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Memory to Remember》
episode 1
尖銳的針頭從右耳後穿透皮膚,他並不覺得痛,跟其他後遺症相比,這種微不足道的細小麻癢根本不算什麼。
伊格西躺在皮製診療椅上,瞪著天花板閃爍的日光燈管發愣,老舊診所充滿霉味,整座倫敦的潮濕彷彿都聚集在兩坪左右的診間裡並生出了根,凝滯混濁的空氣壓在他胸腔上,令他難以呼吸。屋子裡很安靜,針尖穿過皮膚時沒有發出半點聲音,扎破微血管的時候沒有發出半點聲音,瞄準某一塊腦部組織神經元時,也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他總想著世界是否將停止在這一瞬間,沒有人會在意。直到身旁機器運轉起來,巨大的齒輪帶動吸引器,先是一些清澈透明的液體穿過那些彎彎曲曲的管線,落到另一頭的容器中,接著液體裡開始出現反射著特殊光芒的小小懸浮顆粒,像是一顆顆星星混雜在裡頭。
那是記憶。
被抽取分離出來的,屬於伊格西的記憶。
經過多次經驗後,男孩已經不會為此感到訝異——雖然第一次看見記憶以這種形式出現在面前的時候,伊格西也為此大驚小怪了一陣子——畢竟,他是說,誰想得到記憶竟然能夠從腦袋裡抽取出來?更不用說那玩意竟然還能拿來換成白花花的鈔票。
對國宅男孩伊格西來說,實在很難想像這世界上為什麼有人會想要花大錢買他的記憶。優雅而完整的說法是,他賣給這些象牙塔裡的王八蛋們一種「能夠完整還原並使他人身歷其境的體驗」。
記憶的抽取表面上當然屬於醫療行為,是為了那些遭受難以負荷災難的受創者所施行的治療手段。然而正如伊格西此時此刻所在的無牌診所陸續出現,聞到銅錢氣味的地下社會同時發展出了全新經營領域——他們收購記憶,並且高價賣給知道門路的上流階級。
能夠抽出來,就能夠灌進去。
有人買,就有人賣。
全新的交易模式與娛樂產業悄悄建立起來,暗地裡成為一股風潮。
金字塔兩個極端的階級都熱衷於和這些診所打交道,窮得只能出賣自己和有錢到想要擁有他人經歷的人們紛紛出現在診間。購買記憶比看電影或吸大麻刺激多了,畢竟這可是真實的人生!再怎麼絢麗的特效都做不出如此細微精緻的畫面,每一道吹拂過臉頰的微風,光腳踩在泥土上的觸感,和陽光傾灑而下的溫柔都完整重現。
伊格西可以理解人們想體驗喜悅的欲望,畢竟如果讓他選擇,他也會想過過那種住在肯辛頓區,成天只須顧著喝酒開趴,不必為下一餐在哪煩惱的奢華生活。然而自從五歲時父親過世以來,他所擁有的大部分回憶都爛得像屎,尤其在繼父開始顯露出真面目之後,伊格西已經記不得多少次在深夜被惡夢驚醒。
可就算是這樣的記憶,同樣也能在黑市用差強人意的價格賣出。伊格西伸手摸了摸後頸,針頭已經縮回機器之中,僅在皮膚上留下一個小小的紅點。若不是一旁的容器裡裝滿了閃閃發亮的液體,伊格西甚至會以為一切都是場騙局。診所黑牌護士粗聲粗氣趕他起來,後頭還有其他等著出售自己記憶的人,可沒那時間讓伊格西磨蹭。男孩瞥了最後一眼裝滿的罐子,決定不去在意到底是哪個倒楣的傢伙(或腦子有問題的有錢少爺)花錢重溫他被狄恩痛揍的往事。
「拿去,你的五十塊。」櫃檯的非裔中年女子丟出一張皺巴巴的紙鈔,伊格西揪起眉,不管再怎麼說,五十英鎊的價格未免也太低了些,上次他賣出在體操隊被學長們困在廁所圍毆(只因他年紀輕輕卻被選入青年隊,嫉妒乃人之常情,伊格西非常理解)的那段不堪回憶好歹也值個九十五鎊。
「別這樣看我,」她將鈔票往男孩的方向推了推,再次開口,「你知道規矩的,越強烈的情緒價格越高,越正面的價格越高。」
他當然知道。
