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erfectly Ended》
儘管紐約之戰最終以失敗收場,不但沒能成功搶走宇宙魔方,還失去了自己的權杖,佔領地球的野心也因為索爾半路冒出來干擾而宣告終結,預定的計畫一件都沒達成,反倒還被押回阿斯嘉受困於地牢之中,簡直可說是他短暫千年生命中最羞恥屈辱的一段時光。
但這一趟中庭之旅也不能說是完全沒有收穫。洛基想。
他斜斜靠在扶手椅的軟枕上,手裡翻閱著入侵城市時順手摸來的一本書。就算是自認藝術品味放眼九界也絕對超群卓越的他也得承認,這個叫做莎士比亞的傢伙確實和其他愚昧無知的螻蟻不同,若不是這傢伙老早就已經到冥界去報到而自己大概還要至少四五千年才有可能面臨漫長生命的終結,洛基幾乎都想要將他延攬到自己麾下,讓他以自己之名創造一部可歌可泣的戲劇了。
「主啊,這些凡人都是十足的傻瓜!」
瞧,他們多有默契。
洛基後悔自己為什麼沒有早個四百年想到要去統治中庭,但這個念頭才剛浮現腦海,他便立刻想起根本的主因——那個名喚地球的遙遠行星,既落後又原始,沒有任何足以吸引他青睞的特殊之處,要不是為了取得魔方,他才懶得千里迢迢特地去一趟。
索爾可就不一樣了,他那個蠢哥哥,自從上次有勇無謀地擅自侵入約頓海姆,差點引發戰爭而被奧丁奪去神格流放驅逐後,不知道為什麼居然就這樣對這個原始蠻荒的星球產生了感情。這看在洛基的眼中簡直不可思議。他或許會因為無聊而觀察螻蟻們打發時間,但卻絕不可能因此想要親近這些低等無知的生物。但顯然索爾要不就是特別具有愛心,要不就是特別的蠢,才會開始以地球的保護者自居——洛基毫不懷疑後者即是真正的原因——明明連阿斯嘉的王位都還沒坐上,就想著統治宇宙?洛基冷哼一聲將書頁繼續往後翻下去。
他重新沈浸在這個充滿奇幻色彩的故事中,並對於文中小精靈們取三色堇汁液滴於人們眼皮之上,使他們愛上睜開眼睛後見到的第一個人的這個法術感到非常感興趣。若能夠在索爾眼皮上滴上幾滴,讓他睜眼就隨便愛上某個人,這應該會是不錯的娛樂,洛基想。至於讓誰去當那個倒楣鬼呢?反正不會是那個來自中庭的女人。他低頭尋思,希芙或許會是個不錯的選擇,但如果要讓這場遊戲更有趣些,海姆達爾肯定會是更加的人選。想像一下索爾成天追著海姆達爾滿金宮的跑,這將會多麼引人發噱但令人愉快的荒謬畫面。光只是想像洛基就忍不住揚起嘴角,更不用說,海姆達爾的注意力被索爾分散後,他監視彩虹橋出入的心力想必無法維持過去那般嚴密的程度,也就能讓他更方便進出往來九界之中,真是一舉數得。
只不過,這些都只是空想而已。洛基還是明白的。人人都喜歡燦爛耀眼總是昂首闊步的索爾,他生來就宛若恆星,強大且炫目。一頭金髮除了象徵永恆的光芒與力量之外更襯得他與王位的距離。洛基知道阿斯嘉的女孩們都在議論索爾,與他擦身而過時都希望天之驕子索爾.奧丁森能回過頭來看看自己,寄望著有沒有機會能夠在宴席之上與他共飲一杯蜜酒。
洛基翻了個白眼。他躺回扶手椅上,百無聊賴地將一旁桌上的東西隨興扔著玩。地牢實在太吵了。他不介意阿斯嘉軍隊為他引薦新的朋友,但見到他們試過一次後仍然不知放棄地不斷搥著無法遭到破壞的魔法帷幕,就知道這些傢伙絕對不是什麼可用之材。可悲的生物,洛基想。然而此時此刻受困在這的自己顯然也好不到哪裡去,他開始在腦中想像一切索爾最悲慘的樣子來平衡心中感受,失去王位、失去神格、或許還會失去他那寶貝的中庭女人。這些似乎都已經經歷過。失去妙爾尼爾聽起來不錯,他老早就看那隻只有索爾能夠舉得起來的錘子不滿很久了。
