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 the way》
他在清晨猛然驚醒。
從窗戶流瀉進來的晦暗光線及幾聲遙遠的鳥鳴可以判斷大致的時間,五點,五點半,最晚不超過六點。尼爾甚至沒有花費力氣去摸床頭的錶,或鐘,或手機。因為在逆行的等待期裡,時間本身不具任何意義,前一秒或後一秒對他來說都只有同一個目的,那就是朝任務更近一些。
他抬起手揉揉眼睛,撥開汗濕的瀏海。在驚醒之前他隱約記得自己正在做夢,然而夢的內容是什麼他已經完全記不清,唯一記得的是在夢裡他一下順行一下逆行,舉步往前卻在退後,而當他往後倒時整個人卻向前撲去。現在想想那似乎不太符合物理甚至是逆轉機的原則,但回憶起來那竟是最近半年以來他難得做的夢,因此無論內容再怎麼離奇都令他感到有點懷念。
只是這個想法才剛飄過大腦,他便忍不住自嘲起來。該懷念的事情可多了,怪異的夢境絕對不在排行榜的前幾名內。但他該懷念什麼呢?他盡可能不去想這些,因為當你被告知不要去想一隻大象的時候,你的腦中將無可避免的浮現大象的身影。這是以前他看過的一部電影裡提到的概念,而尼爾用盡全力不去回憶當時和他並肩擠在沙發上一起觀賞電影的另一個人究竟是誰,也拒絕想念那另一份體溫。只是他忽略了電影的下一句台詞,那便是被植入某個概念的同時,源頭從何而來這個因素也將無可避免的被深深記著。
窗外的鳥不再叫了,原先尚可照亮房間的日光也逐漸消退,氣溫比起他剛清醒時又低了幾分,尼爾盯著地平線上最後一絲光線消失,朝霞與晚霞終究還是不同的事物,只是就目前的他來看,太陽西升東落才是現實。他想起第一次踏出逆行機時男人告訴他,走出氣囊室後,你會感覺有一點奇怪,可能需要花點時間習慣。那確實是很新鮮的畫面,人們向後退,湖面漣漪由大縮小,空罐子毫無理由的動起來,最終才停在某個小男孩的鞋面前。
他們耗費整個下午不斷穿梭旋轉門,尼爾很快就掌握了逆行的訣竅。他朝遠方大聲叫,然後回到順行,聽著從略帶破嗓尾音開始聚合的喊聲咯咯笑。
「這很酷。」他說。
「確實。」男人說,「還有更酷的,你想試試嗎?」
「什麼?」尼爾問。
「樣這像就,說來過倒話把著試以可你。」
尼爾瞪大眼睛,偏過腦袋思考幾秒,然後張口,「樣這,指是你。」
然後他們重新回到旋轉門另一邊,原先倒過來的話就又成了正向。尼爾笑得更開了些,他吹了聲口哨,眨眨眼,「就像某種只有我們能懂的語言。」
「還有那些深信將某些曲子倒過來聽就能召喚惡魔的傢伙們。」男人聳聳肩,「可沒那種好事。」
尼爾喜歡他這麼說的時候語氣裡帶著的無奈。他忍住大笑的衝動,反問對方,「但你勢必不是隨便提到這個的,對吧。」
他名義上的上司瞪著他,像是不知道該拿他的聰明怎麼辦。
「會有用的。」男人最終這麼說。
「就像愛沙尼亞語?」
「就像愛沙尼亞語。」
然後是一場傾盆大雨,從稀稀落落的小水滴開始,演變成一場足以讓他們兩個人從腳到頭溼個徹底的暴雨。男人把尼爾從戶外叫進屋裡時,年輕的英國青年還直瞪著不斷將雨滴從地面吸回天空的奇景捨不得離開。
「以第一次逆行而言,你做得很不錯。」男人扔給他一條毛巾,尼爾只是將它掛在肩膀上,仍然盯著窗外的景色看。他沒有辦法,只好將對方抓過來,替他擦乾黏在臉頰上的金髮。
「你的第一次逆行怎麼樣?」尼爾忽然這樣問。
男人的手停頓了幾秒,接著才緩慢說道,「不像你的這麼有意思。」
「怎麼說?」
「我只能告訴你那時情況很緊急,我沒有太多時間可以熟悉適應。」
