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ver Odd or Even》 Chapter 1
一開始是酒保威廉告訴他,角落有個男的一直盯著他瞧,「好幾天了,該不會是要找你尋仇還是對你有意思?」他調戲般地說,而尼爾只是伸手輕輕揍了一下對方的肩膀,要他別亂講,同時晃晃手上喝乾的飲料杯,又點了一品脫的London Pride。
「算我請你。」威廉抬手阻止尼爾從口袋翻找硬幣的動作,遞過淺褐色的液體,尼爾伸手接住,搶在頂端的泡沫因搖晃而溢出前湊上去啜飲一口。
「謝啦。」他說。
「小意思,兄弟。」威廉與尼爾擊拳,「我會想你。」
「噢,別這樣,你這樣會讓我捨不得離開。」尼爾故意彎下眼睛露出那種街邊小狗的眼神,「還是我乾脆留下來在你這兒工作?」
「饒了我吧,壓啤酒可不需要什麼物理學位。」威廉大笑起來,「更何況我這裡捨不得走的人還少嗎?真的是不用再多一個。」
他指的是傳說中眾多客人都曾在夜半的廁所裡聽見的低沉哭聲——這種老房子,威廉說,水管堵塞得嚴重,在石牆裡撞來撞去聽起來就像是百年前遭到殺害並封在裡頭的冤魂不斷哀鳴。事實上想哭的一直都是每隔幾個月就得掏錢出來維修的屋主。威廉聳聳肩,告訴尼爾,他唯一需要的只是一個能夠保證水管暢通的工人。「你辦得到嗎?」他問。
「不就是因為辦不到我才去念物理嗎。」尼爾皺起臉故意用怪腔怪調回應。「還是說讓我來幫你算算水管彎角處的受力多大,再去借用實驗室調配出比例最佳的疏通劑,利用各種我還沒搞清楚是否適用的物理原理來處理看看?」
「去你的。」威廉又搥了一下尼爾的肩,「好啦,自己保重,我去幫那邊的混蛋們補充酒水啊。」
尼爾揮揮手,目送對方迎向另外一群渴望酒精的人們。他抓著酒杯回到座位,又啜飲了幾口冰涼液體,然後才開始思考對方方才告訴自己的消息。
事實上他老早就注意到角落的那個男人。畢竟酒館不大,平日晚上酒客三三兩兩,就算一直窩在距離他最遠的角落也很難不被注意到。更何況,尼爾得聲明,這真的不是他自以為是,但男人每一次藉著舉杯喝酒實則刻意遮掩盯著他看的目光實在令人難以忽視。若只是一個晚上或許還能當作對方只是單純的孤獨酒客,但連續幾次都能在同樣角落瞥見相同身影,並且從未見過對向座位出現其他同伴,這件事情可就有點令人匪夷所思了。
尼爾悄悄偏過頭,偷偷從啤酒杯與手腕的縫隙之間窺視坐在酒館角落的男人。
一身筆挺西裝看起來要價不菲,大概出自倫敦薩佛街那種見鬼有錢人才會去的高級訂製店,跟他身上為了論文發表而在二手商店裡隨意選了一套結帳的東西完全是不同等級。事業有成的社會人。他替對方下了個註解。
出差?開會?或者是來此地跟某個教授簽訂產學合作的備忘錄?他思索著各種可能,每一種都有可能,那也代表每一種似乎都不可能。
作為一個體格還算高大的健康成年男性,尼爾倒不是太擔心自己的人身安全,他一來沒有欠錢不還,二來最近埋首畢業論文也沒招惹太多床伴,沒有理由對方是來尋仇的。
既然不是尋仇,那剩下的選項就相對不那麼令人擔憂,深夜酒館裡的露水姻緣對他來說也不算什麼太陌生的場景,看順眼了,附近的小旅館或是他的大學宿舍都是不錯的過夜處,如果對方願意多花幾鎊,也有幾間設備良好的四星飯店在他的口袋名單裡。若以這位姑且稱之為角落雕像的男性來說,尼爾甚至願意結清飯店帳單,就算這可能代表他連續三天都只能用罐頭燉豆果腹也無所謂。
然而男人似乎打定主意只坐在那兒隱晦地盯著他看,絲毫沒有上前搭話的意思。難道只是自己的誤會?尼爾低頭思忖。這也並非不可能,事實上比較像是個正確答案,畢竟自己也不是什麼絕世美男,充其量就是一個剛從研究所畢業的普通小伙子,隨隨便便認為自己就是對方的類型也未免太自視甚高了點。尼爾在心底自嘲。又喝了口手中的啤酒。但假如男人不打算走過來跟他說些什麼,那些視線也都是別人的事而已。尼爾沒有管別人閒事的興趣,更何況比起關心一個酒吧裡的陌生中年人,他似乎更應該關心一下自己即將到來的職業生涯。
物理碩士學位並不能為你帶來多少工作機會,他的同學們大多打定主意繼續攻讀博班,或者進入學術研究機構,頗有此生都不願與公式和定理分離的氣魄。但尼爾仍在猶豫。他並不討厭物理,也不討厭在紙上用鉛筆沙沙地抄下公式並在運算之間找出世界如何運轉的答案。可同時作為一個從小就令保母和學校老師感到頭疼的活潑小男孩,他更想親自去做一些什麼。但那是什麼呢?他還搞不清楚,只知道假如男人今晚再不行動,他們就即將錯過——論文發表結束,他今晚就將要啟程回老家。