他讓腦中索爾金色的頭髮失去光澤,強壯的手臂變得無力,線條分明的肌肉變得肥滿,堅定的眼神變得渙散,熊熊燃燒的意志變得頹喪,如同九界中最潦倒最悽慘的人一樣。
他得意洋洋的想像著,手中拋扔的動作卻突然一滯。
有什麼不該存在在這裡的事物出現了。
洛基坐起身,地牢外仍然嘈雜不休,愚蠢的黑暗魔兵互相叫囂憤怒的吼著。洛基正要倒回椅子上時,眼角餘光卻捕捉到一個陌生身影。就像是發覺了自己的行蹤洩漏,對方很快避過了身,將自己藏到了更深之處,停頓幾秒之後旋即踩著樓梯消失在他視野之中。洛基看不清他的樣貌,只從驚鴻一瞥中看見對方的身形笨重,腳步顢頇。直覺告訴他這就是他所感應到的,不應存在這個世界上的東西。
可那是什麼?他思索。或許那是黑暗魔兵找來摧毀阿斯嘉的幫手,那正好,洛基挑了挑眉,他想像索爾——那個神氣無比的蠢蛋——和對方打得你來我往狼狽不堪的模樣,不禁輕笑起來。
「什麼事情這麼開心?」身後傳來弗麗嘉的聲音,洛基轉過頭,臉上的笑意瞬間消失。自從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後,他對奧丁感到憤怒,對索爾感到厭惡,對阿斯嘉的所有一切感到噁心,恨不得毀掉所有,讓阿斯嘉消失在宇宙之間。但對於弗麗嘉,洛基卻總狠不下心。
那是母親。是他從小最喜歡的人。是每個夜晚送他上床,用溫柔嗓音為他說睡前故事的人。是教會他魔法,讓他不至於因為瘦小身板而遭欺負的人。是當他被押回阿斯嘉時,在奧丁面前替他說情讓他不至於赴死的人。
母親。他想。多諷刺的詞。
弗麗嘉將手中的熱湯和幾本書放在桌上,洛基站在一旁冷冷看著,在弗麗嘉尚未開口之前他以為對方又要來勸他認錯。他又有什麼錯好認呢?當你的一生都是謊言時,自己難道不應該才是那個被道歉認錯的對象?
然而弗麗嘉並沒有接續他們上一次的話題,反而靜默地看向他,眼神中帶著一抹洛基難以忽視的哀傷。
這段沉默不明所以地令洛基感到侷促,他正打算說些什麼時,弗麗嘉卻搶在他之前張了口。
「洛基。」弗麗嘉的語氣輕柔又謹慎,她斟酌著用字,停頓幾秒之後才說,「相信你也感覺到了。」
洛基立刻明白她的意思。
「這裡出現了不該存在這世上的東西。」他說。
弗麗嘉點點頭,她笑起來,那個表情幾乎立刻讓洛基感覺心臟傳來柔軟疼痛。
「你我不愧都是女巫養大的孩子。」弗麗嘉微笑著說,「洛基,答應我,無論如何不要永遠抱持著憎恨,和你的兄弟和平相處,彼此照應,好嗎?」
洛基冷笑起來,他想說些尖酸的話,告訴弗麗嘉,是阿斯嘉先虧欠他,是索爾讓他一直活在陰影之中,是奧丁造成這一切,當阿斯嘉將他逐出,她又怎麼能要求自己放下所有的仇恨站在阿斯嘉這一邊。
可弗麗嘉的表情凝重得讓他說不出話,她看他的樣子像是這輩子的最後一次。
「洛基,答應我。」弗麗嘉又說了一次,洛基愣在原地不知該如何回應,只見弗麗嘉伸出手,朝著他的臉頰探去,同時用最溫柔的語氣說,「我愛你。」
母親的身影消失在面前,洛基的手指沒能觸碰到弗麗嘉,只摸到自己總是冰涼的體溫。肯定有什麼不對勁,他想,可是他想不出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弗麗嘉的態度表現得像是知道自己來日無多,可這怎麼可能?
