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s Gadol Hayah Sham》
世界在光明節那天陷入黑暗。
艾里歐至今不記得那天自己是怎麼結束那通電話的,就像他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樣在不知不覺之間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區區六週而已,他就已經完全長成了不同的樣子。
那個夏天裡他又高了幾吋,包覆在骨骼上的肌肉變得結實而有彈性,瘦長身影更加挺拔了一點,再過一陣子或許那少年樣的骨架就能轉變成成年男性的樣子。他頭上的自然捲更加明顯,沒做處理的瀏海蓋過他的額頭,將那些隱約冒出頭的青春皰症遮掩在後頭,卻沒能遮掩住來自心臟深處蠢蠢欲動的情感。
先是瑪琪雅,迷人的女孩,艾里歐在他身上得到了很多,愛與關懷,他知道自己喜歡瑪琪雅,沒有人能不喜歡瑪琪雅。
可是那個人出現了,那個在燦爛夏日跟著永無止盡的陽光與海水和蟬鳴一般進入他生命的男人。
奧利佛。
他無可自拔的回想起那通電話裡,男人用著如此熟悉的嗓音向他說,他要結婚了。那個低沉柔軟的聲音當初是如何在自己耳邊低聲呢喃著說愛,他似乎都已經快要記不清楚。
這一切真的發生過嗎?他不禁想,在那個燦爛夏日裡的那些陪伴,那些小心翼翼的碰觸、親吻,那些他不曾想像過會發生卻發生了的,是否其實都只是一場幻覺,當遠雷的聲響劃破寧靜午後,一切虛像都連同義大利那激烈的午後雷陣雨沖刷而去。
等到他意識過來,自己已經待在餐廳裡盯著火爐好一陣子了。
母親和瑪法達在身後喊他,聲音遠得像是從銀河系的另一端傳過來一樣,他抿著唇,眼眶裡盛滿水氣,那些已經落下的跟尚未落下的。他用手臂抹了抹臉頰,一陣溼潤蔓延開來,沾上了那些原本還算乾燥的地方。他想。奧利佛也是這樣進入他的生命的。一點一點滲透他的靈魂,將原本屬於艾里歐的部份都染上一層淺淺的,關於奧利佛的顏色。
他回想起那本被奧利佛隨手扔在沙發上的《宇宙論殘篇》,赫拉克利特的二元對立論放在他們身上似乎正合適。他們一個冷靜一個熱情,一個理智一個多情,一個外向活潑一個內斂克制。一正一反,在他們身上可以找到無數相對的特質。他還記得當時自己在筆記本上寫下了無數奧利佛讓他不耐的地方,他那吊兒啷噹的態度,他說「回頭再說」時的語氣,他吃水煮蛋時敲破蛋殼的方式,他過短的褲子、亂丟的衣服、不同顏色的泳褲、過長的腿、上彎的嘴角、金色的頭髮、寬大的手掌。他尤其喜歡那雙手撫摸自己時透過肌膚傳遞過來的溫熱觸感。
他說了喜歡?
他本來是在說討厭的,不是嗎?
可是不知不覺之間那些原本看不順眼的東西都成了熟爛的杏桃榨出來的汁。香氣濃重,滑入喉嚨後在口腔裡還能嚐到那抹不願離去的氣味,像整個夏天都被吞下,幾乎要灼傷胃袋一般。
然後他想起了等到明年春天,當雪水都融化,奧利佛的一切也都將成為那個夏天的回憶,像杏桃的氣味終將漸漸淡去,消化,最終或許化作讓他再長高幾吋的養分,又或是成為阻塞馬桶的廢棄物。
又是正反兩面。萬事萬物總是正反兩面兼具的,就像奧利佛,他有多愛他或許就有多恨他,艾里歐想,這都是一樣的,正向與反向並無善惡對錯之分,就只是相反罷了。而赫拉克利特認為正反相遇及衝突後,將互動為一。
合而為一。
艾里歐在這個時候轉過了頭,回應了母親的叫喚。
晚餐很豐盛,油煎的馬鈴薯餅表皮酥脆,帶著令人食指大動的香氣,餐後的甜甜圈是瑪法達親自做的,上頭淋了厚重的巧克力糖漿,聽母親說,那是特別為了他而準備的。
他的盤子堆得很滿,可他捏著刀叉,卻只是胡亂攪拌著馬鈴薯,直到它們化成一團爛泥。父親看了他一眼,似乎本想說些什麼,然而被母親伸手打斷了。瑪法達問他還餓不餓,他搖搖頭,讓她將餐盤收走。父親與母親對看了一眼,最終還是沒有開口,只是柔聲告訴他累了就先去睡吧,穿暖一點,別感冒了。
艾里歐回到房間,坐上床鋪瞪著天花板,所有人的刻意作為都令他覺得難受,他想起奧利佛說他的父母將自己當作家人——當作女婿一樣看待。可最終呢?最終他仍然像那個下午一樣,說好會留在附近不離開的,卻消失得不見人影。
叛徒。
