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uroboros》
回到住處的時候,他沒想過會在門口遇見這個人。
這個人,尼爾,或者該說,幾個小時前他才剛在西伯利亞的祕密城市裡告別的,夥伴。
這怎麼可能。他想。手裡的紙袋因為地心引力撞擊在走廊地面上,發出低沉的悶聲,幾顆柳橙滾出來,一路去到尼爾腳邊,他的視線跟著往下移動,然後才意識到面前的尼爾打扮與他腦海裡最後一幕非常不同。最後一幕。他沉默咀嚼這個詞。恨自己無意識用了這個字眼,就好像在那之後再也沒有新的篇章,帷幕拉起,一個句點便結束了整個故事。儘管事實是他親眼所見,那座以石礫堆起的洞穴掩埋的不再是能夠使人類文明瞬間毀滅的演算機,而是—--
他不願回想,甚至有些慶幸面罩遮擋了所有,使他不必直接面對那光是想像就足以令他渾身發冷的畫面。但那片腥紅卻也遮掩了一切,讓他為無人見證了尼爾最後無私且光榮的姿態感到愧疚。可面前的尼爾穿戴整齊,絲毫沒有戰火硝煙的痕跡,他身上是那套他們第一次在孟買見面時穿的米色西裝,過大的外套袖口隨興捲起,束起領口的不是領帶而是那條他們在奧斯陸街頭談論該如何闖入自由港時,纏繞在他頸脖之上的絲巾。那時候的他想,眼前的男子真可謂是現代藝術的集合體,混亂,多彩,充滿生命力卻令人無所適從。
然後他見到那串吊飾就這樣隨意綁在他的皮帶孔裡,隨著細微動作晃來晃去。
他愣住的樣子勢必很蠢,因為尼爾一見著他便咯咯笑了起來。他伸手撥了撥自己金色的瀏海,然後才和他打招呼。
「嘿。」尼爾說。
他跟著舉起手來,話語來到嘴邊卻不知該怎麼說,只能呆呆站在原地。尼爾舉著右手顯得有些尷尬,於是乾脆縮回手臂,彎身替他撿地上的柳橙。大夢初醒般,他跟著蹲下撿起自己腳邊的那些,一顆,又一顆。直到他與尼爾的肩膀碰在一起,手掌先後蓋上同一顆果實。
熱的。他不合時宜地想。尼爾的手是溫熱的。
然後他感覺到尼爾的手掌先他一步離開。暖意隨之而去,只留下一抹餘溫。
短暫而尷尬的沉默再度迴盪在走廊間,直到被尼爾打破。
「……你喜歡柳橙?」
他抬眼,英國青年如海洋般湛藍無邊的眼睛正好撞上他的視線,他想起他們一起橫越的特隆赫姆外海,如果他知道那時是他們所能一起度過的最後的平靜日子,他想他會願意多花一點時間與尼爾相處,或許在甲板上聊聊,或許在船艙裡喝點東西。他不會再堅持任務時滴酒不沾,然後他想到,自己似乎從來沒有好好的和尼爾一起喝過一杯。
他們初見面時尼爾替他點了健怡可樂,那時他就該知道眼前的年輕人並不只是一個單純的接頭人,只是那時候他還沒理解時間,還沒理解命運,還沒理解現實,也還沒理解未來與過去之間複雜的糾纏與不可梳理。
等到他意識恢復清明時,才發現不只眼神,就連他們的嘴唇也撞上了一起。尼爾的藍眼珠裡映著他的身影,他的手掌從後方托著尼爾金色蓬鬆的腦袋,將他狠狠吻住。他感覺到自己懷中那人先是定住,接著才慢慢放鬆開來。尼爾張開嘴回應他的親吻,他們的舌尖探索著彼此的口腔,他能嘗到一點點伏特加的味道。他們吻得又急又猛,以至於分開時兩個人都有些喘。
「明明還不到四十五秒。」尼爾的額頭與他的靠在一起,他聽見年輕人低聲這麼說,語氣裡全是笑意。
可這句話卻莫名使他警戒起來,他想起逆行機,想起在自由港裡他曾經碰上來自未來的他自己,那之後尼爾告訴他,規則是不能說,但是此時此刻他卻不得不問。
「你是什麼時候的你?」
尼爾笑起來,燦爛如史塔斯克12市的豔陽,他的心臟再次疼痛起來。
「你學會問問題了。」年輕人勾起嘴角,給了他一個讚賞的眼神,但是卻沒有正面回應他的問題。「我是現在的我。」他說,並且嘿咻一聲站起身,一副不打算再多做解釋的態勢。
他毫無辦法,只能跟著尼爾從地上爬起來,然後朝站在門前伸手向他討鑰匙的身影遞上口袋裡的東西。
