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ape of You》
最一開始出現異狀的是袖口上的鈕扣。
那天早晨起床盥洗後,魁登斯一如往常抖開漿得挺直的白色襯衫,並將手臂穿過質料上好的絲質布料。正打算將袖口的鈕扣扣上時,原先理當服貼在手腕處的鈕扣竟不像平時那般聽話,花了他好一番功夫才成功扣好。他自認不是手指笨拙的人,過去在新賽倫復興會時養成的高效率,讓他基本上能在非常短的時間內處理好自己的儀容——畢竟若是沒能在時限內出現在母親面前,可不是一頓好打就能輕易帶過的。
他盯著自己的手指和卡在腕骨上的袖口,然後心想,這肯定只是自己昨夜念書念的太晚,睡眠不足還沒完全清醒所導致,只要今天別再閱讀斯卡曼德先生從倫敦郵寄給他的「你不知道自己所有的力量,以及在了解後該如何去運用他們」直到深夜還不罷休,明天早晨便能避免掉這個小小意外。
然而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隔了幾天,鈕扣的困擾還沒解決,其他地方又出現了新的問題。
這一次是肩膀處的縫線。
在那之後魁登斯嚴格要求自己睡前只能讀上兩個小時的書,這很不容易,他花了很久時間才相信這個世界真的存在魔法,又花了很久時間說服自己魔法世界與他無關,然而,最終這個夢想中的國度又再度向他張開了雙手,邀請他成為其中的一員。要克制自己對於魔法世界的渴求及欲望,對魁登斯來說簡直比在暴風雪中派發反巫傳單還要來得難上太多倍。
好不容易才終於將那堆或新或舊的文字一遍又一遍讀進腦中,少年心滿意足正準備抬手將他們放回架上時,手肘還沒完全伸直便感覺到有什麼東西阻擋了自己原先流暢的動作。肩膀附近的布料皺成一團,他幾乎能聽見到縫線繃緊拉扯的聲響,像是遭遇了極大的痛苦發出呻吟。魁登斯連忙放下手,一切又歸於平靜。他嘗試著讓肩骨輕輕轉了兩圈,儘管動作不像方才那樣不順,仍然有些許異樣感存在。
魁登斯抖了抖衣領,將出現皺摺的前襟撫平,連同裡面那一件襯衣一起。
襯衣。他想。今天起床時窗上結了霜,所以他多添了一件貼身的背心。這肯定就是使得布料過度撐開的主因。既然如此就先將它收進衣櫃裡,等到初春氣溫沒那麼冷了之後再重新穿吧。魁登斯如此說服自己。
然而最終連皮帶都開始出了問題。
當然,事過境遷,他腰間的皮帶用途早已恢復了正常的使用範圍,不再是夜裡揮散不去的疼痛夢魘。然而當他將皮革繞過自己的腰部,穿越褲頭上一個個小小的圓圈,準備收緊長度並扣住皮帶頭時,魁登斯卻愕然發現自己感到舒適的鬆緊度已不是過去慣用的那個孔洞。金屬釦環卡在那個有著歷史痕跡的圓孔隔壁陌生的那一格上,就那麼幾吋的小小空隙,卻是魁登斯這輩子從來不曾經歷過的距離。
他低下頭,手指輕輕擦過圓滑細緻的皮革邊緣,那兒早已沒有乾涸的血跡,覆蓋其上的掌心也不再出現新的傷痕。過去每一次繫上或解開腰間束縛都是種折磨,他花了一番努力才終於擺脫這個詛咒。然而當他試圖往前拉緊一些,勒緊的褲頭卻讓他回想起過去因受罰而餓到胃袋發疼的不堪往事。
魁登斯淺淺的吐了口氣,經過那場夢魘和接下來漫長的重組,道歉與被道歉,原諒與被原諒之後,如今他衣食無缺,能夠睡在純白柔軟的床上,擁有能夠遮風避雨的大衣,和一個能夠稱得上是家的地方。
