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ke a toast》 上
對於每場任務,他們都有屬於自己獨有的儀式。
遊走在時間之上,這或許是一個好主意,能在不斷蔓延的軸線裡打上定錨,無論開始或結束在心理上也更有所依。
或許是吃上一桌道地美食(他知道惠勒總是喜歡尋找在地人才會去的小餐館,並樂於挑戰那些他根本看不出原形是什麼的食物),又或許是在身上刺下一個值得紀念的圖樣(他想幸好艾佛斯身材足夠高大,否則手臂及後背可能很快就要被佔滿),他知道絕大多數天能成員會在任務後參加基地舉辦的派對,但身為主管的自己僅管受邀卻也懂得別去掃興的潛規則。所以他多半只是露臉幾秒,說點長度和內容都足以令參與者們感到滿意的簡短語句,接著便在歡聲中走下台。
他在人群裡找到尼爾,正確來說,尼爾站在臨時架起的吧台裡,平時總是過於寬闊以至於到處甩來甩去的兩隻袖子被往上捲,身上加了一件不知從哪裡弄來的背心馬甲,他愉快地將各色酒水倒進量酒器裡,接著再一個一個加入長腳杯中,用吧叉匙攪動後送至靠在台邊的夥伴手中,儼然正在扮演酒保的角色。修長手指靈活動作著,他忍不住便被吸引了目光。
幾分鐘後,他發現尼爾並非只是在「扮演」酒保,而是真正有條理的在進行這一切。
「你懂調酒?」他走上前,將手肘壓在吧台橫板上。
「什麼?噢!」見著來人尼爾笑起來,他扯扯身上的背心,說,「大學的時候做過一陣子打工。」
「很適合你。」
「我會把這當成是稱讚。」
「這是稱讚。」男人點點頭說,卻沒有接下來的其他動靜。只見他的手指輕輕敲了幾下桌板,彷彿正在等待什麼。
尼爾意會到對方的暗示後笑得露出牙來,「來點什麼,先生?」他從善如流。
「就交給你決定吧。」
他這麼說,於是尼爾抿唇思考兩秒,接著像是得到了什麼靈感似的開始動作起來。
首先是琴酒。鳳梨汁。檸檬汁。櫻桃酒。橙酒。班尼迪克汀和兩滴原味苦精。
冰塊與液體在雪克杯中搖晃傳來清脆明亮的聲響,尼爾動作俐落將酒水倒入杯中,加入更多冰塊與蘇打水,刻意用拇指和食指夾住吧叉匙,戲劇化地攪動兩下,並在頂端夾上檸檬條與小櫻桃後將飲料推到男人面前。
「請用。」尼爾說。
男人眨眨眼,偏過頭問,「新加坡司令?」
「不喜歡?」尼爾笑著捏起杯頂的櫻桃,扔進自己的嘴裡,「正巧上一個任務結束在新加坡,我以為很應景。」
「這是你關閉檔案的最後一道手續嗎,喝下那座城市?」男人一點也不介意尼爾偷走杯中之物,反而樂於盯著尼爾用薄唇含著它,犬齒咬破迸出汁液沾染上一層薄薄血色,舌尖一轉便將果實從梗上摘了下來——他想知道那根舌頭是否還能做到更多。
但他沒有動作。他能做什麼?