叛徒。
叛徒。
他反覆地想,將這個詞握在嘴邊反覆唸著,用各式各樣的語言不斷重複,法文,英文,義大利文。他想自己必定得學會全世界關於叛徒的發音,這樣才足夠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關於奧利佛的,好像只要他能夠用各式各樣的詞彙詛咒他,定義他,就能說服自己奧利佛確實是個叛徒,不但背棄了他們的誓言,也背叛了那燦爛的夏日時光。
他在夜裡躺了一陣,隨後又爬起來,他穿過陽台走到對面的房間去,躺在那張當時他總躺在上頭,想著奧利佛為什麼不半夜摸過來的床上。他抬起脖子朝自己的房間看,床上空蕩蕩的,沒有人。那是當然的。沒有人。奧利佛的一切都只是暗夜裡的一場夢。
基甸的預知夢讓他帶領了受到壓迫的人民走向解放,可他追尋著奧利佛脖子上晃晃閃閃的大衛之星,最終抵達的卻只是一場幻象。當夢境結束,一切都將回歸現實。而他的現實是,他將被困在這個義大利的小鎮裡,無時無刻思念著海洋另一端的某個人,就算他已躺在另一張床上,那雙擁抱過他的手擁抱著另一個人,那張吻過他的嘴唇吻著另一個人,那曾經深深埋在他體內的器官如今埋在另外一個人的身體裡。
外頭的樹影晃動,可能又下起了雨來。
艾里歐爬下了床往樓下走,他從櫃子裡翻出一張唱片,將它裝上一旁的唱機後按下錄音按鈕便坐到了鋼琴前。手掌架上琴鍵,輕快樂音瞬間流瀉而出。他沒有絲毫停頓,彈奏完美無缺,甚至可以說是近幾年來他所彈奏過最完美的一次。
他用盡全力,全心全力沈浸在巴哈的曲子之中,以至於彈奏完畢時一回頭看見母親站在客廳門邊用無比溫柔的目光盯著他看時,一時沒有忍住還是落下幾行眼淚。
那張錄好的唱片最終成了代替他出席婚禮的禮物。
父母親出發之前問過他,要不要一起去看看。他拒絕了,他知道自己無法承受,他怎麼可能可以承受這些。理智上明白奧利佛不再屬於他是一回事,可親眼見到他穿著雪白西裝,站在拉比面前宣示他將一輩子愛著眼前的妻子時,他很難保證自己不會成為那個站起來對這樁婚姻表示反對的那個人。
他找出了那張被塞在房間一角的唱片,他將它好好的裝進了紙袋中,封口的紅色絲線纏繞起來,像是在封緘所有一切。那個夏天,那座泳池,那顆水煮蛋,那瓶杏桃汁,那台腳踏車,那個海邊,那隻舞,那間酒館,那場鼻血,那具雕像,那本書,那本筆記,那抹親吻,那句告白,那件襯衫,那隻手指,那根陰莖,那次高潮。
那通電話。
艾里歐好好地將它們全數封存在裡面。
他咬開簽字筆,筆尖伸往牛皮紙封面,停頓了幾秒後,又遠離開來。
不屬名也沒問題的,他想,畢竟只要奧利佛一播放出來他就會知道是誰送他這張唱片。或許更遺憾一點,奧利佛根本不會在乎自己的婚禮禮物中有一張唱片。不都是這樣的嗎,人們收到禮物,然後就將它們全數塞進櫃子裡,直到下一次搬家才會發覺,而那時他們也只是將全部的陳舊而生霉的禮物箱從櫃子裡移轉到貨車上,載往下一個陰冷幽暗的儲藏室而去。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想法忽然讓他感到安心,他重新拿起筆來,在紙袋的正面寫下艾里歐,在紙袋的背面寫下了奧利佛。
他走下樓,將禮物交給已經準備好出門的父母。
母親接過他的東西,伸手摸了摸他的臉問他沒問題嗎?艾里歐點點頭,沒問題的,他說,怎麼會有問題呢,瑪法達跟安喀斯都在這裡呢。
顯然母親對他的回答不是很相信,可最終她還是沒有多說些什麼。只是柔柔他的頭髮要他注意安全,晚上別太晚睡,他們很快就回來。
玩得開心點。艾里歐站在車道上朝他們揮手,目送汽車消失在道路的盡頭,就像那天奧利佛離去時一樣。
他想像了一下奧利佛收到禮物時的畫面,他會穿著全白的西裝,滿臉笑意,他會親切的招呼他的父母,然後注意到他們只有兩個人出席。可他不會多問,奧利佛的眼神中可能會閃過一絲失落,直到母親將他的禮物拿出來遞到他手中。
封面斗大的艾里歐說明了送禮的主人,而奧利佛將會收下它,並禮貌地表示感謝。
或許他會回憶起他們的約定。也或許不會。
艾里歐想。
但那反正都是最後一次了。
以我的名字呼喚你。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