「你知道我其實不需要鑰匙。」尼爾一面轉開門鎖一面說。
他當然知道。
「但我更喜歡這種老式的方法。」
門打開了,尼爾往後退回到他方才等人的位置時,他才發現尼爾帶來的行李多得嚇人,就好像把整座大賣場都搬了過來一樣。他暗示自己能夠接手,於是尼爾也樂得讓他展現多年訓練養出的肌肉成果。尼爾替他拉著門,他便側身從尼爾身側鑽進去,氣喘吁吁將沈重紙箱拖進大門後,順路把手裡的紙袋和背上的包都卸在了廚房中島上。
「喝點什麼?」他揚聲問。
尼爾隨口答應了一聲。
他用小刀切掉柳橙摔傷的部份,站在碗櫥櫃前,原先打算伸手拿出水果盤,思考幾秒後轉朝酒櫃而去。尼爾踱步回到客廳時,他正好端出兩杯螺絲起子。
「家裡沒有通寧水。」他補上一句,「抱歉。」
尼爾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酒水,笑著接過杯子,低頭啜飲一口然後抬眼說,「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酒鬼?」
他想起那杯伏特加通寧,但沒有說話。尼爾只是輕輕笑著,又吻上來。橙汁的香氣瀰漫在他倆之間,然後是酒,最後這些全被屬於尼爾的氣味給包覆起來。他小心翼翼的維持平衡,一手握著酒杯,一手握著尼爾。戀戀不捨地從尼爾嘴唇上汲取最後一滴香氣,然後才鬆開手,讓金色的髮絲從指縫間溜走。尼爾的手掌貼在他的臉頰上,輕緩撫摸著他毛茸茸的下顎。
「我一直很喜歡這個觸感。」他說,接著突然停頓下來。
他看向尼爾,只見英國青年用一種說溜嘴的表情回望他。
「糟糕。」尼爾吐著舌頭說,可他看出尼爾其實一點都不感覺哪裡糟糕。他是故意透漏的,他想,儘管說謊是標準行動程序,無知是他們的優勢,但有些時候,有些祕密,你還是想分享給某些重要的人。已經發生的事情註定發生,如今他才意識到那並不只是過去這兩週裡所經歷的,更包含了他們之間的感情。
「你怎麼……」
男人收住聲,他的視線不由自主飄向被自己扔在中島上的包,尼爾順勢跟著看過去。黑色帆布沾染了沙漠的沙塵,裡頭的東西是什麼他和尼爾都心知肚明,但他們對此沉默,就好像那只是一個平凡無奇的旅行袋,而他倆只是一對久別重逢的愛侶,再普通不過。
「我臨陣脫逃了。」尼爾眨著眼說。
他知道這是個謊。
「標準行動程序第一條。」於是他這樣回應。
年輕人咧開嘴傻傻地笑,男人才意識到過去他總認為尼爾是那種毫無煩惱,將「你只會活一次」刻在心底刺在身上作為信條的類型,如今他發覺那是因為他身上背負著太多本不該是屬於這個年紀,或者該說任何一個血肉之軀所該承擔的責任,在那笑容底下是面對時間與命運的坦然和豁達,是接受一切加諸己身的現實後還能微笑以對的堅強。
他將手覆上尼爾的,眼睛看向青年,眼神巡梭,像是打算在他身上看出個洞來,或是解答,類似那樣的東西。尼爾只是笑,他說,「很多年後你告訴我,我在遊艇俱樂部裡看著你時就已經透漏了不對勁。但我必須說,先一步行動的一直都是你。」
這不能怪我。男人想。這不能怪我。
是時間的迴圈決定了一切,結果早在原因之前,所以這也不能怪任何人。命運或是現實,是尼爾告訴他無論過去或未來,他們該珍惜的一直都是現在。
「抱歉。」他說。
「沒什麼好道歉的。」尼爾微笑著鬆開手,一個熟悉鎖頭出現在他掌心,「但為了避免你做出什麼傻決定,我非得專程來一趟不可。」
他驚訝地回頭,自家大門上的門鎖不知何時被拆卸下來,取而代之的則是另外一枚電子鎖。
「最安全的那種。」尼爾自豪地表示。「無論你打算做什麼,很遺憾,都只能是空想而已了。」
打算做什麼。他想。他還能做什麼呢。
當艾佛斯載著尼爾離開,地面上只剩下直昇機的影子時,他無不反覆思考著是否能夠脫離時間的迴圈,回到那個地下,阻止那顆子彈,或者阻止尼爾變成地上的遺體。肯定有辦法的,勢必有辦法的,一定要有辦法的,不是嗎?
