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cur》
「巴奇!」
史蒂夫驚慌的嗓音劃破寧靜空氣。聽見自己名字的男人警覺地清醒過來,黑暗中他能感覺到身旁的人繃緊了全身肌肉,嘴裡不斷呢喃著細碎囈語,並且不斷參雜著自己的名字。
他摸索著打開床邊的小燈,暈黃燈光亮起的瞬間他瞇上眼睛,等到習慣光線後,他重新睜開眼,映入瞳孔的是史蒂夫皺緊眉頭的模樣。
雖說平時的美國隊長就是個十足嚴肅的人,軍隊出身的他習慣恪守教條,遵守規矩。就連遭國家通緝那段期間也不曾在標示著停止線的路口直接呼嘯而過。至今他仍無法完全理解並接受現代社會的很多想法,每當看見人們做出與自己內心道德規準相違背的事情時,他的眉頭總會嚴肅的揪在一起。
每當那種時候,巴奇總會笑著伸出手,戳戳揉揉史蒂夫發皺的眉心,調侃他年紀已經大了還老是皺眉會出現皺紋的,然後史蒂夫便會因為巴奇而忍不住笑開來,皺緊的眉頭重新鬆開,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可這種情況完全不同。
巴奇非常明白。
過去他才是那個老做惡夢的人,當剛逃出九頭蛇的掌控時,他害怕黑夜的來臨,當太陽落下,他躺在床上瞪著窗外慘白的月亮,明明身體極度疲累卻不敢闔上雙眼,是因為他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將在潛意識中不斷輪迴往返,就好像薛西佛斯的巨石一般,不斷輾過他早已碎裂的回憶。
茫茫白雪之中,他感覺身體急速墜落,劇烈強風刮過導致肌膚表面逐漸失去溫度,呼嘯風聲中他隱約聽見有個熟悉的聲音喊著自己的名字,但是距離太遠,他聽不清楚,下意識伸出去的手抓不到任何東西。
下一秒場景忽然轉換。
他的身體靠在一把巨大的椅子上,他想動,可整個人被金屬支架緊緊箍住。兩片東西從太陽穴的兩旁移動到他的面前,遮去了他的視野,一陣幾乎要撕裂他大腦的疼痛忽然爆炸開來。他想尖叫,但嘴裡被迫咬著某種物體令他難以發出聲音,只能繃緊全身的肌肉對抗那股撕心裂肺蜂擁而上的痛楚。
幾分鐘後,一切恢復平靜。
他發現自己站在一台汽車旁。他走上前,一對年紀約莫中年的夫婦帶著驚恐神情望向他。接著傳進耳中的是哀號與骨頭碎裂的聲音,他的指節甚至感覺不到那微妙的凹陷,因為整條左臂都成了冰冷機械。他張合手指,金屬與神經系統連接處交換奇妙的細小電流,竄過他的細胞帶來些微酥麻感,除以之外再無其他。他收緊拳心,更多撞擊和碎裂聲響在夜晚的街邊,最後只剩下他獨自一人的腳步聲。
無機物並不會心軟,他也是。
可是他總覺得有道聲音在腦中呼喊著。
巴奇。
巴奇。
巴奇。
到底什麼是巴奇?他微微皺起眉頭,完全想不起來這個詞所指的是什麼東西。可某張模糊的臉閃過腦海,儘管看不清五官,卻隱約感覺得到那是一張瘦小卻充滿生氣的面容。毫無理由的他忽然感覺到一陣柔軟情緒滑過心底。那是同時包含著陌生與熟悉的怪異感受,他困惑不已,努力在有限的記憶中尋找相同的片段。
當金屬片重新覆蓋上他的臉,而疼痛重新像潮水一般蜂擁而上時,這個問題也就被層層疊疊掩蓋到了最深深處。
後來他才終於明白了,巴奇就是他。他正是對方口中的詹姆士·布坎南·巴恩斯。他想起很多事情,好的跟不好的,混雜交錯,渾沌未明。他總在半夜做著一模一樣的夢,墜落雪山,洗腦,殺人,墜落,洗腦,殺人,墜落,洗腦,殺人。
他在夢裡尖叫,奮力掙扎,直到一陣溫柔嗓音將他帶回現實。
巴奇。
他睜開眼睛總會見到史蒂夫擔憂的臉。對方有力的手臂會將他圈在懷裡,讓他不至於因為太激烈的掙扎而傷到自己。有幾次巴奇在史蒂夫的臉上看到抓痕,但史蒂夫總是不肯承認那是他的傑作。
「只是一隻野貓。」他會這麼說。
巴奇實在很想告訴史蒂夫,他說謊的技術大概就跟他玩手機遊戲的技術一樣差勁。
然而當他腦中的指令終於被消除,好不容易終於能夠擺脫酷寒戰士長達數十年無時無刻的糾纏之後,他才發現,原來自己並不是他們之中唯一會做惡夢的人。
史蒂夫不肯向他透露自己惡夢的內容,可時間一長,巴奇又怎麼能猜不出來?當對方總是情緒激動地喊著自己的名字,醒來之後看見自己在面前便露出萬分安心的表情時,再遲鈍的人也能夠明白,自己正是對方惡夢的內容。
對於這個,他老是覺得愧對史蒂夫。
他不記得自己從哪裡聽過這句話——比起離開的人而言,被留下的才是更難受的。而他忍不住想起,過去這近百年來,史蒂夫似乎總是被留下的那一個。所以那一聲聲的巴奇總令他的心臟疼痛不已。他看著史蒂夫握緊拳頭喉結滾動,他猜想史蒂夫夢裡的自己可能已經是第一萬兩千次摔落山谷,他明白,悲傷與憤怒並不會因此稀釋,反而會逐漸累積堆疊,一次比一次更加厚實沈重。
他將身體貼上史蒂夫的後背,手掌輕輕握住史蒂夫的拳頭。他將腦袋抵在對方的肩窩,並在史蒂夫每一次呢喃著自己名字的時候,在他耳邊輕聲回應。
「巴、巴奇。」
「我在這裡。」
「⋯⋯巴奇!」
「我在這裡。」
「巴奇!」
「我在這裡。」
直到天空泛起魚肚白,他緩緩輕輕唱起過去當他們都還小的時候,一起窩在布魯克林破舊公寓裡的單人床上,而外頭打著響雷,自己為了安撫對方時總會唱的歌。史蒂夫慢慢平靜下來,揪緊的眉心總算舒解開,拳頭也跟著放鬆下來。巴奇會趁這個時候扣住他的手心,將史蒂夫的手托到唇邊親吻。
「巴奇?」史蒂夫清醒過來,迷濛的雙眼看著他,幾乎不記得早些時候糾纏著他的那些噩夢。
「我在這裡。」巴奇這麼說。
「是的,你當然在這裡。」史蒂夫揉揉眼睛,他看了一眼窗外,然後低頭將巴奇摟進懷裡,在他唇邊落下一個吻。
「再睡一下,好嗎?」他會這麼問。
「好。」巴奇會這麼說。
然後他們會一起重新進入夢鄉,而這一次,什麼也無法打擾他們。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