然而當天稍晚,弗麗嘉的死訊卻比事情真相還早抵達。
他看似冷靜地向傳達訊息的使者頷首,但內心卻遠比外表更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他的魔法在體內憤怒地流竄著,隨著怒意爆發,牢房內的物品被瞬間衝擊震開,造成一地混亂。而正中央的洛基低頭盯著自己的指尖,回想發生過的一切與早先那場對話。
相信你也感覺到了。他還記得母親這樣說。不。他想反駁。如果她感覺到的是自己將逝的命運,那麼他什麼也沒有察覺到。如果他真的明白弗麗嘉當時話裡隱藏的含義,他便不會如此輕易結束它,或至少,他會試著讓自己更、更什麼呢,他想,更像個好兒子?更像個二王子?還是更像個阿斯嘉人?
他做得到嗎?如果當時他已知道那會是他們的最後一次談話。
如今回想起來,弗麗嘉的表情似乎已經洩露一切。她確實知道自己時間所剩不多,而在最後的最後,她來見他,對他說了最後那席話。
——和你的兄弟和平相處,彼此照應。
弗麗嘉請求他這麼做,於是當索爾來到他的牢房前,以自由作為酬勞要他協助自己離開阿斯嘉時,洛基聳聳肩,答應了他的條件。
※
你如果背叛我,我會殺了你。
索爾這麼說。
但洛基想,這樣應該不算背叛。他只不過是,假裝自己死在黑暗世界,並且在索爾結束一切回到阿斯嘉宣布他放棄王位,只求能夠在中庭擁有自己希望的生活時,答應了他的願望——好吧,以冒充的奧丁身份——他不否認。
這樣對大家都好,索爾獲得了他想要的生活,而他,洛基,則是終於能夠坐上這個位子。這個曾經他以為有機會屬於他,後來卻發現從頭到尾自己都被屏除在外的位置。他手握永恆之槍,抬眼望著金宮大殿閃閃發光的景象。這是他想要的嗎?此時此刻他卻不是那麼確定了。
他想起小時候,當他還以為自己是個貨真價實的阿斯嘉人,是能夠繼承王位的二王子,是奧丁之子,是弗麗嘉引以為傲的魔法師,是索爾身旁跟前跟後的弟弟時,他是如何因為索爾的死拖活拉而放下手邊的書,跟著他那愚蠢的哥哥偷溜進廚房,帶走一整籃麵包和果汁,躲開侍衛的目光翻過蘋果園的柵欄,摘下金蘋果來到世界樹底下野餐。索爾會捲起袖子跳進河中替他們抓來兩條鱒魚,他用魔法生起火,看著索爾用掉落的樹枝將鱒魚串起來,插在火堆旁邊的地上烤。他們分食清脆的金蘋果,用麵包夾住鮮美的魚肉,索爾會在洛基放下果汁宣布自己已經飽了的同時皺眉看向他,他會伸手捏捏洛基瘦弱的手臂,然後說,你就是不吃東西才會這樣。洛基會反駁他只長個子不長腦,但卻無法阻止索爾將三明治塞進自己嘴裡。他們會在世界樹下胡鬧到忘了時間,直到奧丁派人出來找失蹤的兩個王子,並在他們回到金宮後板著臉痛斥他們一頓,弗麗嘉總是站在一旁緩頰,她會安撫自己的丈夫並護著兩個孩子,將他們趕回寢室,稍晚之後便會進來替兄弟倆講個睡前的晚安故事。
而今碩大的宮殿裡僅剩他一人。
弗麗嘉死去,奧丁遭他流放,索爾頭也不回的離開了阿斯嘉。他坐在黃金製成的王座上看著閃爍炫目光芒的大廳,屋頂上的壁畫裡他們仍然並肩站著,但他的身邊卻空空蕩蕩。
他應該高興才是,不是嗎?這是他期盼已久的世界,整座阿斯嘉皆在他的管轄之下,他是王,他將這原本不該屬於他的星球納入了自己的所有物。眾人稱他眾神之父,他手握無上權力,不只是阿斯嘉,九界都該聽他號令。可是為什麼他卻連一點喜悅之情都感覺不到?
困惑的惡作劇之神不明白這股空虛從何而來,又該如何消滅,他頂著奧丁的面容治理阿斯嘉,九界昌繁,少了過去到處作亂的他,更是一片祥和。每天夜裡當他回到寢宮,褪下奧丁的外表,恢復洛基的樣貌時,他總忍不住想起弗麗嘉,想起他們那日的對話。和你的兄弟互相扶持,母親這麼說,可是當你的兄弟掉頭離去,又有誰能夠與他互相扶持?