但尼爾站在他面前笑,就像他幾個小時前要他讓他走一樣。
「所以你是來拘禁我的嗎?」他說。「你就這樣放棄了嗎?」
尼爾的眼神閃過一抹哀愁,但很快那抹神情就消失了。尼爾往後退,坐到了沙發上,他抬手喝了半杯飲料,接著用手背抹了抹嘴唇,無辜地朝他眨眼,然後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
當尼爾開始說話的時候,他以為那是一個故事。一個英國小男孩的故事。
很快他意識到,故事裡的主角不是別人,正是尼爾。
「我欠你的。」他說,「我不能不遵守承諾。」
男人想起前往(或是倒回)奧斯陸的貨櫃裡,他對尼爾發怒後,青年受傷的眼神,他那時候是怎麼說的?「事情結束之後,如果我們都還活著,而且你也還在意。」如今任務已結束,他依然在意(甚至比起當時更加、更加在意),但是最重要的一個因素卻—--
尼爾顯然不在意男人的沉默,他自顧自繼續往下述說,其詳細程度遠遠超過任何一個自我介紹的人生故事。於是男人得以知曉尼爾父母的戀愛故事,並一窺幼小尼爾自出生至成長的細小軌跡。
包括他是如何被兩個姊姊和她們的同學當成洋娃娃一樣的裝扮(其實我並不討厭,他說),又曾經因為穿著全白的衣服在雨天偷偷跑出去踩水坑而被痛罵一頓(事後我媽罰我刷洗衣服,洗到我的手指都皺了,當年還以為我洗衣服洗了一輩子,都變成了老人),又是如何在房間裡替自己用椅子和毛毯建出一座堡壘,他偷偷將家裡的獎盃和擺飾藏進帳篷裡充當士兵,並在一場盛大而輝煌的戰役中,打破了其中一尊聖母像的頭。
「你是基督徒?」他驚訝地問。
「那天之後就成了無神論者。」尼爾聳聳肩。
尼爾的故事是那麼鉅細靡遺,以至於當他談起兒時鄰居養的一隻名叫桃樂絲的阿富汗獵犬時,天空已經完全從亮轉黑了。
「我們得休息一下。」他說。「你餓嗎?」
尼爾從善如流,他站起身,拍拍膝蓋,說,「我帶了很多食材,我們可以做義大利麵。」
無須他開口,尼爾從冰箱中挑出的全都是他喜歡的搭配,年輕人做起事來得心應手,他察覺到尼爾在某些細小步驟的處理手段和自己熟悉的方式一模一樣。尼爾察覺到他的視線,停下手邊動作,問他,「還可以嗎?」
他點點頭,尼爾於是鬆了口氣笑出來。
「太好了。」他說,「那時候我一直學不會處理蝦腸,總把他們弄斷,但我現在已經很熟練了。」
他確實很熟練。男人看著尼爾一隻一隻剖開蝦的背,用刀尖剔除腸泥,接著將它們泡在酒裡去腥。
「你別光是看啊。」尼爾半埋怨的開口,指了指一旁的鍋。「麵就交給你了。」
他原先打算問要煮多少,又想問他喜歡怎麼樣的熟度,但這些問題才剛成型就被打了回票,他決定參照自己喜歡的方式去做,然後發現尼爾看見他直接行動之後臉上綻出的笑意。
窄小廚房要容納兩名成年男性實在有些為難,但奇妙的是他們卻不曾為了拿取物品或錯身而彼此擦撞,當他需要借過時尼爾總會在正好的時機點側身讓出過道,而當尼爾需要任何調味料時,那些東西也都碰巧在他伸手就能觸及之處。他意識到這點時訝異地轉頭看向尼爾,而對方只是朝他露出了得意笑容,接著將義大利麵裝盤,催促著他端出去。
作為一名單身的前中情局隊員,多半像這樣和某個特定人士用餐都是為了任務。他得獲取情報,或獲取對方的生命。那並不是適合配餐的好佐料。其餘時間他並不是特別在意飲食,反正都是一個人來來去去,填飽肚子僅是一種生理需求,在心靈方面沒有任何特殊地位。