「但你做到了。」
男人聳肩,「如果忽略我在最後差點弄死自己的部份。」
「聽起來很刺激。」尼爾說,接著張開手掌安撫看似要講起大道理的對方,「嘿,至少你現在還在這,對吧,那麼一切就都很好。」
「多虧了後勤支援。」
「後勤支援,」尼爾笑起來,他起身拎著水壺,正要將它放上了瓦斯爐時突然頓住動作,接著轉身又將它扔進冷凍庫,「老天啊,我們真該找個方法幫助自己判斷現在到底在順向還是逆向的世界裡。」
幾分鐘後水壺逼逼叫起,尼爾從冰箱裡將它取出,替他們泡了熱茶。
「沒有健怡可樂,將就點。」
男人接過,然後尼爾在他身邊坐下,窗外雷聲隆隆,一場傾盆大雨正在醞釀。
相較於那時的新鮮,過久了這樣的生活後,尼爾察覺世界其實也沒那麼大差別,黑夜之後是白天,白天之後又會是黑夜,所有真正重要的事情都不會因此改變,而那些有所改變的事物從宏觀立場來看倒也不是那麼重要了。
就像他紊亂的生理時鐘。早些時候他會吞點藥片,幫助自己至少維持四、五個小時的睡眠,但後來他放棄這麼做,不單只是因為安眠藥令他整天昏昏沉沉,而是他同時發現藥效逐漸在他身上失去效用。於是他決定將剩下的那些留待即將抵達任務日時再說。至於那是否代表他得回到預定日期的兩週或甚至三週之前才有充裕的時間進行調整,那都不是現在的他能夠打算的。
深夜的大馬路傳來青少年飆車的聲音,由遠而近,接著又由近而遠。尼爾聽著他們倒退著呼嘯而過,嘴裡發出的歡聲卻沒有順逆的差別。他想起那天之後他時常練習倒著說話,在街上,在商場,在任何一個他以為只有自己聽得見其實身旁陌生人總帶著疑惑眼神看向並且避開自己的時刻。
但他一點也不在意,因為身邊總有一個人能夠聽懂並理解他所說的。就像是某種只屬於他們能懂的語言。尼爾想。同時為此感到心滿意足。
有一陣子他們特別熱衷找出無論順逆發音都一樣的單詞,那些只有一個音節的,或是輪迴重複的。
「我 (I)。」尼爾說。
「你 (You)。」男人接著,「然後呢?」
然後尼爾突然垮下臉,不滿地皺起漂亮的五官,憤恨地說,「但愛 (Love)不是。」
見到青年為了一個詞如此發怒,尼爾為此更噘起了嘴,不愉快全寫在臉上。
男人不禁失笑。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麼生氣。」他說。
「因為這樣當我說我愛你 (I love you)時,你聽到的就不會是、」
「無論你說什麼,我聽到的都會是——」男人阻止他繼續說下去,伸手梳開他淺金色的頭髮,看向他漂亮的藍眼睛,誠摯而衷心的說,「我聽到的永遠都會是——」
然後他們接吻。
吻 (Kiss)也是屬於正著唸與倒著唸聽起來不一樣的範圍。
但吻跟愛一樣,是即使世界有所變化卻仍然不曾改變的那些東西。
尼爾摸了摸乾燥的嘴唇,沒有男人在一旁叨叨念念他時常忘記自己包裡的那隻護唇膏,但反正沒有男人在身邊他也不是很在意自己的嘴唇長什麼樣子。嘴唇。他想。比起自己薄到幾乎像條直線的唇,他更喜歡對方豐厚飽滿的那種形狀。靠在一起時總像是要將他的兩片唇吸納吞嚥進去似的。尼爾閉上眼睛,要自己想點別的。別想嘴唇。別想嘴唇的主人。別想嘴唇的主人曾經含著那些屬於他的什麼部份。但那沒什麼用,尤其在這樣的深夜裡,那對嘴唇碰觸過那麼多那麼滿,那麼屬於他。
然後尼爾想,這個城市的某個地方,那對嘴唇的主人或許正流連在同樣屬於這個時間的自己身上。那時的他還不知道自己未來將有一天會以這種方式重新經歷這一日。而且並不只這一日。
