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edding》
阿茲拉斐爾半夜模模糊糊醒來的時候,忽然意識到柔軟床鋪的另一側空無一人。那個屬於克羅里的位置只剩下睡皺了的床單,以及半條早已沒有任何溫度的被子(至於為什麼是半條,那當然是因為另外那一半目前還蓋在阿茲拉斐爾的身上)。天使對於枕邊超自然生命體的消失沒有特別驚訝,畢竟他們的身份不同,工作性質的差異導致總有那麼些時候克羅里必須半夜摸黑去談個「生意」。基於互相尊重的原則,他不會過問對方的行程和所作所為,儘管大多時候克羅里回來時總會興高采烈地跟他分享自己又幹了什麼令人印象深刻的壞事,或抱怨他愚蠢的同僚們如何無法欣賞他前衛又新潮的點子。
總之,克羅里不在床上並不是一個緊急事件,阿茲拉斐爾打了個呵欠窩回被子裡,相信等到太陽升起後對方勢必就會跟過去一樣坐在餐桌對面,一面盯著他盤中的菠菜鮭魚班尼迪克蛋佐荷蘭醬與無基改豆漿拿鐵,一面拎起他的黑咖啡,為他們的早餐時光添加一些別西卜的壞話。而他會一邊優雅地切開他完美的餐點,看著半熟的蛋緩緩流下,以麵包沾取一些送入口中,感受柔軟又飽含豐富滋味的感覺充斥口腔。
噢,早餐,他想,那是他每一晚進入夢鄉最大的動力。
等到他再次睜開眼睛之時,身邊仍然沒有克羅里的蹤影。阿茲拉斐爾努努嘴,拉了拉床單四角,將皺摺抹去,摺好被子並將兩個枕頭整齊擺放在床上,看起來就像是從來沒人在此逗留過一樣。
他獨自洗漱,獨自來到廚房。桌面上沒有克羅里留下的任何隻字片語,他按下答錄機,想知道克羅里是否半夜曾經打過電話回來。和他的猜想相同,答錄機只吐出了幾句來自克羅里惡魔同黨的吆喝與威脅,再無其他。
阿茲拉斐爾在心底默默唸了幾句經文,不求感化這些墮落的靈魂,只是單純出自習慣。
他打開冰箱,取了幾顆雞蛋和培根,當平底鍋加熱著它們的同時,他猶豫了一陣子,還是按下了咖啡機的按鈕。
屋子充滿了食物的香氣,他心滿意足端著盤子來到餐桌上,替克羅里準備的那杯咖啡一如往常擺在他的正對面,但一直到它冒著煙的熱氣完全消失之時,咖啡的主人都毫無音訊。
好吧,阿茲拉斐爾想,或許這次克羅里要忙的事情稍微複雜了一些,又或是距離稍微遠了一點。畢竟不是所有的惡事都只能發生在英格蘭,不是嗎?就像所有的好事也不全然只出現在這座島上一樣。他猜想克羅里此時或許會在哪裡,他希望是亞洲,如此一來克羅里回來之時也許會替他捎來一些那裡特有的香料們。他知道自己喜歡那種混合了多種氣味的燉菜,叫做咖喱是嗎?搭配烤得酥香的麵餅吃起來簡直就像是一瞬間回到天堂。噢不。天堂都沒這個好,他想。只可惜無論他如何邀請(他拒絕使用克羅里所說的「誘惑」兩字,天使是不誘惑的,他們只「邀請」)克羅里都紋風不動。
這實在太不公平了,他氣憤地想,克羅里總是很擅長說服他,總是清楚他的弱點,總是在最剛好的時刻提出他最需要的事物。
回想起來似乎自己老是在接受克羅里的照顧,除去六千年前的那一場大雨之外,克羅里替他解決的麻煩遠超過他所替對方解決的,偶爾這會讓天使感到混亂,他才該是那個行善的,或至少,克羅里得停止用那個「因為你是天使,所以你作的一切事情都會是善的」的藉口來哄他。他可不能平白無故接受這些,不是嗎?阿茲拉斐爾想,如果他還是個天使,他勢必得要有所行動。
好吧,或許就從打掃這座公寓開始。雖然對比他的舊書店,克羅里的房子裡東西幾乎少得可憐,惡魔一點也不在乎使用法力會不會造成任何問題,有需要用到某些東西的時候就彈個指將它們變出來,沒用的時候則再彈個指將它們送回該去的地方。某種程度而言,阿茲拉斐爾確實被這種便利性給說服,但同時他仍然要求自己千萬不可落入這般貪懶享樂的陷阱之中。
所以儘管他大可揮揮手便讓公寓內所有物品都自動自發回到位置上,同時令所有的灰塵髒汙都消失無蹤,他仍然選擇了最傳統的作法,拿起清掃用具腳踏實地的準備替克羅里的公寓進行掃除(至於他的那些用具又是從何而來,如果各位能夠稍微忽略一下這個細節,阿茲拉斐爾會相當感激。)
