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rning Routines》
里維在天剛亮沒多久便清醒過來。
沒辦法,長年的習慣。很難說是軍旅生活造就了他如此這般嚴謹規律的生理時鐘,還是由於他的嚴謹規律所以才得以在軍隊裡一路攀升,最後來到這個位置。
但那並不重要。或者至少,在這個清晨並不重要。
里維換下睡衣,順手將一整籃待洗衣物扔進洗衣機裡,其實連床單跟枕頭套都該換了,但基於某些理由,他決定稍微延遲一會,反正洗衣機也是滿的,他不得不分成兩批清潔。
洗衣精與柔軟精以瓶蓋精準測量過用量,分別注入槽中。他想起上次在賣場進行例行採購的時候,有個銷售員湊上前來,用稍嫌輕浮的語氣向他推銷公司的最新產品:「二合一的唷,只要丟一顆下去,洗淨柔軟一次到位,怎麼樣?再也不用拿著瓶罐量來量去,很方便吧?」
對方大概認為所有男性都會為了「方便」二字而買單吧,但里維偏偏不是那一類人。不同的織物不同的份量,必須花費的水及清潔液怎麼會是同樣的比例?他不是不相信科技,只是在某些領域他更相信傳統的方法,以及自己。
這也是為什麼當洗衣機開始勤奮運轉後,他轉身取過掃帚從玄關一路像狩獵般緊盯著每一塊落塵,將它們搜集在畚箕裡,然後再從浴室取來水桶和抹布,跪在地板上以每十五公分為一個單位地,用加了保護液的水擦拭。搬進現在這座公寓時,同事們合資買了台最新型號的掃地機器人當作入厝禮,號稱不但可以定時、定路線、掃地吸地之外就連拖地功能都有,甚至在完成任務之後還會自己歸位充電,並且替自己完成清潔工作。聽起來很理想——事實上它也幹得不錯,至少在里維因公差或訓練而幾天沒能回來時,不會讓他一打開家門就眉頭緊皺。但就算如此,只要有空閑,里維還是喜歡親自彎下腰,用手裡的抹布將地板整理得乾乾淨淨。
將屋子從裡到外擦拭過兩遍,洗衣機也差不多完成了脫水程序,他走向陽台,推開門的瞬間感覺到仍然帶著涼意的風朝自己的臉拂面而來。儘管已是初夏,但早晚溫差還是很大,他一直在收起被子和繼續蓋著之間猶豫不決。很快天氣就會轉變成無時無刻都像個烤箱一樣了吧,關於這點他還是很確信的。於是被子和床單一樣都還留在了床上,等待著還沒到眼前的清理時刻。
有鑒於過去的經驗,這次在採購家電時,他刻意買了斜置的滾筒洗衣機。無需整個人埋進機器裡就能取到最底下的衣物令人感到滿意。里維撈出潮濕糾結的布料們,一件一件將他們分開,掛在左手臂上,然後再一件一件抖開來,掛上衣架。他順便挑出了一些邊角因破損而生鏽的衣架們,鏽斑會染上襯衫,那可不行。幸好剩下的數量剛好,當最後一件西裝褲也夾上夾子後,他伸長手取過桿子。就算刻意調整過高度,但對他來說,晾衣繩仍然是有點過遠了。
當然可以裝個電動的。可里維想,為什麼要呢?他並不討厭利用伸縮桿將衣架掛上晾衣繩的過程,那並不會令他感覺糟糕,同時還能訓練手臂和背部的肌肉,是額外的鍛鍊機會。
他回到室內,在廚房的儲藏櫃前停下腳步。有些東西的保存期限快到了。
大概是職業使然,他一直有儲糧的習慣,但說實在的,並不是下一個週末就真的會發生什麼天災或是人禍。他也很清楚,可就是沒辦法阻止自己持續購入罐頭和義大利麵的行為。萬幸的是公寓附近的收容所接受保存期限前三個月的食物捐贈,再更遠一些的孤兒院也總是很歡迎他帶著燉菜到訪。
里維將罐頭按照時間排列,把標籤都整齊地朝外擺,挑出至少兩箱可供捐贈的存貨,然後才意識到自己似乎也有點餓了。
他轉頭看了眼牆上的掛鐘,時間緩慢走向九點,陽光已經不像早晨那樣柔和,開始霸道的準備接管這一天。氣溫漸漸熱了起來。他於是打開冰箱,先是將門邊的冷水瓶重新填滿,然後又重新燒了壺水。等待熱水燒開的同時從櫃子裡挑出茶罐,用小勺量過茶葉並放進茶壺裡。
他喜歡茶,勝過咖啡和酒。
很多人誤以為這代表只要送上茶飲,就能得到他的青睞。但不是的,他喜歡的,是好好的,用熱水和散裝茶葉花費五分鐘泡出的那種茶。
