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rage》
印象中好像也有過那麼一場雨。
突如其來的,傾盆而滂沱的,將整座城市染濕的那種大雨。
豆大的雨珠落在窗戶上,模糊了視線,只能從一些快速移動的色塊判斷出外面的人們正趕著回到建築物中。他聽見大門開啟的聲響,然後是走廊裡迴盪的談話音。人們抱怨午後的陣雨總是來得又急又猛,毀了他們難得的外出日。他倒是不太在意,他很少離開自己的房間,比起到外頭走動,他更喜歡待在室內。
所有人都不理解他為什麼這麼迷戀這個簡單的房間,其中的原因就連他自己也說不上來。然而不管是柔軟的白色床單或是一旁質樸的桌椅,都令他感到無比滿足。他能花上一整天的時間坐在床上(或窗邊的椅子上)讀書,或者根本不需要什麼書,他光是瞪著窗外明亮的綠色草地就可以打發所有時間。
時間。
他想。
對他來說是一種模糊的概念。
那並不是指他無法判讀時鐘上的刻度或他有任何關於守時方面的困難。事實上,這兒沒有任何人能夠比他還要更遵守時間規定。他的作息就像列在牆上的行程表般規律。他每天總在同一個時間清醒,清晨五點四十五分,他長長的睫毛會輕輕眨動,一百二十秒後他正式醒過來,反射性的,他會伸手想抓住或阻擋些什麼。
但那兒什麼都沒有。
然後他會坐起身,迷茫且困惑的環顧整座房間,直到第一道敲門聲響起才回過神。
他們叫他魁登斯。
一剛開始他連那是不是在指他都不是很確定,但後來他發現如果自己對那個名字有所反應,所有人都會很高興。於是他便這麼做了。當有人用那個名字呼喚他時,他會回過頭露出禮貌的微笑。當有人詢問他的名字時,他會說自己叫做魁登斯。
魁登斯巴波。
他在心底反覆默念,戴著面具假裝自己是那個他其實一點也不認識的人,感覺就像是被套進一個空白的角色裡。生活變成了一場解謎遊戲,他小心翼翼地嘗試不同的選擇,從早餐吃太陽蛋或是炒蛋、拿不拿第二片土司,喝柳橙汁或牛奶,一直到從衣櫥中選擇什麼款式顏色的外衣。每個小細節都是一道道困難的關卡。他觀察身邊人的反應,藉以一點一滴的建構起魁登斯這個人的樣貌——他發現如果自己只吃很小份量的食物,或是因為褲頭過鬆而請求他們能否給他一條皮帶的時候,週遭人們的臉色會閃過一絲憂慮,笑容在那一秒內僵住然後重新綻開。他總是自責無比的趕緊選擇另一個選項,然後謹記著下次千萬不能再發生類似的錯誤(儘管他其實根本不明白吃得少一些或是要一條簡單的皮帶為何令他們感到難過)。
他也只能記住這些了。他無奈卻無能為力。他的時間被切分開來,記憶也是,在這裡生活以前的事情他其實都記得不是很清楚了。過去像被一層霧密密掩在後頭,陽光照不進去,只有月光之下才彷彿映出一些影子。有的時候他會覺得霧散開了一些,他能夠從中間抓住點什麼,像是一間陰暗潮濕的屋子,冷風從窗戶的縫隙不斷灌進來。他偶爾會夢見一個女性的剪影,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也看不清她的臉,他唯一知道的只有自己很害怕。他縮成一團,看著牆壁上的女性剪影朝自己走來,接下來他會因為疼痛而醒來,然後發現自己死命握著拳頭而指甲深深陷進了肉裡。
他將這些告訴每週會來見他一次的訪客,那是一個有著一頭薑黃色自然捲和美麗藍色眼珠的英國男人。對方自稱紐特,但他偏好稱呼他為斯卡曼德先生。男人給他一種非常安心的感受,他喜歡他身上的青草氣味,也喜歡他每次出現時帶上的奇形怪狀的麵包們。
斯卡曼德先生通常會在這裡待上一整個下午,跟他談談最近有沒有什麼新的發現。他想問那名女性是不是對方之前曾經告訴過他的,他那因為意外而過世的母親,但斯卡曼德先生只是微笑著告訴自己夢境都是相反的。
「別擔心,魁登斯,你現在很安全。」斯卡曼德先生這麼說,有的時候跟他一道來的女朋友也會如此安撫他。他知道自己很安全,但他無法解釋為什麼每當夢到這些時他總覺得眼眶有點濕熱。
之後他的夢境出現另一個場景:一條陰暗的小巷,一疊成堆的傳單。他耳邊會閃過雜沓的腳步聲,奇怪的是他特別能聽清其中一雙所發出的聲響。與先前的夢完全不同的是,就算天氣嚴寒而自己不知道為什麼竟沒有一件遮風的大衣,但他卻一點也不覺得辛苦。他的心臟隨著皮鞋敲響在石子路上的節奏加快了跳動的頻率,卻在最澎湃的那一刻清醒過來。
隔天他就會特別想看花。鮮紅色的,盛開的,危險而帶刺的。他請求能不能給他一枝這樣的花,可最終每一種送到他手中的薔薇科花朵都無一符合夢裡那朵花萬分之一的美。
於是他開始在紙上畫出那朵花的模樣。每當他夢到那個陰暗的小巷與清脆的腳步聲後,他就多加一朵。斯卡曼德先生看見他的畫作時欲言又止,正當他看似要開口時,隔壁的金坦小姐卻扯了扯他的袖子打斷了他的話。
真不錯的花呢,魁登斯。金坦小姐說。
謝謝。他回應。
但這是什麼花呢?我不曾看過呢。斯卡曼德先生終於跟著開口。
他瞪著自己手邊畫到一半的花朵,突然陷入沈默。這朵花甚至沒有在他夢裡出現過,他只是有一股非常懷念的感覺而已。
我不記得了。他最後這麼說。
窗外突然又下起了大雨,突如其來的,傾盆而滂沱的,將整座城市染濕的那種大雨。
他印象中好像曾經有過那麼一場雨。
然而他卻一點也不確定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