他愉快地將室內為數不多的物品都拿起來擦拭,把那些克羅里隨手扔在椅背上的衣物收拾近衣櫥,桌面上他隨手記下的點子……阿茲拉斐爾必須用盡全力才能不讓自己偷偷把這些紙條扔掉,他用指尖捏著它們,就好像這些紙是燒紅的鐵片一般,他將它們攏齊,並盡可能用一些別的東西蓋在它們上面,以求克羅里或許會忘記這些紙片的存在。
天使哼著聖歌穿梭於惡魔的公寓,並與那些瑟瑟發抖的植物輕聲說話。
「噢,我看到了一個小曬斑,別擔心,讓我來替你們、噢,你自己修復了,好吧。」
到處都整齊清潔,除了一個地方——阿茲拉斐爾發誓當他搬進這間公寓時,甚至不存在這個空間。
那個突然冒出的房間位在走廊最底端,要不是他心血來潮決定整理房子,大概也不會發現牆壁上居然出現一扇矮門。
他的好奇心一下子就被激起,手握住把手的同時卻感覺到一股道德感在心中拉扯。天使不該隨意闖入別人的房間,人類的戲劇不都這樣演的嗎?他的左右肩分別出現一個小小的身影,右肩上的是渾身純白的自己,告訴他,克羅里沒提過這個房間,還是不要隨便進去比較好吧?而左肩上的,則是他那一身皮衣皮褲的惡魔室友,克羅里懶散的挖著耳朵說,拜託,他都說了把這裡當自己家,進自己家的房間還需要什麼許可嗎?
一如既往,惡魔輕易地說服了阿茲拉斐爾。
他輕輕握住門把小心翼翼的轉開,木門發出淺淺的嘎吱聲,阿茲拉斐爾踏進房裡時輕聲說了句打擾了,然後才環視整個空間。很暗,這是他第一個想法。房裡沒有燈,只能藉著從門外透進的光線微微辨識裡頭物品。他首先看見了一隻獨角獸的角、渡渡鳥的羽毛,和義大利鼠兔的腳掌。隔壁是十五世紀的女巫遺物,上頭還留有焚燒的痕跡。十七世紀掉落在牛頓頭上的那顆蘋果令他別開視線,桌面上散亂堆著對方號稱睡掉一整個百年的來自十九世紀的樂譜,旁邊閃爍著細碎光芒的想必是那知名船難電影中女主角所配戴的寶石項鍊。阿茲拉斐爾驚訝於克羅里的豐富蒐藏,卻又對他這般輕忽的態度感到有點氣憤。這些可都是對人類來說具有特殊意義的東西呀,所以雖然或許不能給它們如同博物館般的待遇,但至少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的展示出來才對(儘管除了這公寓裡的他們以外,根本也不會有任何人前來參觀)。
阿茲拉斐爾一面撿拾散亂的雜物一面往房間深處前進,直到發現房間角落有著一團分辨不出是什麼的東西似乎正緩緩動著。
天使揉揉眼睛,一片黑暗之中實在很難看清它的樣貌,阿茲拉斐爾只能隱約看出它有著一圈一圈的外型,它縮在角落,挪動的起伏姿態宛若克羅里化為蛇型時行走於漫天黃沙的薩哈拉。
「噢,老天啊。」他忽然意識到那就是克羅里。
天使舉起手掌,一團光瞬間出現,照得房間燈火通明。惡魔化身的黑色巨蛇蜷縮在角落,無力地轉過身來看向他。阿茲拉斐爾焦急地走近,低聲喚著克羅里的名字,然後低下身替他檢查。
阿茲拉斐爾注意到克羅里的身上有著一層薄薄的、可以透過光線的皮膚,但這層漂亮的皮在身體中段卻轉變成一些白色的屑屑黏在上頭。
「你怎麼、」他說,然後旋即換上了了然的表情,「噢,又到了這個時候。」
克羅里吐出蛇信發出淺淺的嘶嘶聲,算是回應了阿茲拉斐爾的猜想。他實在累得沒有力氣化做人形,儘管作為惡魔,仍然無法避免自然的種種原則,就像這六千年來總有那麼幾次他那令人自豪的鱗片就是非得要像快餐店裡號稱份量加大的薯條一樣背叛他,令他疼痛難當。
一般而言他會避開所有人,獨自處理這段過程,消失個兩天、或三天,沒有人會在意他的去向,畢竟一個惡魔失去聯繫幾天並不是什麼太稀奇的事情。但這次的蛻皮期來得太突然,又或是他太沈浸於與天使同居的喜悅之中因而忽略了種種跡象。總之,讓阿茲拉斐爾看見他這般落魄的樣子,可不是克羅里原先的計畫。