他低頭啜了口粉色的飲料,酒水帶著櫻桃的甜味,然後是屬於熱帶特有的酸香水果氣息,但這些全都不及面前尼爾帶著個人特殊氛圍的慵懶味道。櫻桃梗在他舌尖滑動推擠,最終成了一個小小的結被吐出。
「很厲害。」他說。
尼爾揉揉鼻子笑著問,酒的部份還是打結的部份。
男人沒有回答,只是再度低頭將那杯甜膩的新加坡司令一飲而盡。
所以,若你要問,這差不多就是儀式形成的起始,任務的地點成了最佳的酒單,尼爾知道他工作的時候滴酒不沾,於是他發現每每這杯作為任務完結前最後一個步驟的酒水來到他手上時,酒精的濃度總比他印象中的來得還要高出許多。
「有什麼關係。」尼爾勾著他的肩,喝下屬於他的那一杯,「反正任務都結束了。」
尼爾那比平常人低一些的體溫透過肌膚傳遞過來,因為酒精的緣故他能感覺對方白皙耳垂開始泛起一點點的粉紅。有什麼關係。尼爾說。可男人嚥下手裡的愛爾蘭咖啡時卻感覺關係開始有所轉變。
冬夜裡的都柏林市景反射在利菲河上,就像尼爾的身影總映在自己的瞳孔裡。
濃厚奶油積在尼爾唇上,就正好堆在他為了將惠勒從猛然轉向的敵人前推開而受傷的傷口底下。那可憐的凱爾特老兄,還以為自己能夠成功除掉這些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傢伙,下一秒就被步槍指著腦袋,原先就紅如火焰的頭髮上再度添染一抹新鮮血色。
「你大可不必殺他的。」尼爾語調遺憾,卻因男人替他包紮的力道突然增大而呼了聲痛。聽見尼爾的哀號他收了點力,要自己別被私人情緒帶著跑。可是這件事本就足夠困難,尤其面對尼爾則是變得近乎不可能。一向自豪的冷靜自持消失無蹤,他清楚每每問題擴及到尼爾身上,自己總是太過情緒化。儘管明白根據事情發展尼爾就算受傷也絕不會嚴重到致死或者傷殘的地步,畢竟在他的過去,他見過尼爾的未來。如此明燦耀眼。然而這並不能夠使他平心靜氣面對尼爾親眼在面前遭受攻擊。
於是他毫不猶豫舉起槍,在來得及想到他們還得透過這傢伙取得更多資訊之前,便扣下了板機。槍聲響起的瞬間,相較於艾佛斯對他此舉產生的怒意和惠勒的憂慮,尼爾的臉上則是寫滿了不可置信。
但不可置信的是什麼呢?是他一直以來看似冷靜的老闆竟如此失控嗎?男人握緊雙拳讓短短指甲刺痛掌心,反省著在自己因私情毀掉下一個任務之前勢必得要學著控制。
控制衝動,控制情緒,控制那些他以為自己能夠抑制,但是隨著時間逐漸累積,卻越來越無法壓抑的感情。對尼爾的感情。
無知是他們的優勢,而他必須保持這個優勢,就算這代表他將獨自埋藏著對已知事實的認知,就算他得以無數謊言與沉默掩蓋,親手將尼爾培育成最好的戰士,然後再親眼目睹—--
他必須立刻停下想法,否則當年沙漠豔陽底下的那一幕將再度成為他午夜夢迴難以閃躲的無限閃現。
豔陽之下尼爾的笑容和他的金髮一樣閃著光芒,說著這無關命運而是現實,「讓我走」,他不知道為什麼青年可以將這句話講得這麼輕巧,好像他真的不知道前方有什麼在等待著自己。他多想伸手攔阻,攔阻對方走上那條必然的單行道。或者至少,在尼爾轉身離開之前,他還能做些什麼……
年輕人在此時轉頭看他,長長睫毛眨動,那對被奶油覆蓋的唇張合著。尼爾勢必講了些什麼,但他卻一點也沒有聽見,回過神來自己的手臂已不受控制地朝他探去,手指沾染上尼爾唇邊的奶油。
「……抱歉。」他說,同時將自己的手從對方頰邊緩緩收回。
尼爾瞪著他和他的手指不發一語,漂亮的藍眼睛裡浮現一層薄薄霧氣。沉默夾在他倆之間像一塊具象化的磚,壓在他的心上。然後他想起倒塌的山洞。在俄羅斯的祕密小鎮裡崩裂土堆下埋藏的東西。
「你為什麼要道歉?」然後尼爾低聲問,語調裡帶著細微顫抖。他能感覺到有些什麼被包覆在裡頭,像是碳酸飲料的氣泡一樣輕盈,從深沈的海洋之中往上漂浮,即將露出水平線。
他不是不清楚尼爾對自己的心意,早在訓練時期青年便隱約顯露出態度的不同。他對所有人一直都友善而熱情,但套句艾佛斯的話,「你的眼睛難道只是長來裝飾用?」,任何明眼人都看得出尼爾對他的不同,更不用說身為當事人的自己了。直到那時他才意會到,當年在孟買,尼爾眼中閃爍的光線不只是由於城市晶亮的燈火,更是由於一些別的事物。
那些令他踏上現實的事物。
而今面前帶著淺淺醉意面頰陀紅的尼爾眼神迷茫地看著自己,正等待著一個回答。他可以編出無數理由為自己開脫,例如他作為領導者不該衝動行事,導致任務因此被迫延長兩天;例如假使他能更仔細做好後勤掩護的工作,尼爾就不必為了保護惠勒而受傷;例如他在換藥時該放輕一些;例如他不該伸手觸碰——但他該怎麼解釋這其實是他晚了好幾年(又或者,早了好幾年)的衝動?