洛基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麼一天,他寧願回到過去,放棄現在擁有的一切,他寧可繼續當那個穿梭在九界之中到處作亂的邪神,等著索爾追在他身後氣喘吁吁地跑來跑去,傻乎乎揮舞著錘子召喚雷電,而他會在轟鳴雷聲和刺眼閃電之中一次又一次的逃離,一面欣賞索爾懊惱的模樣一面等待著不久的將來再度交手的機會。
那樣的生命遠比困在這張黃金座椅上有趣得多。
但一切似乎都來不及了,他想,再怎麼想回到過去都只能是深夜的迷夢,等到太陽升起,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再次披上奧丁的面貌,回到空蕩的金宮大廳當他毫無成就感的國王。
日復一日,洛基沈浸在枯燥的國政庶務中,幾乎快忘了當一個惡作劇之神的樂趣。
當福金與霧尼每晚向他匯報九界所見事物,洛基撐著頭興致缺缺地聽著,反正一切還不就這樣,他想,微小的動亂還不足以破壞宇宙的和平,但他同時也明白,和平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總有一天強大的力量將會再度撕裂九界,只是現在還不是時候,它只是沈寂,不是消失。
然而無聊的匯報中,某個東西點燃了他的興趣。
「你說什麼?」他眨眨眼問。
「寶石,吾王。」霧尼說,「無限寶石。」
洛基聽說過這東西,事實上,他更曾經擁有過其中兩顆。當年他從薩諾斯手上取得能夠操控他人心靈的奇塔瑞權杖,便是由於裡頭藏著心靈寶石的緣故。至於另外一顆,也正是那時他之所以橫跨宇宙去到中庭的目的——宇宙魔方。如今這顆空間寶石更是近在眼前,自紐約大戰結束之後,便被收藏在阿斯嘉的寶物庫當中。
「有人在刻意搜集寶石,吾王,」福金接著說下去,「傳說中湊齊六顆寶石便能變得全知全能,可以達成一切願望。」
洛基發出哼聲,他想,過去幾千年來,從未聽說過任何人同時擁有這六顆寶石,無限寶石與其說是一種寶貝,不如說是一種傳說。人人都知道,卻沒有人見過。然而,曾經擁有過兩顆寶石的他卻也不得不承認寶石是真的存在,而若真的有人湊齊了六顆,很難說如今和平的九界會變成什麼樣子。
「那麼,是誰在搜集?」他問。
「探查消息的人固然不同,可全都指向同一個來源,」霧尼站在他肩膀上拍動翅膀,「吾王,你勢必知曉其名姓。」
「薩諾斯。」洛基閉上眼睛輕吟出這個名字。
當然了。薩諾斯。他一點都不懷疑過去以權杖操縱墜落彩虹橋的自己替他奪取魔方的那個男人會有這樣的野心。他一心想解決泰坦的問題,而當泰坦這顆星球終於因為消耗過剩而毀滅後,薩諾斯便將自己的計畫推展到整座宇宙。
只不過,魔方安全地待在阿斯嘉的寶物庫裡,從中庭女人體內取出的以太則被交到了收藏家的手上,只要守好這兩處,薩諾斯便不可能蒐集到六顆寶石。對此洛基還是有一點信心的,畢竟這裡可是阿斯嘉,九界中再也沒有比這裡更安全的地方。
「留意薩諾斯的一舉一動,」最後他只是這麼交代了下去,「要海姆達爾盯緊一點。」
過去總是成為海姆達爾注意力焦點的自己居然有一天會要他去看著別人,這讓洛基忍不住發笑,他想自己在這個位置久了似乎真的有哪裡變得不一樣了,他想若是現在的自己是否能夠獲得奧丁的認可,而若是當自己的真面目遭到拆穿的那一刻到來,阿斯嘉的人民又會是什麼反應。
索爾又會怎麼看他呢?
那個放棄了原本應該屬於他的一切甘願淪落中庭的天之驕子,又會怎麼看待現在的他呢?
他會舉起雷神之錘,憤怒地控訴他的背叛,還是會攬住他的肩膀替他終於達成兒時的願望而感到高興?
