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me was not built in a day》
顯然,中庭確實是個不適合靠近的地方。洛基想。
眼前的畫面實在太過驚心動魄,就算是已然活過千年壽命,見識過無數文明起落,曾親身參與各種傳奇戰役,並經歷過母星毀滅的震撼的神明也難以用言語形容。洛基生平第一次感覺自己愧對銀舌頭的稱號,他本該巧舌如簧,無論處在什麼狀況之下都能將場面導向對自己有利的局面才是。
然而,面前索爾的狀況實在令他失語。
第一次,他發現除了自己竟然也會有找不到適當言詞的震驚之外,他同時也發現了,原來神並不是永遠……該怎麼形容呢……不是永遠像個神的。
「索爾?」他皺眉朝著對方喊出這個名字,內心還帶著一點期待,面前這個看起來簡直像是一坨放軟了的奶油的「東西」只是長得像他哥哥的某個特別高大的中庭人,他不可能會真的是那個索爾,那個雷霆之神。
但對方在聽見聲響之後轉過身來,看見他,那五秒鐘之間臉上表情的變化讓他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確實是自己的兄弟。他是怎麼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的?洛基一面思忖,一面後退幾步以避開索爾朝他張開的雙臂。噢,他得說清楚,他並不是那種,明知道對方因自己的死訊而痛苦萬分,卻也不肯在重逢之時給對方一個擁抱的那種殘酷之人。相反的,他也很想完成他們多年前在阿斯嘉難民船上未竟的那個約定。
「如果你在這裡,我肯定會給你一個擁抱。」
「我在這裡。」
是,他在這裡,然而他熟識的那個索爾卻好像消失了。洛基輕快閃避了索爾朝他直奔而來的身子,這在過去並不容易,可今時今日卻簡單得就像在掌心放出一團小小火焰罷了。索爾笨重的身子沒能在撲空之後立刻停下,他往前踉蹌了幾步,這才搖搖晃晃地轉回來,他看著洛基,表情介於困惑和欣喜之間。洛基聳聳肩,他伸出一隻手掌阻止索爾再度朝他奔來的動作,「我可不想被你身上多出來的部份悶死。」他說,然後發現自己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舌頭,「說真的,搞什麼?你看起來簡直像宴會桌上塞滿料的火雞。」
索爾低頭看著自己的肚子,抬起頭時臉上浮現一抹尷尬的笑容,他伸手搔搔自己的臉頰,試圖將話題從自己身上轉移開來,「你看起來……倒是挺好的。」
話剛說出口他就意識到這是個超爛的轉移。
他的表情看起來很複雜,洛基說不出是痛苦悲傷多一些還是欣慰快樂多一些。他可沒忘記自己是如何「死」在索爾面前的。儘管當時基於某種理由,他無法跟索爾說明自己其實並不是真的就這樣死在薩諾斯手中,身為九界最強魔法師,他早就在對方的手握上自己脖子之前,將真身挪移到別處了。只不過,來自中庭的那個巫師特別強調要他照著自己的計畫行動,同時不可洩露給任何人知道,不然將無法觸發那一千四百萬分之一的,唯一的獲勝機會。
「你會在適當的時機再次現身。」他還記得那個三流巫師神秘兮兮地揚起笑容,「到時你會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該做什麼?面對眼前這個變形到他懷疑還能不能塞進阿斯嘉王座的索爾,他還能做些什麼?