家。一想到這裡魁登斯便忍不住輕輕微笑起來。儘管任何地方跟新賽倫復興會那個幽暗潮濕的小角落相比,都會舒適得像是天堂。但他卻從未想過世上真的能有一個地方,隨時隨地都有溫暖的爐火,沒有打罵,更充滿了不只是填肚子,而是稱得上珍饈的食物堆在他眼前。
就像現在,他獨自一人讀著書的午後,一旁小桌上以魔法火焰加熱著的茶壺從不曾涼掉,喝乾的茶杯在下一秒會自動加滿,精緻小碟上的火腿三明治和他最喜歡的蘋果磅蛋糕也總是憑空不斷接連冒出。
第一次見到空無一物的桌面突然出現食物時,魁登斯嚇了一大跳。他瞪著桌面眼眶含淚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的模樣惹得房子主人輕輕笑出聲。當然,現在的他早就明白這一切背後都是一種喚作家庭小精靈的生物們在運作。
小精靈。過去只出現在童話故事裡的名詞躍出紙面真真切切的存在於這個世界裡。魁登斯從沒想過自己能夠認識一個小精靈,甚至跟他們成為好友。儘管他永遠不會忘記,當葛雷夫宅邸裡的家庭小精靈初次見到他時臉上露出的,極度戲劇化的表情——譴責的目光赤裸裸直視著他身邊的先生,像是在怪他怎麼能把一個幾乎成年的孩子養成這副德性。
「魁登斯可不是我的私生子。」葛雷夫兩手一攤無可奈何的回應,他早已習慣這個侍奉世代葛雷夫家族的家庭小精靈偶爾出現這般無理僭越的態度。若是在其他古老保守的魔法家族,這樣的小精靈可能早就被拋棄或懲罰了。但畢竟自己也是從小被他照顧到大的,當葛雷夫夫婦忙於工作而無暇顧及他們的兒子時,正是面前這個小精靈(和他不斷變出的小小把戲)陪伴年幼的葛雷夫度過一個個漫漫長夜。
他要求家庭小精靈整理出一間空房,並盡可能將它弄得溫暖舒適。
「我需要所有人記著……魁登斯不只是我的客人。」葛雷夫模稜兩可的說,小精靈眨了兩下眼睛而後露出了然於心的笑容。
「一切都交給我,葛雷夫主人。」他於是牽起魁登斯的手,就跟他對待幼時的葛雷夫一樣。他稱他為魁登斯少爺,這讓魁登斯一開始覺得非常彆扭,但幾分鐘之後,家庭小精靈連珠砲般的發問攻勢和面前如電影膠片不斷閃現的傢俱完全吸引了他的全副精力。魁登斯這輩子沒做過這麼多決定,對他來說,床架要用雲杉或冷杉實在沒有差別,當然,他從來也沒想過就連扶手椅的椅腳都能有這麼多款式需要選擇。
終於從一連串「魁登斯少爺您傾向箭筒式腳還是嵌杆凹槽式腳?」的攻擊裡存活下來後,他本以為最艱難的部分已經過去。然而當晚餐鈴響起,他坐在長桌一端面對著葛雷夫,疑惑地想著何以他們只有兩人需要用上這麼空曠的寬廣餐桌,以及,為什麼上頭仍然空無一物,空氣裡甚至連一絲食物的味道都沒有。他正打算開口發問,嘴都還沒張開,眨眼間桌面上的銀盤卻突然堆滿了食物。
烤牛肉、培根捲、肉汁馬鈴薯、小洋蔥跟紅蘿蔔拌成的沙拉、炸魚跟薯條還有更多他叫不出名字的菜色。魁登斯在看見巨大香料烤火雞時瞪大了眼,幾乎不敢相信這麼多香氣逼人的食物就在面前等著自己取用。
過去他的日常餐食只有清淺到幾乎能夠看清碗底的稀粥,看得出形狀的肉類則是一年只有幾天才會出現的奢華享受。