和其他抗拒離開首都圈回到成長的偏鄉城鎮生活的朋友們不同,尼爾其實並不討厭「回家」這個概念,但他害怕的是一旦回去了他的生命就將永遠受困在那。他當然可以去倫敦、巴黎、紐約,或者去世界上任何一個象徵自由的城市,然而就算他身處其中也很難擺脫這種受困感。他總是去做那些旁人不能理解的事情就是為了擺脫這種感受,翻翻牆,逃逃課,小的時候身邊的大人說這叫做活潑,中學時老師們稱他不受控制,就連碩士論文他都硬是找了個叛逆的題目試圖證明熱力學中的時間箭頭是可以反轉的。至今他的同學們仍然對於古板嚴肅的羅伯茨教授接受了那篇文章並願意放他畢業感到驚奇。但只有尼爾自己明白,時間終將持續往前走,而他也將永遠逃脫不了內心那股難以形容的束縛圍困感,儘管從來沒有任何實體事物將他監禁在這裡。
自己究竟在追求什麼,他搞不清也想不明。
至少有些想法倒是顯得清明許多。
最後一滴London Pride滑進他喉嚨時,尼爾站了起來,或許多少抱持著學生時代結束前瘋狂最後一次的想法,他將空杯扔回吧台,接著晃過半個酒吧,在距離廁所木門幾呎處停下,轉身, 出奇不意停在男人的桌前。
「嗨,我是尼爾。」他說,「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男人手中的酒杯匡一聲掉落在桌上,褐色液體濺出來,尼爾這才發現那原來並不是他想像中的Guinness而是知名品牌碳酸飲料——老天,誰會在酒吧喝可樂?
「抱歉,這個搭訕台詞太老了嗎?我開玩笑的,我以為你這個年紀、」他笑起來,抓起紙巾準備替對方擦拭,但這個玩笑大概還是開過頭了,所以尼爾才會在男人抬手阻止自己繼續在他前臂上胡亂抹的時候,從他的眼裡看見那種只有在電影中才見過,滿懷複雜情感的眼神。「噢,抱歉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用道歉,是我的問題。」男人很快將那個眼神收拾起來,重新看向尼爾時只剩下通透清澈的棕色瞳孔,「你相信宿命論嗎?」
「嘿,」尼爾睜大眼睛,語調誇張地說,「這招才真的是太老了。」
「先回答你的問題,在這之前我們真的有見過。」
尼爾皺起眉,他可沒印象曾經在除了這間酒吧角落之外的哪裡與對方碰過面——如果有,他會記得的。
男人勾起一邊唇角露出微笑,接著說,「孤立量子系統中的時間反轉箭頭。」
「那是我的畢業論文。」尼爾停頓了一下,狐疑地開口。
「我剛好路過發表會場,覺得很感興趣。」對方聳聳肩,就好像沒事經過物理學院的畢業論文發表會是件非常稀鬆平常的事一樣。
「你的興趣很特殊。」尼爾發出幾聲乾笑。「連我的指導教授都對這個題目不怎麼有興致。」
男人仍然微笑著,尼爾這才注意到他的雙手交疊在面前呈現一個塔的形狀。
「所以,換你回答了,你相信宿命嗎?」他又問了一遍。
「物理角度還是個人角度?」尼爾反問。
「這難道有所不同?」
尼爾聳肩,用修長食指敲敲自己的太陽穴說,「我的物理知識告訴我世間萬物總是依照某個規則運作,宿命嗎?或許吧,但從個人角度來看,我更想相信是那些我們所做出的選擇開闢出這條道路。」
「儘管可能導向同一個未來?」男人問。
「儘管可能導向同一個未來。」尼爾點頭。「總不能什麼都不做就等著樂透從天上掉下來吧。」
「那時間呢,時間存在嗎?」
「如果你企圖從那篇論文尋找時光機器,那你可找錯人了。」尼爾努努嘴說,「現存人類資產中我唯一能推薦給你的是空調。」
「空調?」
「假如定義由高熵走向低熵狀態對應的就是時間逆流,」尼爾拉開嘴角,燦爛一笑,兩手往外一轉,「搭拉,空調,完美的時光機。」
「但空調不能讓你回到過去。」
「天啊老兄,空調當然不能,我們現在到底在談什麼?老實說我一點頭緒也沒有,你接下來要質問我有關光錐的事了嗎?你為誰工作?羅伯茨?如果是的話我告訴你,現在提到任何錐,我只想來個裝滿巧克力的冰淇淋錐。」
他大概通過了某種測試,因為那瞬間男人第一次大笑起來,從口袋中掏出一張紙鈔壓在空酒杯底下,接著站起身朝他招手,「走吧。」
「去哪?」他困惑地說。
「去吃巧克力冰淇淋。」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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