噢,別跟他提王座已經在諸神黃昏毀於一旦的這件事,那是個隱喻,洛基翻了個白眼在心底默默自嘲。他深呼吸,主動往前走兩步伸手拍了拍索爾的肩膀——如果那還能算得上是肩膀——他實在分不出索爾現在身上的各個部位到底該如何區別了。
「好了好了,別哭了。」他說,順手變出一條手帕塞進索爾的手裡,「阿斯嘉的國王哭哭啼啼的成何體統。」
索爾乖乖接過手帕,用力擤了個鼻涕後一面用帶著哭腔的語氣道謝一面遞還給洛基。洛基皺皺眉頭,接著嫌惡地揮揮手掌讓手帕消失在宇宙之間。
索爾看著憑空消失的手帕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連忙問,「洛基,你不會再走了吧?」洛基聽得出他語氣中想隱藏的急迫,可索爾做得實在太爛了,他想。索爾見他沒回話,又強調了一遍,「你這次如果再跑掉,我會用盡一切努力逮住你,我真的會。」
洛基看了眼索爾,以如今這個樣貌他實在很難想像索爾要怎麼「用盡一切努力」逮住自己,因為很顯然,他現在最需要努力的,絕對不是逮住自己的弟弟,而是逮住過去的自己。
——中庭真的會使人墮落,洛基想,接著嘆了口氣朝著索爾說,「暫時不會,我跟你還有很多事要做呢。」
事後索爾回想起來,當洛基說出這句話時沒能體會到對方真正含意的自己,是不是真的如洛基所說,傻得可以。
他以為洛基願意搬進他位在挪威新阿斯嘉領地內的小屋與他同住,是為了彌補過去這些年來他們所喪失的生活,他甚至還特地為了弟弟將自己那張硬梆梆的床換成柔軟舒適的新貨——洛基可在乎生活品質了,他想。即使為此他必須犧牲玩要塞英雄的時間也在所不惜。
然而當洛基帶著睥睨眼神終於踏進他的小屋,壓根沒往索爾特地佈置的歡迎牆面看上一眼,只站在原地掃了一圈便重重嘆口氣時,他還是沒意識到自己的日子將會多麼艱困,只一心抱持著經過這麼多年後,他們又能像兒時一樣生活在一起的喜悅之中。
所以當洛基張開雙手,手腕輕輕一轉,而小屋內所有的東西都漂浮起來,旋轉一圈之後以嶄新面貌重新降回地面時,索爾也只是笑嘻嘻地想著洛基的魔法真厲害呀,一點都沒注意到那些堆積在屋子各處的空酒瓶和零食餅乾們也跟著消失無蹤。
直到他愉快地躺回已經被壓出一個凹陷的沙發,拍了拍隔壁空位要洛基跟著坐下,左手順勢往旁邊一撈,想將昨天吃到一半的洋芋片分享給洛基時,這才發現自己的手怎麼摸都摸不到包裝。他低頭朝那邊看去,地面上卻空無一物。
「奇怪了……應該在這裡呀……」他叨叨唸著,並挪動巨大的身子探頭想往沙發底下尋找失蹤的零食。
「你在找這個?」洛基的嗓音冷冷傳來,索爾抬起頭,看見自己昨晚吃到一半的洋芋片就在洛基手上,他笑起來,點點頭說,「對對對,就是那個,我跟你說這真的非常的好、」
「好吃?」洛基的表情一點溫度都沒有,他的視線從上而下掃過索爾,「看得出來。」
「洛基……」索爾明白洛基想說的是什麼,他這幾年確實放縱了點,但這不能全怪他呀不是嗎?當你在短短時間之內接連經歷失去父親、失去珍貴寶物、失去家鄉、失去弟弟,最終失去希望時,又有什麼方法能夠讓自己盡可能遠離這些痛苦呢?