無論如何,他都不會明白洛基其實一點都不因「現在」而擁有半點快樂。他想要的從來不是王位,可是索爾又怎麼會懂,當洛基化作小蛇纏在索爾的手臂上,忽然之間變回人形並拿起匕首朝他的後腰用力捅去的時刻,才是惡作劇之神最感到愉快且生氣昂揚的瞬間。他享受細小勝利帶來累積的滿足,而不是巨大卻空虛的戰果。
然而正當洛基望向他過去和索爾居住的寢宮,懷念著他們最後一次因洛基故意藏起索爾的紅色披風而爭執時,海姆達爾卻急忙來到了他的面前。
「吾王。」他說,「莫拉格星出現異狀。」
「莫拉格?」洛基很快將腦中的思緒推開,他轉過頭來對海姆達爾皺起眉,「有寶石在那?」
「是,」海姆達爾的眼睛翻白,洛基知道那是他奮力盯著九界動靜的狀態,「是宇宙靈球。」
「力量寶石。」洛基說,他接著又問,「薩諾斯呢?」
「薩諾斯⋯⋯」海姆達爾再度進入觀察狀態,他的眼睛飛快轉動,卻彷彿陷入混亂之中。
「怎麼樣了?」洛基說。
「我、我看見⋯⋯」
「什麼?」
「我看見兩個相同的人出現在同個地方。」
洛基不明白對方在說些什麼,兩個相同的人怎麼可能出現在同個地方,不該存在這個世界的事物本就不應、
他猛然停頓下來,想起弗麗嘉過世的那天,他也曾感覺到過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事物。這或許是解開母親去世謎團的好機會。洛基這麼想著,便轉頭要求海姆達爾打開彩虹橋。
「目標莫拉格。」他說。
一陣快速飛躍後,他很快便從阿斯嘉來到了遙遠的莫拉格星。
洛基在暗處等待了一陣,然後聽見了熟悉的嗓音。是薩諾斯。他的聲音如過去一般低沈,語氣裡卻藏著一股興奮之情。洛基又等了一陣子,然後聽見了涅布拉的聲音。不。不對。是兩個涅布拉的聲音。
海姆達爾見到的是涅布拉。
而洛基的直覺也告訴了他,其中一個確實不屬於這個世界。
這是什麼?洛基皺眉,他瞪著面前薩諾斯折磨其中一個涅布拉的畫面,從他們的對話中拼湊出了些許蛛絲馬跡。一如他所料,薩諾斯果真在宇宙間蒐集無限寶石,目的正是為了重新取得宇宙的平衡,他在不久的未來成功將一半的人口消滅,達成了心中夢想。而這個穿越時空來到這裡的涅布拉卻讓薩諾斯發現了比起未來的自己成功完成夙願的現實還要更好的東西——她身上的「裝置」能夠讓他直接去到未來,而未來則已經有人替他將所有寶石都蒐集完畢。
這可不妙。洛基才這麼想著,就感覺到一陣奇異感受穿過心臟蔓延到全身。他透過窄窗往戰艦外望去,巨大的復仇者聯盟標誌映入眼簾。他立刻明白自己經歷了什麼——這裡是「未來」。
他抵達了未來。
※
薩諾斯沒有浪費一點時間,他立刻朝著復仇者大樓進行攻擊。巨大爆炸聲劃破寧靜空氣,雄偉高大的建築在瞬間化為一片灰燼。
洛基看著面前坍塌的碎石土塊們,眉頭輕輕一皺卻沒有太過擔憂。他跟這群中庭螻蟻們交手過,他明白這些人的實力,他們是不會這麼輕易就被打倒的,更何況,他相信自己的那個蠢哥哥勢必也在這兒,馬上就會傻乎乎的舉著錘子衝出來,活像炫耀似的召喚來雷電給對方致命一擊。
一直都是這樣的,不是嗎?
昂首闊步的索爾總是走在最前面,自信而神氣。他金色的頭髮會在電流之間飄揚,他的步伐彷彿吸收了雷電的力量,每走一步便更穩健一些。他的目光永遠直視對手,沒有絲毫退卻。他是雷霆之神,他所到之處只有勝利,他不曾失去力量。
洛基躲在暗處觀察著戰場,他看見一些熟悉的臉龐從建築物中跑了出來,開始和薩諾斯大軍進行戰鬥。他的目光四處掃射卻找不到索爾。難道他不在中庭?他想。不,不可能。以索爾跟復仇者們的密切關係來看,就算他偶爾可能還是會去處理一些其他星球的糾紛,中庭發生的任何大事他也絕對不會錯過。可是,索爾呢?索爾在哪裡?