但此刻尼爾坐在他對面,用叉子將麵條捲啊捲的送進嘴裡並發出滿足聲響時,他的心底卻浮出一股陌生的情緒。那是什麼?他想不明白。只知道如果時間就這麼停在這一秒,他將樂於接受。就像要打斷他的幻想一樣,尼爾發出了一聲慘叫,義大利麵的濃稠醬汁滴落在尼爾的純白襯衫上。他連忙朝對方遞去一張紙巾,尼爾沒接,只是挺起了胸口。他停頓兩秒接著才為他擦去污漬。
「你不會也要我自己洗衣服吧?」尼爾猶疑地問。
「我有洗衣機。」他說,又補上一句,「還有漂白水。」
所以這就是為什麼尼爾在洗澡後穿著他的衣服走來走去的原因。
「你搬了整個賣場的冷凍櫃來,卻沒替自己拿件睡衣?」他說,語氣卻一點意外成份也沒有。
尼爾朝他嘿嘿笑了兩聲,伸手將擦頭髮的毛巾扔在沙發上。他皺皺眉,要尼爾過來坐下。年輕人乖乖照做了,他盤腿坐在他面前,任由他為他將還濕漉漉的頭髮擦至半乾,然後用吹風機吹。
金色的頭髮在他手裡慢慢蓬鬆起來,尼爾像隻大型犬一般享受著吹整服務,細軟髮絲滑過他的手指,傳來陣陣洗髮精香氣。明明用在自己身上時並不覺得,但同樣的東西用在尼爾身上,就顯得特別許多。吹風機被關上時,他聽見尼爾呢喃著調笑道,「你自己不需要,但還真的是挺拿手。」
他想自己該做些什麼反駁對方才是,可不知道為什麼最後只在對方的髮旋頂上留下了一個淺淺的親吻。
尼爾的故事又持續展開,那隻名喚桃樂斯的狗顯然沒有撐過胃扭轉的劫難,當天晚上便去世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死亡。尼爾說。而他敏銳地捕捉到那背後代表了接下來他還會接觸到很多很多次死亡的隱藏含意。
幼小的尼爾在桃樂斯墳前獻上了花。我從花園裡摘來的,他說,事後他才意識到那是一整束的罌粟,所以每當國殤紀念日時,除了那些戰死的軍人外,他也總會想起那條漂亮又忠誠的阿富汗獵犬。
隨著小尼爾逐漸長大,開始唸書,時間也漸漸來到深夜。當他打第三個呵欠時,男人主動喊了停。
「你睡床吧,我睡沙發。」他說。
尼爾揉揉眼睛,看著他,說,「你該不會想趁我睡覺的時候撬開門鎖吧?」
我能嗎?他想。
他當然想,一旦意識到此時此刻在史塔斯克12市的洞穴中埋著什麼,他就恨不得立刻飛回去,將腦子裡那些無論可行或不可行的點子通通試過一遍。可面前的尼爾盯著他,語氣慎重,他說,「你打不開的。」
在年輕人的眼裡他看見自己點點頭,接著尼爾滿意地笑了笑,這才起身走進了房間。他看著尼爾的身影消失在門後,抽起堆在一旁的薄毯蓋在身上,關了燈卻一點也睡不著。
機械鐘的聲音迴盪在深夜裡,他的腦子卻混亂到難以入眠。這遠比在逆行的貨櫃裡時還要令他困惑,電子鎖在黑暗中發著淺淺紅光,他知道自己可以起身嘗試,但是他也明白自己的開鎖技巧遠遠不及尼爾,同時,對方之所以出現在這,並將他鎖在公寓裡,必定也有他的道理。
座鐘發出第五次聲響時,他聽見門邊傳來動靜。他坐起來,尼爾披著毯子站在那,像個幽靈。尼爾的幽靈。他很快將這個念頭趕出腦海,並要自己再也不能這麼想。
「睡不著嗎?」他說。
尼爾點頭,緩慢來到他的身邊,在他一旁坐下。
「我能睡在這嗎?」尼爾問。
他挪開身子空出一部分沙發,尼爾躺下來,喬了喬位置後安穩窩了起來。
金髮散落在他的面前,洗髮精的氣味已經沒有先前那麼重了,但混合了尼爾自身的氣味後若有似無的香氣卻更令他心神不寧。
年輕人左右翻了幾次,接著呼吸開始規律。胸口上下起伏,令他想起他們一起逆行的海浪。
男人沉默地看著尼爾的睡臉,意識到自己的舉動其實有點詭異,但他的心底總有一股隱約的情緒不安燥動著。他只能盡可能不要移動,以免打擾到尼爾的睡眠,但他沒想到的是,一旁的尼爾看似安穩睡著,手指卻緩緩勾上自己,先是輕輕觸碰,發現他沒有後退之後,才又進一步貼上並握緊。