抽取時被迫重溫回憶的當下他還努力企圖加深那些拳頭跟辱罵的重量。情緒。他讓母親的再婚對象用更惡毒的字眼咒罵自己和他早逝的父親——他並不埋怨那個意外,根據目擊者所述,失控暴衝的卡車朝著停靠在路邊的嬰兒車正面而去時,他的父親,第一時間橫越整座馬路將嬰兒車用力往旁邊一推,拯救了其中的小小生命。然而他則是像被自己隨手拋出的咖啡杯一般,在空中畫出一道完美弧線,然後墜落。徒留一灘濺在石板路上再也無法復原的水痕。
這件意外上了當地新聞,警局特地表揚了李.安文的英勇事蹟,頒給他們一張獎狀。然而領回家後伊格西卻從未在任何地方見過它。直到多年後他為了尋找自己過去的舊玩具好安撫哭鬧不休的黛西(他同母異父的妹妹,狗屎生活中唯一明亮的存在)時,才在一大堆沒用的雜物底下看見發皺的紙張。
男孩將它抽出來,父親的名字和照片都被磨損到難以辨認,就像那場意外一般,留下來的只有不論怎麼熨都熨不平的皺摺。那張獎狀如今仍藏在他的衣櫃深處,作為他為數不多的,關於父親的紀念品。
也許哪天必須賣掉它也說不定,假如這世界有人願意出價購買自己被辱罵被痛揍的記憶,那麼一定也找得到願意花錢帶回一張發皺英勇獎狀的人。男孩這麼想,並一把抓住同樣皺得看不清女王臉孔的鈔票踏出灰暗診所的大門。
後遺症大約會在兩個小時左右出現,在此之前他得繞去超市採購下週的生活必需品。伊格西將手伸進口袋,走路的同時暗暗計算裡頭為數不多的銅板。儘管收入比原先以為的還少上一些,但只要將預算捏緊一點,應該還能剩下幾塊錢買個新的奶嘴給黛西,他的小妹妹終於不必再忍耐那早就被咬破失去安撫作用的舊物。
這幾年來伊格西幾乎將過去的美好回憶全都賣給了診所。父親過世前的,充滿笑意與禮物的聖誕夜,或是代表學校體操隊參加全國競賽,獲得冠軍時的榮耀時刻。這些都被換成了一罐罐的閃亮液體。正如方才櫃檯女士所說,正面情緒記憶所能得到的報酬可比負面的高出太多,只可惜他人生中快樂的時間太少,能賣的全都賣光了。如今大腦裡唯一還能讓他感到幸福的,只剩下他堅決抗拒出售的,跟媽媽和妹妹有關的回憶了。
噢,黛西。
年輕人的臉上終於露出笑容,深潭般的墨綠瞳孔中閃爍著亮光。只要是跟妹妹有關的回憶都是美好明亮的,柔軟的小嬰兒讓髒亂壅擠的國宅有了生機,晦暗無光的生活也因此增加了陽光透進來的機會。就算這代表伊格西在顧好自己之外還得分神照顧妹妹,但男孩從來不曾抱怨。既然自己的成長過程已經爛得像屎,他發誓絕對不會讓身上流著一半相同血液的小妹妹遭受一樣的悲慘童年。
我會保護你。
像古代騎士保護公主那樣直到你健康長大。
妹妹的小手第一次緊緊握住他的時候,伊格西的心中閃過這個念頭。雖然他同時也自嘲,真正的騎士才不會抱著裝滿的購物紙袋,裡頭不是什麼奢華精品而全是衛生紙和各式即期食品,並且因為東奔西跑採購最划算的價格而滿身大汗。
他將物品一一歸到位置上,才剛打開冰箱準備替自己開瓶啤酒,那股熟悉的感受就從後腦襲來。伊格西知道這代表後遺症即將來臨,劇烈的頭痛與暈眩感會在接下來幾個小時內不斷反覆折磨他。這可遠比重溫該死的回憶還要痛苦好多倍,畢竟除了身體上的疼痛之外,更提醒著他,有某個再也想不起來的事情被自己永遠忘記了——就算那多半不是什麼太好的回憶但總歸是他人生的一部分。
伊格西攤坐在沙發上等待著疼痛,可就在這時大門傳來聲響,還沒見到人影,濃厚的酒精味就先一步闖到他面前。
「小子,滾開。」狄恩搖晃著走到沙發旁,由上而下瞪著伊格西。男孩沒有立刻動作,而男人為此開始憤怒起來,醜陋的兩道眉毛扭曲在額頭形成幾道凹痕。「我說,滾開。」
伊格西站了起來。
他沒有力氣在此時跟不講道理的男人對峙,疼痛已經開始,這種狀態下他沒有自信能夠打贏對方。
「很好,」狄恩見到伊格西讓出座位,一屁股坐下來,甩甩手要他走遠點。「現在,你何不離開屋子省得我看見你那張臉忍不住練練拳頭?」
爭論無濟於事,伊格西於是查看了嬰兒車裡睡得香甜的妹妹後,打開家門,在狄恩宣示勝利的笑聲之中踏上微涼街道。
tbc.