他的眼神勢必洩漏了自己的思緒,因為洛基此刻也收起了尖銳的態度,他的目光變得柔軟,凌厲的眉毛弧度也柔和了一些。索爾放低了聲音,他說,洛基,我好想你。
洛基聞言愣了幾秒,然後才輕輕笑起來。索爾好久沒看他笑了,這時候他才忽然意識到自己有多想念這個微笑。洛基。他說。說了又說。他伸出手將身邊好不容易重新回到自己身邊的弟弟拉進懷裡,用力地摟著,再也不讓人搶走一般地摟著。
洛基在他懷裡掙扎,他只當弟弟還跟過去一樣彆扭,但他想,他已經失去洛基這麼多次,他再也不想失去他,沒有任何事物能夠從他身邊將洛基帶走。可洛基在他手臂裡越來越猛地掙扎,他缺乏鍛煉的軟弱手臂很快便被掙脫開來。
「你想悶死我嗎!」洛基喘著氣朝他吼,他的臉因為埋進索爾那些往外橫長而出的肉所以缺乏氧氣而發紅,索爾很不合時宜的想著,這張臉果然還是有顏色的時候好多了。
沒能感應到索爾內心的感嘆,洛基只是撫著自己的胸口朝著自家哥哥惡狠狠地放話,「夠了,在你恢復原狀之前不准接近我。」
索爾以為對方只是在開玩笑,畢竟當對方氣喘吁吁臉色漲紅眼珠裡帶著生理性淚水時,無論放再狠的話聽起來都沒什麼殺傷力。
但他顯然在這些年之間忘了洛基的執行力有多徹底。
阿斯嘉的小王子說一不二,索爾只要企圖靠近他,他便會蛇一般靈活地溜走。索爾氣自己不像過往那般行動俐落,他真的放縱太久了,這些年沈迷於網路和酒精的世界,連過去那些做起來最輕鬆的事情都會對現在的他帶來負擔。可那時他是為了斷絕一切感受,他不想與現實產生連結,現實太痛了,清醒過來他總會想起所有失去的東西。母親、父親、阿斯嘉和洛基。他將自己放逐,渾渾噩噩地,過一天算一天地,讓自己就這樣走到歲月的盡頭。可如今他失去的事物回到了身邊,洛基回來了,在他以為九界中再也沒有什麼能夠讓他有所留戀之時,洛基回來了。於是這個世界又有了意義。他得振作起來才行,他想,阿斯嘉的人民還在等著他們的國王,他可不能讓奧丁蒙羞。雷霆之神下定了決心。
然而中庭人有句話說得好,羅馬不是一天造成的。他沒去過羅馬,可是他知道,自己身上這五年間累積的事物也不是一天就能消除的。
每天早上天才剛亮,洛基便喊著要他出門跑步。索爾脖子上裹著條毛巾,喘吁吁地繞著挪威峽灣跑,每當想偷懶停下來走路時,以魔法跟在後頭漂浮著的洛基便會追上來,手裡的匕首閃著暗光威脅著他繼續前進。洛基還不知道從哪裡搞來了一套中庭人的健身訓練課程,索爾後來想,那應該是隊長提供給他的。總之,在洛基的號令之下他只能乖乖照著做,從每次只做三個仰臥起坐就得休息一陣,一直努力到可以連續做五個才停下來。他努力跟上影片中教練的動作,在高亢快節奏的音樂中不斷做著原地小碎步、開合跳和高抬腿。當他四肢顫抖地抵著地面,試圖撐過這個叫做棒式的痛苦折磨時,洛基只冷冷從書頁中抬起一邊眉毛,然後要他,「背再打直些」。
現在索爾明白為什麼這些東西會被叫做垃圾食物了。他的舌頭經過長時間的荼毒已經失去靈敏性,可是他沒有忘記母親跟他說的,多吃點沙拉,索爾。他賣力將生菜塞進口中,努力不去注意坐在他對面的,故意在他面前吃著他過去最愛的口味的冰淇淋的洛基。
他不會被迷惑的。索爾想。不會。他用力叉起球芽甘藍。
只是⋯⋯
蘭姆葡萄的香氣不斷竄進他的鼻腔,他看著洛基挖起一大杓冰,送進嘴裡,他想像著那股清甜柔滑的滋味在嘴裡散開。噢,他實在太想念甜食了。可是他不能,洛基肯定也不會同意的。他只能閉上眼睛想像口中無味的青草就是那香甜可口的冰淇淋,各種滋味的,在嘴裡化開而成的喜悅感受。
他必定是太過想念才會產生了自己真的吃到了的幻覺。當索爾發現自己的口中浮現了蘭姆葡萄的香氣時,他悲哀的想著。然而,他忽然意識到,這並不是幻覺,他是真的嚐到了冰涼的感受。他猛然睜開眼,洛基的臉卻擋在了他視線前面。那條靈巧的銀舌頭輕輕舔過自己的薄唇,他看見上頭還有一些殘留融化的冰。
「看在你努力這麼久的份上。」洛基眨眨眼,語氣平淡的說,「給你的一點獎勵。」
儘管他臉上淺到幾乎不能再淺的笑容消失的速度快如閃電,雷霆之神還是捕捉到了。他舔舔嘴唇,還能嚐到最後一點香甜的味道,以及洛基,久違的吻的味道。
他想。
羅馬總有一天也將近在眼前。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