「尼爾。」他輕聲喊。
年輕人仍然閉著眼睛,但從表情來看,他很肯定對方醒著。
「尼爾。」他又低聲喊他。
這一次尼爾的表情更明顯了,他抿著唇眉頭緊緊皺著,卻不肯睜開眼看他。
一滴眼淚悄悄滑落的時候,他低下頭吻了尼爾。
※
那是個轉捩點。
事後他回想起來,所有和尼爾有關的事情在那一瞬間都變得清晰起來。
尼爾的氣味,尼爾的體溫,尼爾的表情,尼爾的—--
「尼爾。」他輕聲喊,感覺雙臂環著的那個青年細微顫抖著,「我很抱歉。」
尼爾埋在他胸口搖頭,他想那是不要說抱歉的意思,可是除了抱歉之外他不知該說些什麼,能說些什麼。尼爾的出現是他此生最大的幸運,無庸置疑,而他害怕的是對尼爾來說,這樣的命運卻像個詛咒。否則尼爾為何在孟買現身,又為何義無反顧走入旋轉門,赴向明知會是終結的道路。
懷裡的青年揚起頭,黑暗之中他看不清楚對方的臉,卻能看見濕潤的瞳孔反射著光線。
尼爾靠近他,吻他,將他的手拾起貼在自己的心臟處。隔著薄薄襯衣他能感覺到那底下的器官正賣力跳動著。尼爾的吐息噴在他肌膚上,帶來淺淺的麻癢。他金色的瀏海垂下,他用另外一隻手撥開他們。尼爾的耳根發熱,氣息紊亂,他能感覺到胸口的震動逐漸加快,但他分不出那是他自己的心跳還是對方的。然後他想,那是一樣的。
將尼爾放倒在沙發上並輕輕脱去他的上衣前,男人仍然問了句,「可以嗎?」
青年沒有回答,只是又用了一個吻鼓勵他。
他於是拉高尼爾的手,將那件顯然穿在對方身上稍嫌短了些的衣服輕柔脫去。黑暗之中他看不見尼爾的身體,但能感覺到那股熱氣在他的肌膚上蔓延開來,他低頭親吻尼爾的嘴唇,下顎,喉結,然後是鎖骨。尼爾的手指在他短短的頭髮上搓揉著,任由他將慾望順著親吻在身上各處點燃。男人的嘴唇在他的胸口上到處游移,親吻逐漸變成吸吮和啃咬,當乳尖被含進濕潤口腔裡時,尼爾發出一聲驚呼。
可他並沒有因此停下,反而用舌頭開始刺激那兒。他沿著突起緩慢繞圈,偶爾用上一點牙齒,時不時以舌根輾過頂端。尼爾的呼吸開始變為喘息,他不由自主挺起胸口將自己往他嘴裡送。男人賣力取悅尼爾,餘下的那邊用手指撥弄著,直到兩邊都已然挺立且濕潤為止。
他的親吻往下,沿著線條雖然不明顯但形狀美好的腹肌一路而去,棉質睡褲的褲頭很輕易就能被往下拉,他扯開尼爾的膝蓋將長褲剝去。隔著底褲他能感覺到包裹在裡頭的性器已經半興奮起來,一股特殊的腥氣從布料內傳出,他用舌頭沿著輪廓舔,尼爾試圖往後縮卻無處可去。等到底褲幾乎要被他的口水和尼爾滲出的前液給弄得濕透時,他又將吻移轉至充滿彈性的大腿根處。
男人抬起尼爾的腿,細細沿著肌肉紋理啄吻,搔癢感令尼爾忍不住合起雙腳,但他卡在其中,並用手撐開它們。尼爾毫無辦法,只能一面呻吟扭動一面感覺自己的肌膚被仔細吻遍的感受。他難耐地低喘,伸手抓不住東西的不安更讓人焦躁。男人察覺到這點,於是放過他的腿,重新將自己壓在尼爾的身上。
年輕人找到了他的嘴唇,再次吻上去,男人感覺到他踢動著自己的腳,在親吻的空檔低頭一看才發現對方已經將自己剝個精光。
他輕輕笑出來,尼爾則是發出不滿的悶哼。
「別急啊。」他說。
但當尼爾扯著他的衣服時,他仍然相當配合。
很快他們倆都一絲不掛了。親吻仍在持續,或者可以說,持續得有些太久了。尼爾抬起自己的臀部往前磨蹭,受到忽略的器官還是半垂著頭,但前端濕潤,和男人的蹭在一起。
水聲啾啾,尼爾主動拉了他的手往自己的身後探。