蛇掙扎著想走,但身上蛻到一半的皮膚卻令他心有餘而力不足。他掙扎移動了兩英吋後停下來,蛇信不斷吐出就像在喘息一樣。
面前克羅里的樣子令阿茲拉斐爾的胸口傳來柔軟的疼痛,「克羅里,你應該告訴我的。」他說,伸手想摸摸對方的鱗片,手來到半空卻猶豫著不知該不該真的摸下去。「等等我。」
他飛快跑回書房,從那堆他從舊書店中打包帶來的精裝書中挖出一本動物圖鑑,他不確定像克羅里這種已經成為超自然生命體的靈魂是否仍與一般普通的蛇類有著相同的生理構造,但若能減輕一些克羅里的疼痛,任何方法都值得嘗試。
他仔細研讀書中關於蛻皮的介紹,太過乾燥會使舊的皮沾黏在身上,最好能夠保持濕潤,如此一來便能使蛻皮過程更加順暢。天使重新回到小房間內,順手將克羅里放在植物邊的灑花器也帶了過來。他當然檢查過裡頭的液體,聖水被他移了出來,如今裡面只是一些單純的清水而已。他跪在克羅里身邊,將噴頭對準了起白屑的地方,輕輕朝那兒噴出細小的水霧。
「怎麼樣?有好一點嗎?」他問,而蛇型的克羅里扭了扭身子,皮膚順利脫離了沾黏處往下蛻去,卻又很快停滯下來。
「這樣可不行。」阿茲拉斐爾皺眉,灑花器的效果有限,像克羅里這麼巨大的蛇而言,他需要的是更多的水分。
水分、水分、水分。
阿茲拉斐爾想到了個好主意。
「抱歉,我不知道這會不會痛,但我得移動你才行。」他伸出手盡可能輕柔地捧起克羅里,巨蛇安分的靠在他懷中,任由他將自己帶出陰暗角落。阿茲拉斐爾用腳踹開浴室的門,他的眼睛一瞇,水龍頭便自己開始流出水來。等到浴缸半滿,天使正想將克羅里放進去時,他低頭看著毫無生氣的巨蛇然後停下了動作,下一秒,他跨步,整個人進了浴缸,也不管自己身上那寶貝了好幾個世紀的衣服是否會因此浸溼,只是靠坐在池水裡,讓克羅里得以貼伏在自己身上同時又能泡在水中。
巨蛇朝他發出嘶嘶聲。
「噢,別擔心,克羅里,」阿茲拉斐爾低聲安撫他,「只不過是一套西裝,畢竟我可不希望你被淹死。」
蛇輕輕甩動尾巴,卷上阿茲拉斐爾的手指,天使輕輕撫摸著他蛻下來的皮,試探性的替克羅里往下輕輕的拉,「這樣可以嗎?」他問,蛇沒有回應,只是賣力移動自己的身體,將那層皮蛻得更多一些。
他們在浴缸裡花費了很多時間,幸好這世界暫時沒有什麼要緊的事需要他們出面解決。這一天倫敦人突然發現平時總會說幾個笑話逗人開心的街頭藝人特別沈默,但同時火車誤點與取消的狀況特別稀少,不,應該說,幾乎沒有。這詭異的事態甚至上了BBC新聞以頭條播送。快訊,倫敦運輸局證實,截至截稿時間為止,倫敦地區所有火車及地鐵皆為準點,此特殊情況令多名市民接受採訪時表示,因為路程太過順利,他們甚至提早了一個小時來到工作崗位。
但那並不在天使與惡魔關心的重點內。
直到最後一寸皮膚終於從身上脫離,阿茲拉斐爾終於鬆了口氣。他將克羅里從浴缸裡抱出來,用毛巾擦乾他,並將他放回床舖上。他轉身,若是在過去,他身上的這團混亂克羅里總會替他解決,但此時此刻他自己打了個響指,濕透的西裝便從身上消失,取代的則是一套舒適又柔軟的居家服。
他轉回床鋪,克羅里已經有了力氣恢復人型,但比平時慘白的臉色卻看得出他需要更多休息。和熱度。阿茲拉斐爾想。克羅里輕輕打著顫的樣子可沒能逃過他的眼睛。
他於是攤開毯子,蓋住克羅里,然後自己也鑽了進去,從克羅里的身側輕輕擁抱著他。
「天使。」克羅里低聲說。
「噓。」阿茲拉斐爾阻止克羅里再說話,「休息一下。」
「⋯⋯好。」
克羅里是真的累了,蛻皮花費了他幾乎所有的力氣,過去他在這脆弱的時刻只能把自己藏起來,希望沒有任何人看見。但此時此刻阿茲拉斐爾——他的天使——在這裡,在他的身邊,抱著他,溫熱的嘴唇輕輕吻在他耳下蛇紋之上。
他感到一陣模糊的睡意襲來。
柔軟而安全。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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