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rry Go Round》
要說做這一行有什麼好處的話,或許環遊世界算是其中不錯的一項報酬。
從繁華的賭城到散發著惡臭的地下水道、北至抬頭可見極光的嚴寒之城南至熱到讓人幾乎想裸體的赤道之地,那些聽過的、沒聽過的國家都在他的護照上留下過一個個不同的章戳(當然了,九成以上用的全是組織準備好的假護照)。
可惜的是,這些「差旅」全都伴隨著不同的任務,無論順向或者逆向,你總有些必須耗盡心神去做的事,而那些都是如有閃失就會導致全盤失敗的重大關鍵時刻(事實上,人生中又有什麼時候不是關鍵時刻呢?他想),因此無論再美再壯觀的景色,或者多麼豪華的酒店房間,對他們來說都是無暇享受的遺憾。唯有目標,和戰術桌上推演的方案是真的。
「那可就太無趣了,不是嗎?」尼爾說。
年輕人的右手握著一隻透著水珠的玻璃杯,扁嘴對他聳肩。
「能夠享受的話為什麼不享受呢?」
無視金髮青年的調笑,目標與接頭人在角落悄聲談著什麼,他瞇著眼睛瞪著那兒。
「嘿。」尼爾又說,「你看起來一點都不像週末來酒館找樂子的人。」
「我們本來就不是來找樂子的。」他說,目光一點也沒有離開追尋著的地方。
尼爾在此時側身闖入他的視線範圍,「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是來報仇的——雖然事實上也相去不遠,但是說真的,你這樣太格格不入了,反而容易暴露。」尼爾笑著,搖晃手裡的酒杯,冰塊在裡頭匡匡作響。「來一點什麼吧,伏特加通寧?我的最愛。」
他原先想說些什麼,像是,就算要融入環境也不該在任務進行中攝入酒精,之類的冠冕堂皇的話,可那些語言來到舌尖卻又咽了下去,他看向尼爾,年輕人的笑容還掛在臉上,他不可避免的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他沒有告訴尼爾那些。還不到時候。儘管他知道終有一天尼爾會知道一切,並且無可避免的踏上那條必經之路,但現在還不是時候。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那個「時候」永遠不要到來。
「我工作的時候滴酒不沾。」最後他只是這麼說。
「那麼。」尼爾轉頭替他向吧台裡的男人招手,「柳橙汁?不,還是軟性飲料好了。」
「可樂?」酒保問。
「健怡可樂。」他說。
尼爾轉過頭看了他一眼,像是在說,奇怪的癖好。而他只是偏了偏頭作為回應,便把視線重新擺回其實早已安裝好監聽器的酒館角落。其實他大可不必這麼幹,畢竟之後發生的事情他早在之前就已知曉。但即便如此,現時現地的他們要做、得做、必須做的事情卻已經注定。
在這行裡待了越久,他越有種自己像是隻在滾輪裡繞著圈圈的倉鼠,又或者是,被困在莫比烏斯帶上不斷推著巨石行走的薛西佛斯的幻覺。倒不是說他們所做的事情是無用之功,畢竟他從終點而來,很清楚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通往過去的必然。然而儘管他不願這麼思考,那種宿命論的念頭卻無可避免的一次又一次浮上意識表面。如果已經發生的事情必然會發生,那麼他現在所做的一切,都只會導向一個結果。每當旋轉門緩緩挪動,他聽著那沈重宛如時間之河發出低鳴的聲響時,總會想起當年漫天黃沙中,尼爾朝他說的那一句,「這是現實。」
現實是什麼?現實是他曾親眼看著某個人走向結局卻無能為力,現實是他即將再一次看著那個人走向結局,而且同樣無能為力。
尼爾當然不知道這些。年輕的物理碩士在第一次嘗試逆行時興奮地連嘴都合不上。他瞪著遠處的行人與汽車,看見一個煙蒂無端從下水孔彈出,在空中轉了兩圈,然後才回到路邊一名老翁的指尖。他試圖踢動腳邊的碎石,並在很短的時間內就被反向作用的摩擦力給逗樂。他很快掌握到在逆行的時間裡,你想喝上一杯熱茶,就得將水壺塞進冰箱裡,相反的,如果你因為無止盡的體能訓練而渾身大汗,替自己降溫最好的方法就是生一團旺盛的柴火。
別搞得太猛烈。他在尼爾興致勃勃進行實驗時這麼告誡。你不會想讓它爆炸的。
你怎麼……尼爾困惑地問,幾秒鐘後他的眉眼舒張開來,原先不解的表情轉為興奮,你試過?那是什麼樣子?一場結冰的火?是這樣吧?
別問太多。他只能這麼回應。
規則是不能說,對吧。尼爾神秘地笑了笑,然後便不再追究。
很多時候他都感謝定下這個規則的自己。和尼爾。當然了,尼爾。
「經過實驗證明,事先透露很有可能會造成時間軸錯亂,導致未來的不確定性,雖然最終的結果幾乎不會有太大的變化,畢竟注定發生的事情就是會發生,」尼爾朝他眨眨眼睛,繼續還未完的討論,「但要我說的話,我們沒有辦法承擔任何可能改變的風險,那可不只是吃下包著芥末的三明治那樣程度的後果,所以我想,最好的辦法就是什麼都不要透露。」
他想起在卡車上與自己擊掌的青年。
「而且,我也討厭被劇透。」尼爾接著說,說完又是露出那樣一貫的、像隻大型犬一樣的笑容。「我喜歡自己當偵探,你知道嗎?慢慢看到結局,我享受這個過程。」
規則是不能說,所以他什麼也沒說。
事實是他也不知該從何說起。他一直都不是特別擅長說故事,更不要說,這還是一個開頭就是結尾的故事。但尼爾是個很優秀的物理碩士,同時他想,當年在西伯利亞的秘密小鎮裡,尼爾看向他的表情就像看穿了一切。所以,他勢必也是個優秀的偵探。在順行與逆行之間撿拾著線索的碎片,在時間的洪流裡拼湊編織,巨大的、以年度來計算的壯闊藍圖在他的面前展開,他會不會看著每一個節點露出訝異的表情,還是他會露出和頭頂那叢猖狂金髮一樣的笑容,只因為在答案還沒揭曉之時他便猜中了故事的流向?