然後就在此時,他瞥見一個身影。
很難形容他看見了什麼。那臃腫的身形和笨重的步伐一點也不像他記憶中的索爾・奧丁森。洛基還記得自己被關在地牢裡時,曾經因為太過無聊而想像索爾變得悽慘的模樣。在他的幻想中,索爾金色的頭髮失去光澤,強壯的手臂變得無力,線條分明的肌肉變得肥滿,堅定的眼神變得渙散,熊熊燃燒的意志變得頹喪,如同九界中最潦倒最悽慘的人一樣。
如今那個形象完整重現在自己眼前。
他簡直不敢相信。
在他短短一千年歲月中,從未見過這般模樣的索爾。在他被奧丁責罵時沒有、在他被奪去神格時沒有、在他被流放中庭時沒有、在他失去弗麗嘉時沒有。這並不是指索爾冷血無情,連自己母親去世都無動於衷。事實上,洛基太明白索爾有多麼在乎身邊的人們,所以不管他以多麼尖銳的話語戳痛索爾的柔軟處,不管他到底是不是自己真正的兄弟,不管他做了多少難以原諒的壞事,索爾總是會追上來,抓住他,然後要他回家。
索爾是那樣一個耀眼的存在才是。
他應當能像永恆的太陽一般充滿信念,帶著毫無根據的自信與傻氣做著他覺得正確的事情才是。
未來肯定發生了什麼,洛基想。可是又能有什麼事情讓雷霆之神打擊到變得這副模樣?那肯定是非常、非常嚴重的狀況,很有可能再也無法彌補,像是幾乎要抽乾他一樣的事情。
有什麼能比失去母親還要更加痛苦?
洛基想起涅布拉帶來的情報,薩諾斯利用了寶石將宇宙一半的人口消滅。也就是說,阿斯嘉人至少也死去了一半。但這並不可能讓索爾放棄,洛基太了解自己的兄弟,索爾只會更努力替他們復仇。所以,肯定發生了比這還要更糟糕的事情。
他回想起古老的預言,諸神的黃昏。他抬起頭往阿斯嘉的方向望去,他猜想那裡或許已經沒有了那顆星球,而不只一半的阿斯嘉人,索爾失去的勢必更多,他想起被自己流放到紐約養老院的奧丁,年邁的眾神之父或許也已經追隨弗麗嘉的腳步成為星辰,他想起索爾的那幾個一起長大的好朋友,他想起海姆達爾,這些人大概也永遠地離開了他。
還能有其他更悲慘的嗎?假如能夠找到這個世界裡的自己問一下就好了。洛基想。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並沒有感應到另一個自己的存在。
所以。他沈默地想。連他也不在了。
而這合理的解釋了索爾為什麼成為現在這副模樣的理由。
曾經擁有一切的雷霆之神如今孤身一人,他失去一切,而所謂的一切,則遠比洛基過去所能想像最慘的狀況還要更慘不只一些。
他猛然回憶起多年前在地牢內瞥見的那個身影,身形笨重,腳步顢頇,不應存在這個世界上的事物。如今那個身影完美與面前這個索爾・奧丁森重疊在一起。他驚訝的發現當時自己以為是黑暗魔兵派來解決索爾的幫手,其實就是索爾本人。未來的索爾回到了過去,告訴母親即將發生的事情,所以弗麗嘉才會來到地牢跟他說出那一番宛若遺言的話。
和你的兄弟和平相處,彼此照應。
但⋯⋯洛基看著索爾搖搖晃晃舉起手中武器,雷電竄過他的身體卻不能改變太多已然造成的,傷害嗎?洛基想。是什麼將索爾傷成這樣?他記憶中的索爾不該是這樣,若九界之中能夠有一種存在傷害索爾至深,那也該是他,邪神洛基的角色。其餘世間的一切都不能、也不可以讓他、讓索爾變成這副模樣。
薩諾斯的攻擊迅速敏捷,大批軍力不斷從戰艦中湧出,讓地面上的復仇者們疲於奔命。就算是全盛時期,這樣大量的敵人也很難輕易解決,更不用說如今他們也只剩下一半人手。洛基沒有想過自己居然會有一天替那些逝去的中庭人感到惋惜,他更因為看見索爾狼狽不堪的樣子感到憤怒。