葛雷夫見他毫無動作,以為這些東西都不合他胃口。他低聲詢問魁登斯是不是能為他準備些其他的什麼,但少年抬起頭用滿是水氣的目光望向他,搖搖頭,他只是太驚喜了。魁登斯小心翼翼的問是不是能全部都試試,而葛雷夫忍不住笑了起來,他的手簡單一揮,每道料理都各自堆了一小角在魁登斯的餐盤上。他拾起叉子,在葛雷夫鼓勵的眼神下戳起了第一小塊奶油炒蘑菇放進口中。
他從沒吃過這麼美味的東西,魁登斯得掩著嘴才不會失禮的大叫出來。少年如此純粹直接的表現令葛雷夫忍不住失笑出聲,魁登斯卻沒能注意到——他正忙著放懷大嚼。
家庭小精靈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到了葛雷夫的身邊,看著面前吃得津津有味的魁登斯不由得嘆了口氣,已經好多年沒能看見自己做的菜被用如此坦率的方式愛著了,他扭過頭,當年的葛雷夫小少爺也是這般可愛呢,如今卻……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葛雷夫壓低聲音說。
「我可什麼都沒想。」家庭小精靈立刻回應,語氣裡一點愧疚也沒有。他朝自家主人輕輕鞠了個躬,「請容我回去準備甜點。」
「去吧。」
小精靈一陣風似的消失在桌邊,幾分鐘後一堆焦糖布丁、蘋果派以及太妃糖蛋糕取代了原先菜餚的位置。魁登斯同樣每道都試了一些,最後決定替自己添上第二份灑滿了肉桂粉的甜甜圈。
過去他總站在蕭瑟街頭羨慕地看著其他孩子大口舔著手中的霜淇淋,如今,魁登斯像是要把以前失去的部分全數追回般享受著這一切。他是最受到廚師歡迎的那種客人,來者不拒,並且總會用朝天的盤底來證明自己對餐點的喜愛。日子久了之後小精靈也抓準了魁登斯的口味,每天送上的食物都更讓他滿足到幾乎連餐具都想跟著吞下去。
然而當他吃下最後一口淋著白蘭地奶油的溫熱蛋糕時,魁登斯垂眼發出滿足的嘆息。卻瞥見自己卡在腕骨上的袖口、明明少了裡頭襯衣卻仍顯緊繃的布面縫線,以及穿過陌生孔洞的皮帶頭。最近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怪事,忽然之間都被串在了一起。他愕然意識到,其實這些都跟熬夜無關,跟是否多加了一件保暖內衣無關,事實上——是他毫無顧忌,過於貪婪,不知節制地享樂,最終才導致這一切發生。
他胖了。
雖然不想承認,但除了這個結論之外他想不出任何其他合理解釋。
這個陌生的字眼在不久之前還像是掛在天邊的星星一樣遙遠。他想起以前雀斯蒂總擔心自己吃得太多,在所有孩子都恨不得將胃袋灌滿時,唯有他的長姐會只盛上小半碗稀粥果腹。瑪莉盧雖然對這種行為沒什麼正面評價,對她來說擔憂身材走樣而節食是無比幼稚的行為,但只要能夠完成分派的工作,她倒是很樂意節省下那些食物。
然而瑪莉盧的吝嗇不只展現在食物上。
魁登斯同樣還想起了過去那些不合身的衣物穿在身上的突兀與不適。育幼院的孩子們總會拿到過大的服裝,只因為這能穿得久一些。等到他們長到再也擠不進去,才有機會在冷漠的責備之下獲得另一件明顯太大的、從其他較年長孩子那裡退下來的「新衣」。
魁登斯伸手摸了摸自己身上質料良好的衣料,他想起這些都是葛雷夫先生特意請裁縫替他量身訂做的,他不敢想像若是重新做上一套得花上多少美元(噢,他還沒習慣使用巫師金幣的單位),他已經讓葛雷夫先生為他做了這麼多,又怎麼能恬不知恥地要求更多?
