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ver Odd or Even》 Chapter 4
所以,他成了特務組織的一員。
說是一員,其實更像是某種合夥人或創始者的概念,畢竟從頭到尾除了自己和男人以外,尼爾從未見過其他任何組織成員露臉,同時別說地下列車和防彈西裝了,他們甚至沒有一個能夠稱之為總部的場所——所有活動都在那幢紐約街頭看似平凡無奇的公寓裡進行。
說是「看似」平凡無奇,事實上,要不是尼爾明白公寓深處那台巨大怪異雙門設施(他決定稱呼它為「逆行機」,然後強調這是學名,普通時候——那些需要低調討論的時候——可簡單叫它旋轉門就好。男人輕輕皺眉卻沒有發表反對意見,於是就這麼定了)的真實功用,並親身體驗過時間逆轉的奇景,光從屋內擺設以及他們的日常行程來看,他甚至要懷疑比起獨立私人特務組織,男人想要成立(或者該說已經成立)的其實根本是間健身房。
「喬治,求你別再繼續仰臥起坐了,我光是看著就頭暈。」
尼爾窩在公寓角落探出頭朝一旁已經鍛鍊了幾乎整個晚上的男人說,接著又慢吞吞捏著手裡的文件縮回原位,一面移動嘴裡一面發出淺淺哀嚎,不光是由於文件上頭那成堆需要他釐清的,有關時間的艱難理論,更是由於早先時候被逼著進行體能訓練所遺留的乳酸堆積導致。
男人停下動作,朝他舉起雙手大大的比了一個在頭上交叉的動作,接著微笑著離開尼爾的視線範圍。這代表他剛剛喊的名字又沒矇對了。尼爾輕輕嘖了一聲,在筆記本上寫下「喬治」並在上頭打了個叉。本子上密密麻麻寫著各式各樣的名字,沒有一個是正確的。尼爾知道對方等著看他什麼時候才會放棄這個遊戲,但他樂此不疲,就像對方雖然聽從他的請求停止在他面前繼續鍛鍊腹肌,但從房內傳來的聲響來看,顯然有另外一塊肌肉正開始了被折磨的旅程。
作為一個應屆畢業生,他承認自己沒什麼工作經驗和社會歷練,但他相當確定任何一間普通的公司都不會要求員工在慢跑十公里後接著進行高強度核心訓練。好吧,那其實不是個真正的要求,但當上司、主管、或稱名義上的老闆像個毫不疲倦的機器人般不斷朝前邁步而去時,你實在很難就這樣半路宣告放棄。或者該說,你其實就連意圖宣告放棄的機會都沒有,因為對方早已揚長而去,徒留尼爾一人在後頭捂著側腰大口喘息。
長期埋首厚重物理學刊的身體條件自然無法和前中情局探員相提並論,但這反而更激起了英國青年的鬥志,他離開家鄉來到海洋的另一端可不是為了來認輸的。他喜歡挑戰,喜歡打破原則,喜歡並享受著混亂。尼爾是充滿熱情和活力的那種性格。
就像他念公學時曾經和班上同學打賭,自己能半夜從窗戶爬出宿舍並溜出校園一樣。儘管最終他腳一滑,其實是整個人摔下去的,除了驚動整棟睡到一半的同學與舍監之外還驚動了當地救護車。但打著石膏回到學校時,尼爾仍然為自己迎來了勝利的榮耀與喜悅。畢竟無論如何,他都確實在橛守成規到有些冥頑不靈的史密斯先生眼皮底下離開了校園。
這使得有段時間他成了校園流言裡的小瘋子,當他拄著拐杖緩慢通過走廊時那些耳語會順著腳步聲飄來,但尼爾一點也不在意,他甚至對此感到有些驕傲,他想,這遠比乖乖躺在床上直到天亮有趣多了——就算代價是一隻被石膏牢牢包起的腳和四個月無法上體育課也絕對值得。
於是幾週後男人吃驚地發現原先總是還不到半途就失去人影的青年開始漸漸能夠與他並行,儘管偶爾他轉頭一瞥會發現尼爾的臉色蒼白到有些嚇人,但每當他刻意放緩腳步調整節奏時,青年卻總會抓住那個瞬間猛力超越自己,接著在前面回頭看他,咧嘴笑得一臉自豪的樣子。
尼爾享受那瞬間男人眼神裡的詫異,所有肌肉酸痛和肺部缺氧在那一刻都顯得甜美,就像健怡可樂裡的氣泡一樣波波作響。說到這,他總困惑於男人對於這款碳酸飲料的謎樣喜好,就他的觀察來看,那幾乎可算是一種偏執。
「真有這麼好喝嗎?」他曾因好奇而嘗過一口,奇妙又古怪的甜味黏在舌根揮之不去令他皺眉。但對方只是淡淡笑了笑,說,以前一個朋友推薦的,喝著喝著就習慣了。男人拇指摩挲著沁水冰涼的罐壁,斂首低眉盯著可樂瓶卻彷彿沒有真的在看。從男人的眼神和動作來說,尼爾一點都不覺得這是件和他語調一樣稀鬆簡單的事。他忍不住猜想對方是個什麼樣的人,能夠在他人記憶中留下深刻一筆,並且被以一種成為習慣的方式記住,勢必是個意義非凡的存在。
「習慣,在物理學上,就是慣性。」他忍不住想起那年講台上的教授講述牛頓第一運動定律時口沫橫飛的模樣。「所有物體都具有保持其運動狀態不變的屬性,」戴著單邊眼鏡的老爵士說,「除非有外力迫使它改變這種狀態。」