這是他第一次和男人做愛,儘管從電影和網路上見過相關畫面,他仍不確定該怎麼做才能順利進行。尼爾意會到他的躊躇來由,輕輕笑了聲。他推開男人覆在自己身上的身子,一個使力便倒轉了兩人的立場。他的雙腳橫跨在男人身體兩側,臀部微抬。他看不見尼爾正在對自己做些什麼,但從細微悶音和繃緊的大腿肌肉可以猜測出那並不是什麼太舒服寫意的狀況。
「尼爾。」他出聲。
但尼爾並沒有停下,年輕人只是用另一隻空出的手握住了他的,十指交扣,然後又是那細細的悶哼和水聲。
光是這樣的聲響他就感覺到自己渾身的血液都集中到了某處。胯間的東西硬得發疼,當尼爾的手猛然握住它時差點直接失守。
溫熱手掌上下滑動幾下,像是在確認硬度和濕潤程度。他已經濕得一塌糊塗,他相信尼爾也一樣。但就在尼爾挪動臀部,而他的頂端感覺到抵著某個入口時,他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我們沒有保險套。」他說。
這般煞風景的話題顯然逗樂了尼爾,年輕人嘆口氣,拋了一句「原來你一直都這樣」後一溜煙爬下他的身子,從沙發邊的一個小袋子翻出一個亮晶晶的小四方塊。
他不知該慶幸尼爾的準備充足,還是該為了他的預謀而無奈,但這一切念頭都在尼爾咬開包裝,並且彎身用嘴替他戴上的瞬間煙消雲散。
於是被打斷的情景重新展開,尼爾跨坐在他下腹,他那怒張的性器頂端抵著尼爾自行拓開的穴口。隨著尼爾一點一點往下坐,他能感覺到那圈皺褶逐漸被自己撐開撐大,溫熱腸壁接納了自己的侵入,帶來強烈的快感。
尼爾發出淺淺喉音,他知道這是由於異物進入本不該進行如此行為的器官所致,他伸手撫摸尼爾的大腿和腰臀,要尼爾慢一點。但尼爾卻猛然坐到最底,一次吞下全部。
黑暗中他看不到尼爾的臉但他能聽見尼爾的悶哼。他伸手將尼爾的上身往自己身上拉,在尼爾試圖抬臀律動時吻他。這似乎有效減緩了疼痛,尼爾的手抱著他的腦袋一面親吻他一面抬動屁股,他感覺自己的陰莖進入又退出,一次比一次還要更順利,更深入。然後他摩到了某個點,尼爾叫了出來,差點咬到他的舌頭。
所以這就是所謂的敏感點。他想。在尼爾某一次的律動時抓住對方的頻率與角度同時向上頂弄。尼爾的呻吟更黏膩了些,他知道自己做對了。反覆朝那個地方進攻幾次後便感覺到尼爾因猛烈快感就要失去身體控制的顫抖。
他於是將尼爾扶起,讓他靠在沙發上,用最傳統也最不需對方施力的方式重新進入他。尼爾的呻吟隨著撞擊逐漸破碎,他的雙腿圈在男人後腰上,讓他的每一次衝撞都完完整整進到最深處。
熱度幾乎要灼燒他們的骨頭,從身體深處冒出的快感與愉悅淹沒理智,他扣住尼爾的腰奮力往前衝刺,在拔高的呻吟聲中迎向高潮。
射精的空白過去,他這才感覺到疲累,尼爾顯然也累得不像話。這遠比任何一場任務都耗盡氣力,但也遠比任何一場任務都更令他們投入。
但尼爾不是任務。他提醒自己。尼爾不是任務。
尼爾是—--
※
隔天上午他清醒的時候尼爾已經不在他身邊。他坐起身,廚房那傳來碗筷碰撞的聲響。
隨意套著外衣的尼爾和他打招呼,和對昨晚發生之事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的他相較起來,尼爾表現得十分自在,就好像這只是他們兩人之間再熟悉不過的某個早晨罷了。
或許真的是這樣。他想。
尼爾端著培根和雞蛋走過來時在他臉上留下響吻。
「吃早餐。」他說。「咖啡機裡有咖啡,還是你要茶?」
「咖啡。」他拉開椅子坐下,盤裡的食物毫不意外全是以他喜歡的方式調味。