伊格西躺在皮製診療椅上,瞪著天花板閃爍的日光燈管發愣,老舊診所充滿霉味,整座倫敦的潮濕彷彿都聚集在兩坪左右的診間裡並生出了根,凝滯混濁的空氣壓在他胸腔上,令他難以呼吸。屋子裡很安靜,針尖穿過皮膚時沒有發出半點聲音,扎破微血管的時候沒有發出半點聲音,瞄準某一塊腦部組織神經元時,也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他總想著世界是否將停止在這一瞬間,沒有人會在意。直到身旁機器運轉起來,巨大的齒輪帶動吸引器,先是一些清澈透明的液體穿過那些彎彎曲曲的管線,落到另一頭的容器中,接著液體裡開始出現反射著特殊光芒的小小懸浮顆粒,像是一顆顆星星混雜在裡頭。
那是記憶。
被抽取分離出來的,屬於伊格西的記憶。
經過多次經驗後,男孩已經不會為此感到訝異——雖然第一次看見記憶以這種形式出現在面前的時候,伊格西也為此大驚小怪了一陣子——畢竟,他是說,誰想得到記憶竟然能夠從腦袋裡抽取出來?更不用說那玩意竟然還能拿來換成白花花的鈔票。
對國宅男孩伊格西來說,實在很難想像這世界上為什麼有人會想要花大錢買他的記憶。優雅而完整的說法是,他賣給這些象牙塔裡的王八蛋們一種「能夠完整還原並使他人身歷其境的體驗」。
記憶的抽取表面上當然屬於醫療行為,是為了那些遭受難以負荷災難的受創者所施行的治療手段。然而正如伊格西此時此刻所在的無牌診所陸續出現,聞到銅錢氣味的地下社會同時發展出了全新經營領域——他們收購記憶,並且高價賣給知道門路的上流階級。
能夠抽出來,就能夠灌進去。
有人買,就有人賣。
全新的交易模式與娛樂產業悄悄建立起來,暗地裡成為一股風潮。
金字塔兩個極端的階級都熱衷於和這些診所打交道,窮得只能出賣自己和有錢到想要擁有他人經歷的人們紛紛出現在診間。購買記憶比看電影或吸大麻刺激多了,畢竟這可是真實的人生!再怎麼絢麗的特效都做不出如此細微精緻的畫面,每一道吹拂過臉頰的微風,光腳踩在泥土上的觸感,和陽光傾灑而下的溫柔都完整重現。
伊格西可以理解人們想體驗喜悅的欲望,畢竟如果讓他選擇,他也會想過過那種住在肯辛頓區,成天只須顧著喝酒開趴,不必為下一餐在哪煩惱的奢華生活。然而自從五歲時父親過世以來,他所擁有的大部分回憶都爛得像屎,尤其在繼父開始顯露出真面目之後,伊格西已經記不得多少次在深夜被惡夢驚醒。
可就算是這樣的記憶,同樣也能在黑市用差強人意的價格賣出。伊格西伸手摸了摸後頸,針頭已經縮回機器之中,僅在皮膚上留下一個小小的紅點。若不是一旁的容器裡裝滿了閃閃發亮的液體,伊格西甚至會以為一切都是場騙局。診所黑牌護士粗聲粗氣趕他起來,後頭還有其他等著出售自己記憶的人,可沒那時間讓伊格西磨蹭。男孩瞥了最後一眼裝滿的罐子,決定不去在意到底是哪個倒楣的傢伙(或腦子有問題的有錢少爺)花錢重溫他被狄恩痛揍的往事。
「拿去,你的五十塊。」櫃檯的非裔中年女子丟出一張皺巴巴的紙鈔,伊格西揪起眉,不管再怎麼說,五十英鎊的價格未免也太低了些,上次他賣出在體操隊被學長們困在廁所圍毆(只因他年紀輕輕卻被選入青年隊,嫉妒乃人之常情,伊格西非常理解)的那段不堪回憶好歹也值個九十五鎊。
「別這樣看我,」她將鈔票往男孩的方向推了推,再次開口,「你知道規矩的,越強烈的情緒價格越高,越正面的價格越高。」
他當然知道。
抽取時被迫重溫回憶的當下他還努力企圖加深那些拳頭跟辱罵的重量。情緒。他讓母親的再婚對象用更惡毒的字眼咒罵自己和他早逝的父親——他並不埋怨那個意外,根據目擊者所述,失控暴衝的卡車朝著停靠在路邊的嬰兒車正面而去時,他的父親,第一時間橫越整座馬路將嬰兒車用力往旁邊一推,拯救了其中的小小生命。然而他則是像被自己隨手拋出的咖啡杯一般,在空中畫出一道完美弧線,然後墜落。徒留一灘濺在石板路上再也無法復原的水痕。