於他而言,那張紙片便是他慣性生活中的外力,將他從可預知的道路一把扯開,轉向,遠離熟悉的泰晤士河融入另一座海洋之中,而隨著日子一點一滴過去或許他也終將重新擁有另一種慣性,開始習慣於另一條時間長河的潮汐。
但那大概還是很遠之後的事,尼爾猛然停下已經數不出做到第幾下的波比跳,劇烈心跳令他無法思考,腦子裡的血管勃勃跳動,至少可以確定的是,現在還絕對不是他真正習慣的時刻。年輕的物理碩士匆匆拋下一句話便閃出了訓練室。
直到被抓包每次中途說要去上廁所其實根本是抱著馬桶狂吐,男人皺著眉頭替他遞上乾淨的毛巾和水時,用著帶譴責語調的口吻說他太躁進了。
「你應該告訴我。」
「告訴你什麼?」尼爾用水漱口,將嘴裡那股可怕的味道沖散。「告訴你我跟不上,好讓你有開除我的理由?」
「我為什麼要開除你?」
「因為我沒辦法像你一樣連續做一百下引體向上?」
「這並不是必要條件。」
「但你可以,而且我看得出來你希望我也可以。」
尼爾的這番話讓男人陷入短暫沈默。
「抱歉。」最後是尼爾先打破僵局,他低聲道歉,「我不該這麼說的,是我太自以為是,以為、」
話還沒說完那股過度運動的暈眩就再次令他噁心,尼爾抓住馬桶邊緣一邊反嘔,一邊感覺到背上傳來輕輕拍按的壓力。男人的動作輕緩卻不知道為什麼感覺帶著一些猶豫,讓他想起對方撫摸可樂罐的樣子。但這個想法很快就又被湧上喉頭的反胃感給壓下,將他再次帶往除了將腦袋塞進馬桶之外什麼也無法思考的地獄——尼爾不太記得自己是怎麼離開廁所的,只記得下一秒當他恢復過來時,人已經移動到了休息室裡那張拿來臨時休息用的沙發床上。房內開了小燈,一旁的矮櫃上擺著巧克力和水。
他剝開巧克力的包裝咬下,走出房間,毫不意外看見男人坐在茶几前研究他們前一晚討論出的理論和公式。他的注意力全擺在那堆文件上,以至於完全沒有注意到尼爾的出現,這使得年輕人終於有機會好好觀察面前這個謎一般的同伴。
說來有些慚愧,一想起當時自己甚至以為對方對自己有意思,甚至想著和他共度一夜春宵,尼爾就覺得有些好笑。這當然不是說男人對他已經失去了吸引力,事實上,越與對方相處,尼爾就越發查覺到在那精壯結實的肌肉底下,隱藏著更加迷人的人格特質。簡樸、身體力行、幽默而謙虛。尼爾喜歡當他解釋物理原則時男人專心聽他說話的樣子,還有他搞不清理論而眉頭緊鎖的樣子,捧著濃縮咖啡卻一口也沒喝的樣子,以及最終被算式給搞昏頭後決定以無數個仰臥起坐作為提神醒腦方式的模樣。
他真沒見過這麼熱衷鍛鍊的人,就連求學時那些球隊的明星們也沒像他這麼自律。考量到男人先前的職業和現在的身份,尼爾明白那或許並不只單純是一種興趣,而更是為了順利完成工作和保全性命的必要條件。那也正是他為何急於進步,急於證明自己可以的主要原因。他不希望有一天自己成為對方的包袱和累贅。
汗水在男人黝黑肌膚上結成水珠,順著線條美好的肌肉往下滑。尼爾撇開視線清咳兩聲表示自己的存在。
男人停下動作轉過來,見到他便揚起眉問,「還好嗎?」
「好多了。」尼爾點點頭,接著伸手揉揉頭髮,思考一陣後決定將早先時候沒有順利說完的道歉完成。「抱歉,我是說,造成了你的麻煩。」
「一點也不,尼爾。相信我,這比較像是我的問題。」男人喃喃地說,他看著尼爾,但又像是沒在看尼爾。視線穿越自己,年輕的英國物理碩士只聽見對方低聲自言自語,「我只是有時會忘記,這時的你還、」
男人收住聲,將還沒說出的話嚥回喉嚨。當他困惑看向對方而男人抿住唇一副想將自己的舌頭吃下去的模樣時,尼爾就明白了,這又是一個熟悉的場景。如同第一次他上前與對方搭話,和後續幾次男人怪異的行為,他幾乎可以確定早在更久以前,或者更久以後,男人就已經認識自己。原因不一定早於結果,這是那天走出逆行機後男人告訴他的。如今看來他們的相遇可能也不一定早於相處。
時間不再是一條無限往前而去的河,它被攤平,折疊,壓縮,翻轉,而後被他們所用。
早先時候尼爾會試圖套話,用各種刁鑽的問題尋找對方邏輯上的漏洞,想從蛛絲馬跡中定位線索,設法搶先一步得知所謂的「先機」。但前CIA探員的嘴可沒那麼好撬開,而從對方的表情看來,那些不能說的事物或許都有意義。從時間的點線上,已經發生的都註定發生,他總有一天會知道的。
「我們得訂個規則。」於是尼爾這麼說,「標準行動程序。」
男人看著他,就像是他早知道尼爾要講些什麼,他只是在等待他說出來。
「如果真的不能說,那就說謊吧。」
英國青年如此宣佈。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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