尼爾在他對面落座時他沒有特別注意,但當對方笑著要他將番茄醬遞過來時,他才發覺那雙漂亮的藍眼睛帶著淺淺的浮腫。
早餐的配料依然是尼爾的故事。小男孩已經成長為一名中學生,他的父母並不特別要求他的課業,但尼爾展現出對科學的天份,甚至讓學校老師建議超前學習高中的課程。
「我那時看了很多很多科幻電影。」尼爾叉起蘑菇說,「尤其對回到未來著迷不已。」
「那你難道不為真實存在的時光機感到可惜嗎?」他問。
尼爾大笑起來,誇張做了個手勢,說,「誰知道呢,真正的時空旅行竟然是這個樣子。」
寂寞,孤獨,緩慢而無聲無息。
「但這能讓你思考很多事。」尼爾又說,語調沉下來,「很多、很多事。」
他抬頭看向尼爾,想說些什麼,卻找不到適合的字眼描述。尼爾笑著阻止他,繼續分享他二年級時進行科學實驗結果差點炸掉整個實驗室的往事。
早餐過後他負責清潔碗盤,尼爾指著洗碗機問他怎麼不用,他則說平常只有一人份,用機器洗根本不划算。尼爾沈默不語,他猜想對方想說的是,現在有兩人份了,但他只是安靜地站在一旁看著他擦洗盤子,並將它們一個個塞回碗櫥之中。
不能外出的日子時間變得很長,幸好尼爾的故事也很長,偶爾他會停下,替喝乾的茶壺加點熱水,也伸展一下手腳,讓喉嚨休息一會。他在那些空檔裡做些屋裡能做的訓練,尼爾饒有興味的看他引體向上,並且時不時伸手戳戳他繃緊的肌肉。
他邀請尼爾加入,但尼爾總笑著拒絕。
「先不了。」他說,「我之前已經做夠多了,饒了我吧。」
他知道尼爾在說些什麼,於是不再逼他,可心底卻因為未來自己的所作所為而偷偷道歉。
午餐他們依然一起做,義大利麵以外他們還做了燉飯和壽司。尼爾多半謹守著天能的規範,在談話中不透露任何有關未來的資訊,但談到壽司,他卻忍不住叮囑自己,「東京任務的那個晚上,千萬別吃鮪魚。」
他記下了,因為尼爾的眼神中帶著十足的認真,他想自己可能曾經因此受到很大的苦頭,大到尼爾寧可打破原則也得出聲警告。
午後如果不是尼爾的故事時間,便是他倆一人佔據沙發的一邊,讀著尼爾帶來的書。男人手裡捧著有關天能組織的所有筆記,尼爾交給他時告訴他,那也是任務的一部分,原先該是以包裹形式郵寄到這裡的。這顯然洩露了尼爾出現在此並不是計劃一部分的馬腳,但他決定不去拆穿。事實上,尼爾在身邊對他讀懂這些文件有很大的幫助。尼爾一直都是很有幫助的那個。他想。而他竟曾經懷疑他是否是對方的間諜。他知道自己若是為此道歉尼爾又會對他發怒。
「那是你應該做的。」他會這麼說,「畢竟瞞著你的是我。」
他懷疑尼爾究竟知道多少,對於那個洞窟,他也懷疑未來的自己還會有多少事情瞞著對方,光是想像就令他心臟疼痛。
物理研討會告一段落後通常就是午茶時間,唯有此時他才真正意識到尼爾來自英國。儘管身處紐約舊公寓的房間裡,他仍然能夠變出一桌甜點與茶。尼爾總替自己的杯子加進一整條砂糖,他早先時候會皺眉,後來已經見怪不怪,甚至會在對方準備巧克力餅乾時,事先為他加好。
晚飯前和晚飯後尼爾會將自己的人生故事緩慢推展,於是他知道了尼爾的初戀是個混蛋,他公開尼爾寫給他的情書,並且張貼在公布欄上。年輕的尼爾為此兩週沒有去上學。
「心情很受傷吧。」他說。
尼爾只是聳聳肩,回答道,「前三天是,第四天之後則是因為我在餐廳狠狠揍了他。」
晚上他們做愛。
緩慢地做愛。
不若第一晚的臨時與試探,他們會好好躺在床上,燈光調暗,足以見到彼此卻曖昧的程度。前戲總是很長,他們交換無數親吻,用很長時間喚醒彼此的慾望,某一次他從後方進入尼爾時,這才見到他後腰上刺著一個小小的圖騰。