站起來!他在心底大喊,站起來,索爾・奧丁森,舉起你的錘子,像過去一樣呼喚雷電將敵人在轟鳴之中帶向終點。
戰況膠著,就算洛基看得出來經過了這些年,復仇者們的武力又更加提升,這大概得感謝那個渾身以盔甲包覆,正在空中不斷發動攻擊的傢伙。但敵人數量實在太多,薩諾斯出其不意的攻擊打得他們暈頭轉向,亂了陣腳。距離勝利他們可隔著不只一座金倫加鴻溝。索爾的手上拎著兩把武器,洛基認得妙爾尼爾,卻不知道另外一把像是斧頭的東西是從哪裡來的。但無論如何,他都希望索爾能夠因為得到了嶄新的力量而獲勝。畢竟那可是從未打過敗仗的雷霆之神。那是阿斯嘉真正的國王。
然後他看見了索爾握緊雙手朝著薩諾斯狂奔而去,雷電在他身週發出淺白光芒,電流發出細小的霹啪聲響,他奮力跳起朝對方頭頂而去,洛基的心臟就像被捏住一般收緊,他的呼吸不自覺屏住,期待下一刻就能看見戰鬥的句點。
那確實是個結束。
但結束的卻不是薩諾斯的生命,而是索爾・奧丁森的攻擊。洛基張大了嘴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看見的。那個神氣揚揚、百戰不敗、總是能在最糟的時刻揮舞著錘子以雷電之力獲得逆轉勝利的雷神索爾如今被壓倒在地上,即將狼狽地接受屬於他的終點。
洛基的心底劇烈地感到震撼,過去他總盼望著看見索爾的殞落,他希望那個生而為王的兄長能夠嚐嚐失敗的滋味,他要索爾失去一切就像他過去一樣,他要看到對方因絕望而痛苦扭曲的臉,他要看到對方光芒盡失,他要看到對方命數將盡,他要看到對方掙扎著試圖反擊卻無力逆轉,他要看到對方後悔莫及,他要看到對方垂頭喪氣倒在地上無法再起。
但那都該發生在他的手下。
能夠打敗索爾・奧丁森的,只有他,洛基・奧丁森。
洛基的指甲深深陷入拳心,他在嘴裡嚐到一點鐵鏽的味道。他站在戰艦裡卻從沒有這麼強烈的希望自己站在索爾的身邊,跟著他一起戰鬥。
和你的兄弟和平相處,彼此照應。弗麗嘉過世前的那句話再度竄上他的腦海。可是,母親,這個世界的我已經不存在了。他想。作為九界最強的魔法師,他清楚明白,有些事情是不能改變的。時空尤其如此。時空的扭曲將會導致嚴重後果,而那可不是他們所能輕易嘗試的代價。
薩諾斯步步逼近,洛基感覺到自己的心跳逐漸加快,他的體內有股衝動要他立刻出去幫助自己的哥哥,但他又能做什麼呢?他沒有任何武器,若是使用魔法則會立刻暴露出自己的行蹤。他焦急地掃視戰場,希望能夠找到任何一個能夠幫得上忙的物品。
薩諾斯的攻勢即將再次落下,索爾倒在土礫堆上死命撐著卻動彈不得,他緊抓著斧頭,掉落在遠方的則是因方才戰鬥而飛出的,索爾引以為傲的雷神之錘。
妙爾尼爾。
洛基幾乎是立刻反應過來衝下了戰艦。他一面奔跑著一面將自己的臉用史蒂夫・羅傑斯,那個總是一本正經的中庭戰士的外貌給隱去。他穿過黃土飛塵的戰場,趕到妙爾尼爾前,伸出手時他沒有絲毫遲疑,他握住了雷神之錘的手柄,在電流竄過肌膚帶來的麻癢感受之下舉起了過去他從來不曾移動過半分的錘子。
「我就知道你可以!」
他聽見索爾興奮的嗓音,但此時此刻洛基只是專注在薩諾斯的動作上。他操縱雷電,讓所有從天而降的懲罰都落在這個紫色的大塊頭身上。他的憤怒如此強烈,於是便成功打斷了薩諾斯對索爾痛下殺手的舉動。雷神終於站了起來,他的眼神重新染上光線,他的臉上重新有了生氣,他抬頭挺胸朝著天空舉起斧頭,漂浮於大氣之間的粒子都為之震動。洛基與他並肩站著,生平第一次,在他的千年生命中,他和索爾——他的兄弟——站在了同一側,朝著同一個目標共同努力著。他們一人手持戰斧,一人手持神錘,雷電在他們的操縱之下自由奔放地閃爍著巨大光亮從無窮遠處落下。