不能繼續這樣下去。
他咬牙在心底偷偷下定了決心。
於是隔天開始他拒絕了再添一碗早餐麥片粥的渴望,留下了半片煎得香酥的培根,原先總加兩顆方糖的奶茶也換成了檸檬水。午餐的烤馬鈴薯他只吃了三口,下午茶的巧克力甘那許蛋糕甚至連動也沒動,晚餐他喝完了整碗普羅旺斯魚湯,搭配的麵包卻只撕下一小角。
連續三天都這麼做之後,魁登斯的怪異行徑很快引起了葛雷夫的注意,但少年總是搖搖頭說他沒有不舒服,只是已經吃飽了而已。除了食量銳減之外他也看不出魁登斯有哪裡不對勁,除了點頭讓魁登斯先行離開餐廳之外,葛雷夫毫無辦法。
然而就算魁登斯這麼做了卻還是沒能解決他的困擾。他的衣袖持續縮短,肩線越來越憋,他感覺到胸前的鈕扣也開始叫囂著抗議,褲腳露出過多的襪子,他覺得既懊悔又無力。飢餓重新找上門的感受實在很糟。若不能改變水的多寡,他想,那就從杯子的大小改善吧。魁登斯舉起魔杖,做好心理準備後略帶緊張地朝平鋪在床單上的衣物念出在書上查到的咒語。
沒有任何事發生。
他不知道是哪裡出了錯,也許是他的發音,又或是他揮舞魔杖的姿勢不夠正確。魁登斯重新嘗試了一次。
「暴暴吞(Engorgio)!」魔杖頂端閃出光線,咒語的放大效果卻沒有在他預期之中——他現在獲得了幾件比床單還大的襯衫。
魁登斯頹然坐上了床沿,垂頭喪氣的將衣服丟開,忍受胃部傳來的空虛飢餓,距離晚餐時間還有大約半小時,他今天決定只吃四分之一盤就好。
可下一秒門口傳來敲門聲,他還沒回應,葛雷夫便直接開了門進來。這很不尋常,因為對方總是堅持每個人都有權維持隱私,就算魁登斯一直連自己到底是什麼身份住在這棟宅邸裡都搞不清楚。他驚慌地看著葛雷夫走近自己,對方凌厲的目光掃過他的臉、他手裡握著的魔杖以及床鋪邊皺成一團的衣物。
「魁登斯。」
他聽見葛雷夫叫他,可是他卻不敢抬起頭來,他無意惹葛雷夫生氣,他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他太害怕,他已經無法再被拋棄一次。
「魁登斯。」葛雷夫又叫了他一聲,他只好抬起頭,回望那對眼睛。令他驚訝的是,葛雷夫的目光溫柔似水,一點也沒有他想像中的怒火。他被牽著站起身,直到對方稍稍揚起脖子,他才發現自己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竟又比葛雷夫先生高上了一些。他被要求轉一圈,乖乖照做之後葛雷夫突然笑了出來。
「噢,被解救的丹恩啊。」他說,「我很抱歉我竟忽略了這些。」
魁登斯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葛雷夫給他的一向比他預期的還要更好更多,多到他都忘了自己應該謹守的分際,才讓自己像顆氣球一樣發胖。
「你在成長。」
葛雷夫先生卻朝他這麼說,臉上的笑容甚至帶有一些驕傲神情。家庭小精靈不知什麼時候跟著鑽了進來,他挺起胸膛以同樣自豪的語氣說。
「我就說會照顧好魁登斯少爺的,你瞧他現在可像是個男人了。」
男人?魁登斯低頭看向自己。的確,跟過去相比起來,他的臉頰紅潤了些,原先清晰可見的肋骨也逐漸隱沒在光滑肌膚底下,乾瘦的腰間出現一小圈結實而充滿彈性的肌肉,連接著修長的雙腿,他不再是過去那副病懨懨的模樣,在葛雷夫家族的照顧之下,不知不覺間他成長為一個完全不同、精神煥發的男人了。
「什麼都逃不過家庭小精靈的眼睛。」葛雷夫說,「他們連你落下幾顆青豆沒吃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伸手一揮,床上那堆變形失敗的衣物便立刻消失不見。
「明天再請裁縫來重新量一次。」葛雷夫搶在魁登斯開口前阻止他,「當然,你得付出一些代價,才能換得這些新衣。」
魁登斯安靜的等待著,不管葛雷夫要求他做什麼,他都會盡力做到最好。
「別惹家庭小精靈不開心,你得把今天晚餐全部吃光才行,」他聽見葛雷夫這麼說,「我可受不了每天吃下兩人份的餐點。」
在葛雷夫故作嚴肅的注視下魁登斯重新展開笑容,見到少年這般開心的模樣,葛雷夫也跟著鬆開眉間,揚起嘴角。
晚餐的鈴聲響起,他們並肩走向餐廳,空氣中彷彿已經可以聞到食物的幸福香氣。
今天的餐後甜點就決定是兩塊糖漿餡餅了,魁登斯愉快地想。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