手裡的這杯正好就是他喜好的那種,他小心翼翼端起杯,輕輕吹了兩口接著滿懷愉悅地嚥下。
自清醒後至今三小時,趁著喝茶的空檔他終於發了五分鐘的呆。
但很快他就回過神來。真是閒不下來啊。他記得過去的主管和許多身邊的朋友時常看著他這麼說道。並不是。他想反駁,是總有那麼多事情等待著他去做。
世界並不會按照計畫前進,身為軍人的他最明白前一刻或許還歌舞昇平,但可能下一個瞬間戰爭就近在眼前,不會給你準備的時間。生活與生命如是,所以他才要在能夠掌控的時候,掌控一些自己能夠決定的事情。例如不用二合一的洗衣精,例如用掃帚跟抹布擦地,例如泡一壺濃度正好的紅茶,並且試著不去下載最近流行的外送軟體,而是點燃瓦斯爐做一頓早飯。
他切碎洋蔥,紅蘿蔔,和一些蘆筍跟洋菇,用奶油熱鍋,炒熟料後加入兩顆蛋液做成蛋捲,又烤了吐司,煎了培根,一片煎的時間短一點,是他喜歡的口感,另外一片煎的時間稍微長些,是給另外一個人的。
說到另外一個人。他轉頭又瞥了眼時鐘,也差不多該醒了。
而就在此刻,艾爾文的身影果然出現在廚房門邊。他睡眼惺忪,一頭雜亂的金髮,睡袍閒散的掛在肩膀上,露出精壯的上半身,和剛梳洗過的薄荷氣味。
「早安。」他的嗓子還沒開,帶著些許乾啞。
「早。」里維回道。
正打算撈起荷包蛋時感覺到熱度貼上自己的後背。
「好香。」艾爾文說。
你指什麼?但里維認為自己最好不要多問,否則艾爾文說出的答案很有可能會讓這頓早餐成為泡影。他於是任由艾爾文以一種折磨自己的腰的角度掛在肩窩,一面俐落擺盤,將兩份完美的食物製作出來。
艾爾文接過盤子,端上中島並按下咖啡機的按鈕。他注意到陽台上已經飄揚著洗好的衣物,也注意到昨天他隨手扔在桌上的文件和筆都被整齊擺放好。他確定玄關那些植物肯定比自己還要早就喝飽了水,也確定在他沒注意到的任何一個細微角落都已經被妥善照料好。
「你做了好多事。」他說,「這讓我很愧疚。」
「為什麼?」里維將平底鍋和鏟子塞進水槽裡刷洗。
「你知道我們有洗碗機,對吧?」
「我喜歡盡可能自己動手。」
「我喜歡你。」艾爾文突然說。
里維刷鍋的動作停頓了幾秒,接著才又恢復。他關掉水龍頭,甩了甩手中的東西,將鍋具和海綿都歸位,這才來到艾爾文身邊坐下。
「艾爾文‧史密斯。」他說。
一般而言,里維並不常這樣叫他的全名。這讓艾爾文感覺有些緊張。他坐直了身子,等待面前男人繼續他的句子。如果他覺得自己太過懶散,他需要多負擔一點家事,他會試著改。或者至少試著在休假日時不要睡到接近中午才起床。
但里維沒有半點要責難他的意思。
他只是湊上前去,從艾爾文的唇上偷了一個吻。然後開口說,「吃飽後你得負責洗碗,然後把床單換洗,接著我們得送點東西到收容所去。」
「聽起來你已經計劃好了。」
「只到傍晚。」
「那傍晚之後呢?」艾爾文笑著問。
「你說呢?」里維聳肩。
「晚上我們叫點外賣。」沒給里維拒絕的機會,艾爾文說,「我拿到一張五折的優惠券,馬上就要過期了,不要浪費。」
里維抬抬眉毛。
「然後我們看電影,昨天沒看完的那一部。」
那是部愛情電影,而他們都還記得為什麼沒看完。
「看完之後我們回房間,這一次我會做得讓你明天不再有辦法六點鐘起床。」
艾爾文說完大口吃下培根,香脆的油脂在他嘴角流下痕跡。真像個傻子呀,里維想。然後他戳開半熟的煎蛋,讓蛋黃緩緩流下來。
「那麼,看來你也計畫好了。」里維淺淺地笑起來。
他喜歡在能夠掌控的時候掌控,但同時,他也喜歡在某些條件下,交出自己,讓他人掌控。艾爾文正好就是那個交集點。他能夠掌控,他也願意讓他掌控。
反正家事都已經做完了。
而那代表無論他明天賴到幾點,都無所謂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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