他想問,所以你享受著嗎?就在你最終走向結局之時。但無論如何他已經錯過了探問的時機,現在的尼爾和過去的尼爾,或者該說未來的尼爾,是如此相同卻又完全不同的個體。但他無法阻止自己將面前的尼爾與過去的尼爾重疊在一起,就像他無法阻止尼爾一天比一天還要像自己記憶中的樣子。已經發生的事情註定發生,那之中也包含情感嗎?兩個人要怎麼在告別之後才相會?又怎麼能夠在失去之後才擁有?如果他先理解了自己深愛對方的事實,那麼是因為自己真的愛他還是因為命運暗示他,他必須愛他?他幾乎能想像艾佛斯皺著眉頭要他別再把私人情感搞得像什麼鉗形作戰一樣複雜,而惠勒則走上前來拾起他的手掌貼上他的左胸,問,真正重要的不是過去,也不是未來,而是現在。
他不知道這兩個人是怎麼察覺到的,但似乎在那之後,他們對於自己和尼爾最終走在了一起沒有絲毫訝異。就好像他們本來就知道。就好像他們本來就該在一起。就好像,註定的事情終究會發生。
所以儘管再怎麼試圖拖延,或者逃避,試過無數方法尋找可能的岔路或選項,那個「時候」終究會隨著時間的巨輪轉到他們眼前。
明知道每拖一天就是增加逆行時間更長的負擔,但要親手送心愛之人踏上不歸之路又豈能輕鬆開口。而且是第二次,他想。甚至是第二次。
尼爾很快就察覺到他的異狀,但體貼地什麼也沒問。
「不能說,對吧。」金髮的青年微笑著開口。
他不知道尼爾察覺了多少,這些年裡他學得很快,畢竟多數的事都是過去——未來的——尼爾所教給他的,而他想,太快了,太快了。尼爾吸收這些知識並針對天能做出相應實用理論與設備的速度,幾乎就像是他本就為了在過去將一切傳遞給他一樣。
「……尼爾。」他艱難地開口。
意外的是,年輕人抬起了手,阻止他繼續說下去。
尼爾的手修長白皙,指節分明,他知道這雙手在過去——將來——已經做出——或者將要做出——何等重要的事。他將解開無數個鎖,揭曉隱藏在金庫裡的秘密,阻止一樁可能會造成無數人死亡的悲劇。但同時,這雙手也將扣下能夠讓子彈回填的板機。他想起基輔,想起孟買,想起奧斯陸,想起塔林,想起特隆赫姆的海,想起史托斯克市。然後他想起他在大學城的酒館裡又一次遇上尼爾。年輕的尼爾。對他的喜好並不清楚的尼爾。剛剛拿到碩士學位的尼爾。第一次逆行時興奮無比的尼爾。與他一起訂立規則的尼爾。驚訝於組織資金數字之龐大的尼爾。和他一同招募艾弗斯和惠勒的尼爾。笑著的尼爾。因為高強度訓練而嚷著要退出的尼爾。隔天仍然在集合時間乖乖出現的尼爾。受傷後忍著痛讓他抹藥的尼爾。什麼也沒問,就只是依照要求在船艦上建置了組合型逆行機的尼爾。被他拒絕後垂著眼的尼爾。眼眶浮腫的尼爾。試圖表現冷漠的尼爾。被告白後笑得像是孩子的尼爾。親吻時睫毛輕微顫動的尼爾。高潮時仰著頭額間滿是汗水的尼爾。晨光下散亂著頭髮的尼爾。逐漸成長的尼爾。面前的尼爾。
「你喜歡旋轉木馬嗎?」尼爾沒頭沒尾的問。
他還沒來得及回答,但年輕人似乎也不介意,尼爾自顧自的繼續說道。
「我很喜歡噢,儘管只是坐在上面轉啊轉的,一圈又一圈的回到起點,好像哪裡也沒去,但是只有坐在上面的人才知道,馬背上看出去是什麼風景。」
他看著尼爾,而尼爾看著他。
他想。尼爾是個優秀的物理學家,尼爾也是個優秀的偵探。在順行與逆行之間撿拾著線索的碎片,在時間的洪流裡拼湊編織,巨大的、以年度來計算的壯闊藍圖在他的面前展開。
「布魯克林的河岸邊有個純白的旋轉木馬,我一直很想去看看。」
尼爾朝他露出笑容,幾乎就跟他印象中的笑容一模一樣。
不是命運,是現實。
那個尼爾這麼說。
等我回來之後,我們一起去吧。
這個尼爾這麼說。
已經發生的事情註定發生,但沒有人說不能抱持著希望。
所以他點點頭,然後指派了一個長達數年的鉗形作戰計劃。
現在。
在他面前,兩個尼爾,同聲張口。
讓我走吧。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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