的距離,他要跨過的是一整座海洋,到達地球的另一邊,他就要離開這裡,離開湘北高中,離開神奈川,離開日本,離開家人朋友,離開熟悉的一切,同時也要離開—--
「宮城?」
三井的呼喚將他的注意力拉了回來。
「什麼?」
「襪子。」三井搖晃著手上的東西,「帶這幾雙就夠了嗎?」
「……夠了吧,美國又不是沒有賣襪子。」他冷冷地說道。
三井看向他,宮城忽然有些尷尬,主動撇開了視線,轉身清點那些老早就清點過的東西。
然後他聽見三井走過來的聲音,寬大的手臂從後方環住自己,將他圈在胸口的位置。
「幹嘛啦。」他說。
「你不太對勁。」三井說。
「哪有。」
「有。」
三井的體溫順著手臂傳遞過來,宮城揪著對方的衣襬忽然就覺得委屈,沒道理啊,難道只有自己在捨不得嗎?沒道理啊。
心跳得好快,汗水好像就要從眼眶流出來。
但是宮城良田發現自己再也沒辦法裝作若無其事。
他即將踏上夢想的美國,挑戰更高層次的籃球,讓自己成為更好的球員,他有信心自己不但會是神奈川縣最好的後衛,總有一天也會成為全世界數一數二的。可是,可是,與此同時,他也不過就是一個剛剛滿十八歲的,普通的少年。
三井注意到自己懷裡的人微微顫抖著,那個瞬間便意識到了宮城說不出口的恐懼。他微笑起來,手掌輕輕順著宮城的脊椎拍著,「別怕。」他說。
「才不是怕。」宮城悶聲說,「三井學長是笨蛋嗎?」
「……那是為什麼?」
聽見三井困惑地反問,宮城良田再也按捺不住,他抬起頭,直直望向三井,「只有我在捨不得嗎?我馬上就要離開了,還剩下幾天而已,學長卻這麼迅速的在替我收拾,就好像、就好像、」
他再度垂下頭,重重嘆了口氣。太丟臉了,宮城良田,一點也沈不住氣。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環在自己身側的手臂卻突然收緊,三井將他死死扣在懷裡,一點縫隙都不留。
「說什麼呢。」然後他聽見三井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當然也不想就這樣放你離開,但是啊,宮城,我曾經因為意氣用事白白浪費了兩年的時間,這些日子以來我無時無刻都在後悔,如果當初不那麼做,現在的我是不是會有更好的表現。」
三井的聲音在顫抖,他的手臂也是。
「有機會就要努力去做,就算碰上困難也不要輕易放棄,美國很遠,而且還有時差,我當然知道這樣一來能夠見到面的時間會變得很少,但是現在對你來說最好的就是出國磨練,不去的話,未來一定會後悔的。我知道後悔的滋味,你不會喜歡的。」
三井的一番話令宮城內心震撼,他是最明白對方為了追回那兩年而多麽努力的人,三井為了不讓自己也經歷那樣的懊悔,所以強忍著情緒替他整裝。從對方發顫的手就能知道,先前這人的從容也只是一種假動作。一切都逃不過他這個優秀後衛的眼睛。
「三井學長。」
他抬起頭,用手擦掉自己眼角的水痕,同時扯下三井的衣領,將他往下拉,在他唇上印下一吻。他們的牙齒撞在一起,宮城用舌輕輕滑過三井的門牙,然後任由三井的舌纏過來,他們的呼吸與心跳在此時有了同個頻率,宮城的思緒瞬間安定下來。原先混沌的腦袋突然找到了突破口,閃過幽暗想法的包夾,衝出了封鎖。啊。他們都一樣。他想。追求著、害怕著,卻仍然挑戰著、前進著。
與此同時,他們都知道,身旁有人隨時注意著自己,等待著球被傳出,等待著接過傳來的球。
空心射籃。
那是託付,也是絕對的信賴。
你要去更遠的地方,但是我會在這裡,也許哪天我也會跟上你,一起去看更寬闊的世界。
距離離開日本還剩倒數幾天,但距離他們成為更好的球員,這才正式開始。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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