這件意外上了當地新聞,警局特地表揚了李.安文的英勇事蹟,頒給他們一張獎狀。然而領回家後伊格西卻從未在任何地方見過它。直到多年後他為了尋找自己過去的舊玩具好安撫哭鬧不休的黛西(他同母異父的妹妹,狗屎生活中唯一明亮的存在)時,才在一大堆沒用的雜物底下看見發皺的紙張。
男孩將它抽出來,父親的名字和照片都被磨損到難以辨認,就像那場意外一般,留下來的只有不論怎麼熨都熨不平的皺摺。那張獎狀如今仍藏在他的衣櫃深處,作為他為數不多的,關於父親的紀念品。
也許哪天必須賣掉它也說不定,假如這世界有人願意出價購買自己被辱罵被痛揍的記憶,那麼一定也找得到願意花錢帶回一張發皺英勇獎狀的人。男孩這麼想,並一把抓住同樣皺得看不清女王臉孔的鈔票踏出灰暗診所的大門。
後遺症大約會在兩個小時左右出現,在此之前他得繞去超市採購下週的生活必需品。伊格西將手伸進口袋,走路的同時暗暗計算裡頭為數不多的銅板。儘管收入比原先以為的還少上一些,但只要將預算捏緊一點,應該還能剩下幾塊錢買個新的奶嘴給黛西,他的小妹妹終於不必再忍耐那早就被咬破失去安撫作用的舊物。
這幾年來伊格西幾乎將過去的美好回憶全都賣給了診所。父親過世前的,充滿笑意與禮物的聖誕夜,或是代表學校體操隊參加全國競賽,獲得冠軍時的榮耀時刻。這些都被換成了一罐罐的閃亮液體。正如方才櫃檯女士所說,正面情緒記憶所能得到的報酬可比負面的高出太多,只可惜他人生中快樂的時間太少,能賣的全都賣光了。如今大腦裡唯一還能讓他感到幸福的,只剩下他堅決抗拒出售的,跟媽媽和妹妹有關的回憶了。
噢,黛西。
年輕人的臉上終於露出笑容,深潭般的墨綠瞳孔中閃爍著亮光。只要是跟妹妹有關的回憶都是美好明亮的,柔軟的小嬰兒讓髒亂壅擠的國宅有了生機,晦暗無光的生活也因此增加了陽光透進來的機會。就算這代表伊格西在顧好自己之外還得分神照顧妹妹,但男孩從來不曾抱怨。既然自己的成長過程已經爛得像屎,他發誓絕對不會讓身上流著一半相同血液的小妹妹遭受一樣的悲慘童年。
我會保護你。
像古代騎士保護公主那樣直到你健康長大。
妹妹的小手第一次緊緊握住他的時候,伊格西的心中閃過這個念頭。雖然他同時也自嘲,真正的騎士才不會抱著裝滿的購物紙袋,裡頭不是什麼奢華精品而全是衛生紙和各式即期食品,並且因為東奔西跑採購最划算的價格而滿身大汗。
他將物品一一歸到位置上,才剛打開冰箱準備替自己開瓶啤酒,那股熟悉的感受就從後腦襲來。伊格西知道這代表後遺症即將來臨,劇烈的頭痛與暈眩感會在接下來幾個小時內不斷反覆折磨他。這可遠比重溫該死的回憶還要痛苦好多倍,畢竟除了身體上的疼痛之外,更提醒著他,有某個再也想不起來的事情被自己永遠忘記了——就算那多半不是什麼太好的回憶但總歸是他人生的一部分。
伊格西攤坐在沙發上等待著疼痛,可就在這時大門傳來聲響,還沒見到人影,濃厚的酒精味就先一步闖到他面前。
「小子,滾開。」狄恩搖晃著走到沙發旁,由上而下瞪著伊格西。男孩沒有立刻動作,而男人為此開始憤怒起來,醜陋的兩道眉毛扭曲在額頭形成幾道凹痕。「我說,滾開。」
伊格西站了起來。
他沒有力氣在此時跟不講道理的男人對峙,疼痛已經開始,這種狀態下他沒有自信能夠打贏對方。
「很好,」狄恩見到伊格西讓出座位,一屁股坐下來,甩甩手要他走遠點。「現在,你何不離開屋子省得我看見你那張臉忍不住練練拳頭?」
爭論無濟於事,伊格西於是查看了嬰兒車裡睡得香甜的妹妹後,打開家門,在狄恩宣示勝利的笑聲之中踏上微涼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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