「銜尾蛇。」尼爾精準撫摸上那個刺青,接著伸手出來撫摸他空空如也的側腰。「我是從你這裡看來這個圖案的。」
對於未來的話題他們總是點到為止,就像尼爾這麼說完便再也沒有提過任何關於刺青的事。但他很清楚,總有一天在他的側腰上將會出現一隻銜著尾巴成為一個無限圖案的蛇的刺青。而未來的尼爾會看見,然後在他的身上也將出現一樣的圖騰。
他想他們的相遇與分離或許也正像銜尾蛇一般成了繞不出的圈圈,頭接著尾,尾接著頭,繞啊繞的就成了永恆。他緊緊擁抱尼爾,在他身上、在他體內射出熱情的濁白,在他耳裡吐露愛意,尼爾會回應他,那個時候他倆之間除了彼此之外再無其他。
日子久了他幾乎都要習慣尼爾在身旁的時間。恍惚之間他時常誤以為他們就是普通到再不能普通的愛侶,共同居住在平凡城市的一隅,過著重複卻充實的日子。
直到那夜,他洗完澡走出浴室時,尼爾正讀著他手機裡某個訊息。見到他出來也不慌,只是將手機關閉扔到了一邊,接著一如往常走到他身邊,等著他替自己擦頭吹乾。
那天睡前尼爾的故事講到了他的碩士論文發表會。尼爾繪聲繪影模仿了指導教授如何尖銳提問的樣子,逗得他呵呵笑。
「然後呢?」尼爾停下來時,他問。
然而尼爾抿著唇沒有說話,許久之後才溜出一句,「……然後我就遇見了你。」
所以那就是故事的開始。
也是故事的結束。
開始和結束本就是一體兩面,他想。
尼爾拍了拍自己的臉頰,試圖讓自己振作起來,接著轉頭看向他,勾起一邊唇角以及右手食指。男人傾身,尼爾便吻住他。接著他將尼爾打橫抱起,回到房裡,調暗燈光並脱去他的衣服。
尼爾一如既往熱情迎合著他,以至於他一點也沒意識到那竟是最後。
※
隔天起床時,他依著習慣走進廚房準備等著尼爾迎接自己。
然而迎接他的,只有一室空白。
他愣在原地,接著衝回房間,尼爾的東西都消失不見,就好像從來不曾出現過一樣,連同尼爾曾經存在在這裡的痕跡,也都完全被抹去。成對的杯盤,成對的牙刷,衣物和毛巾也都只剩他自己的。
他頹然坐上了床沿,握著自己的後腦無法置信尼爾就這麼消失。
他想起第一晚,尼爾像個幽靈般出現,如今尼爾的幽靈消失。他甚至開始懷疑過去這些日子是不是自己太過悲傷所產生的幻覺。
他拖著腳步來到客廳,在茶几上找到一只信封。
沒有署名,沒有郵戳。他急忙拆開,裡面只有一個地址、一個時間和一個電話號碼。他認出那是當時他留給凱特的手機,當時他告訴對方,感覺到有威脅時就朝裡面留言,後人會聽見。而今後人確實將訊息傳遞回來,但那人卻再也無法跟著訊息一起走向未來。
他來到電子鎖前,將閃過腦海的第一串數字輸入,門鎖發出響亮聲響解了開來。他忍不住掩著眼睛靠上門板,感覺有什麼東西溼潤地滑過臉頰。
尼爾的笑容浮現在眼前,他說,讓我走。然後他又說,我愛你。
他忽然理解了發生的一切,理解尼爾之所以出現又離開的理由,理解他們必須踏上旅程,無論多想改變曾經發生的一切,都無可避免時間將他們推著前進的必然。已經發生的事情註定發生,可還有很多事情尚未成為定局。
男人打開門,後腰上藏著裝好滅音器的手槍。走廊上沒有尼爾的身影,但他知道尼爾正在前往他的命運,如同他正在前往他的。
命運即是現實。
他將會拼了命實現它。
這是那個站在荒漠沙塵中,微笑著的青年所教會他的事情。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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