和你的兄弟和平相處,彼此照應。洛基想。儘管自己如今披著中庭人的外表,索爾將永遠不會知道此時此刻和他站在一起的,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洛基,但洛基並不因此後悔,反而感到久違了的快樂再度回到自己心中。是了,就是這樣。他想,他要的不是孤單的王位,他想要的從來就只是,有個人能夠與自己並肩同行,能夠認同他的所作所為,能夠打從心底認可他的存在。
他揮舞神錘,感覺自己與索爾完成了一場默契絕佳的狩獵,酣暢淋漓,就像是他們兒時在森林中圍捕野鹿般熟稔自在。
戰鬥還沒結束,薩諾斯尚未被擊倒,可真正的史蒂夫・羅傑斯從戰場的另一端朝這邊靠了過來。洛基不能承擔破壞宇宙平衡的風險,只能選擇結束手邊動作隱身到暗處觀察。失去第二個阿斯嘉神族力量的這場戰鬥瞬間又回到膠著狀態,他看見薩諾斯重新取得優勢,將復仇者們再度壓倒在地。直到一個陌生聲音響起。
「在你左邊。」
無數個黃色圓圈突然出現在空氣中,那些圓圈逐漸擴大,直到它們大到足以成為通道將人傳送到這裡為止。成千上萬的人類被傳送過來,他們的臉上寫滿了堅定的信念,他們站成一線,面對著薩諾斯和他那龐大的軍隊也不曾露出一絲畏懼。洛基看著這些渺小的中庭人一面喊著一面往前衝去,他想著或許宇宙就將終結在這一天,但同時,重生的希望也緊追在後,永遠不曾消失。
※
戰鬥結束了。
輝煌得幾乎可以寫進中庭的史冊裡,刻在石碑上供人永世歌頌流傳。
洛基不得不佩服那個渾身盔甲,名喚東尼的復仇者,儘管知道以人類的資質戴上無限手套使用寶石的力量幾乎是送死的行為,他最後仍然為了全宇宙而選擇那條道路。
他沒有跟著眾人一起參加湖邊的告別式,反而趁著機會溜到位在挪威的新阿斯嘉領地去走了一圈。他仍然難以相信未來的他們將會淪落到這顆落後原始的星球上,而宇宙間的故鄉則真的毀於古老預言之中。但他知道自己還有機會。
過去無法改變,可是未來可以。
他看著人類重新振作起來,忙著修復這些年錯過的事物,這些過去被他視為螻蟻的種族果真如螞蟻一樣,儘管渺小卻合作無間,他們勤奮、努力,為自己和彼此打造出一個又一個家。
他看見復仇者們解開心結,所有的遺憾在此刻都昇華成仍然疼痛卻逐漸癒合的傷口。他看見索爾,他的哥哥,收拾好了他為數不多的行李,搭上了太空船踏上新的旅程。
而現在,他穿著整套時空攔截的裝備,站在傳送平台上。
「沒問題了。」
曾經將他甩來甩去的綠色大塊頭朝他這麼說。他舉起手中裝著六顆寶石的行李箱和索爾那把從過去偷來的錘子,他聽見自己用著史蒂夫・羅傑斯的聲音向送行的另外兩人道別。
他確實會好好將這些寶石們送回他們應該去的地方。任何人都不該真的蒐集到它們全部,就連他自己也不會是那個合適的人選。全知全能永遠正確,那樣的人畢竟只存在於神話之中。真實世界的神族仍會犯錯,就像他,就像奧丁,就像索爾,他們都不是完美的,可他很高興自己還有補救的機會。
按下按鈕的同時他微微一笑,他很遺憾不能親眼看見這些人幾秒後發現被自己的魔法變成老人的、真正的史蒂夫・羅傑斯時將是什麼表情。但他想,那肯定會是個不錯的惡作劇。
而在不久的將來,當他回到金宮,躺在軟枕上讀著再次摸來的另外一本莎士比亞時,他永遠不會忘記,另外一個時空裡,還有他另外一個兄弟正在宇宙間飛行著。
日出之時,太陽將同時閃耀在他們的身上。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