男人知道嗎?他忍不住想。假如他知道,當時他又是以什麼心情決定讓他倆的關係演變成為現在這個樣子?但如果發生的事情注定會發生,或許並不是他們之中的「誰」決定了關係的去向,而是每一個選擇都無法改變他們走上這條路的命運。
「宿命論?」他曾經對此搖頭,「我更相信這之間還保留許多需要努力去抉擇的部份。」
男人望向他的眼神深邃,一如夜空,一如宇宙。
於是他走向陽台,在伸手推開落地門的同時猶豫了幾秒。室內的造氧機低頻作響,而外頭充滿的則是他的逆行肺泡無法使用的空氣。他其實大可穿過旋轉門,偷偷順向幾個小時並不會造成太大的任務延宕,事實上,對這種較長逆行期的任務來說,他們一向會同意讓逆行者每隔幾天就轉換一次軸線,除了避免長時間受困安全屋造成心理壓力之外,沒有人確定一直處在逆行狀態是否會對身體造成什麼影響。
但尼爾沒有這麼做。他只是遵照著標準行動程序,待在室內,試著休息,將任務內容銘記在心——說實在,那就只是一個日期,一間位在孟買的遊艇俱樂部地址,以及一個人。
那個將他帶進這個世界,教他如何倒著說話的人。
尼爾沒有多問,因為他知道對方那雙好看的嘴唇不會透漏任何資訊。而當男人難以招架他的眼神時,他就吻他。深深吻他。令他忘記自己原本的問題,只能像處在逆行時一樣缺乏氧氣。
如今他逆行著。
牆壁上是倒數的數字,每往後一天,他就擦掉字跡,重新寫下距離目標日期更少一天的數字。一種儀式,他想,當你沒能用什麼事情來衡量甚至定義生活時,一點點的儀式感會令這段期間顯得比較不那麼沒有道理。
事實上,所有時間都是有價值的,無論順行或者逆行,時間軸線上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相應後果,亞馬遜河流域雨林中扇動翅膀的蝴蝶如是,在時間軌道上來回穿梭的他們更是深知其中含意。這可不只是德克薩斯州的一場龍捲風。他想起訓練期間男人總是掛在嘴邊的話。這可不只是德克薩斯州的一場龍捲風,這關係到更大更廣更嚴重的後果。但他不能說,他總是不能說。尼爾有時候會想,會不會因為他總是隱藏著這些有關未來的資訊,讓他本身成為一場巨大的謎團,才顯得他如此特別。像一個別具詩意的預言或是字謎,引誘著自己靠近並且試圖解讀字裡行間的含意。幸與不幸,儘管那些關於未來任務的謎底他一個也沒解開,可與此同時他拆解出來的卻是那些更好的東西。
比如吻。
比如愛。
比如他將有機會回過頭去,重新看待這段感情的起始。
或許還有終結。
誰知道呢。
尼爾想起男人消失前告訴他,自己將要最後一次派給他任務時的表情。
你的未來有我的過去。男人說。他吻他。而我的未來則是你的過去。他又吻他。
如果起始跟終點將如此糾纏,那麼糾結於何處才是真正的開端似乎就是一個愚蠢到不能再愚蠢的問題。
就像日夜不斷輪迴,男人說,「我要讓你走了。」而那聽起來就像是—--
暗夜的深色已經開始褪去,晚霞滿佈,緊接著又是新的舊日。
尼爾露出微笑,將牆壁上的數字擦去,重新寫上一個新的。
旅途還有一半。
他正在路上。
fin.
喜歡這篇文章的話請幫我點選左方的拍手按鈕。
登入後按五下like,將能讓我獲得來自likecoin基金會的回饋,支持我繼續創作: D
登入後按五下like,將能讓我獲得來自likecoin基金會的回饋,支持我繼續創作: 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