到頭來,無論如何他都無法和尼爾說清楚自己究竟為了什麼感到愧疚。
對他們來說,時間軸已然混亂,所以他盡可能想讓其他事物簡單一些。於是他只是取過紙巾將指尖上的奶油擦拭乾淨,站起身的同時努力不讓自己的聲線聽起來有任何異狀。
「抱歉。」他又重複一次。
側身從尼爾身旁離開時還能感覺到青年的視線緊緊跟在自己背後,就像愛爾蘭咖啡隱藏於奶香底下的微苦一般縈繞不去。
那之後,他有很長一陣子沒見著尼爾。
倒不是他刻意避開對方(雖然他也很難說自己是否為此感覺鬆一口氣),只是因為任務分配的關係,兩人正好碰不在一塊。當尼爾帶著小隊前往亞得里亞海沿岸進行訓練時,他正忙著檢查紐倫堡的旋轉門基地是否仍在掌控之中。
普莉雅留下的線索不多,但足以讓他滿世界尋找散落的天能拼圖。時間是鉗形的,任務也是。所有人都是他的傭兵,就連他自己也是。這道理實在說不通但卻同時合理至極。在折疊的時間線上,結果可能早於原因,未來與過去糾纏不清,理智與情感亦同。
作為組織領導人他明白公私分明的重要,尤其在含下自殺膠囊的那一刻他真心慶幸自己在世上沒有太多牽掛。你永遠要有覺悟。他還記得當年剛加入中情局時一名長官這麼對全體小隊成員說。而那並不是單指為了國家和任務犧牲自我的壯烈情操,更包含了背後所有深層複雜的各種關係。他知道在特種組織裡,有時兩袖清風的人更容易受到青睞。這並不是差別待遇,甚至可以說是某種近乎黑色幽默的條件。
他想起幼時養的那條狗,漂亮忠心的德國牧羊犬,總能俐落將扔出去的木棍撿回來,他還記得牠搖著尾巴討賞的模樣,也記得自己手指搓揉牠皮毛傳來的柔軟觸感,牠的舌頭舔在臉上帶來溼潤和專屬於牠的獨特氣味,他們靠在一起午睡時互相輝映的呼吸與心跳令人感到安心,牠是他整個童年時代最好的朋友,也因此當牠垂著頭在他手臂中失去最後一絲意識時,那股幾乎就是靈魂遭到撕裂的疼痛使他幾乎無法負荷。最後一抔土輕輕蓋上橡樹底的小丘時,他想,這實在是太痛了,他再也不想經歷第二次。
所以不單是寵物,就連人際關係他也盡量處理得不遠不近,不鹹不淡。倒不是像其他人調侃的,怕自己因此沒了犧牲的勇氣,而是一旦心中有了軟肋,無論成為離開或留下的那個,都會令好不容易結痂的傷口再次碎裂。
這樣的想法在史塔斯克12市的陽光下凝成一幅具體而清晰的畫面。
直到這一刻他才意識到,尼爾和他是完全相反的類型。這樣的相異不僅僅展現在個性上,更從尼爾最後那抹笑容之中透漏出來——他是寧願承受疼痛也願意去愛的,甚至為此犧牲的,那種勇敢無畏的人。部隊裡他見多了這樣的英雄,為了深愛之人走上第一線不懈奮戰。他尊敬他們,為了這種無上的情操致意。
但作為一個旁觀者感佩是一回事,令他害怕的,卻是發現自己極有可能正是抵在尼爾心中那根柔軟的肋骨。
有人願意為自己犧牲這件事聽來浪漫,實際上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尤其當你身處隨時都有可能失去性命的戰場,這更是時刻都可能成為現實的預言。
所以當尼爾帶著同樣晶亮的眼眸向他靠近時,他又怎能不在深深為此心動的同時感覺到心臟傳來的陣陣悶痛。那是太美好純粹的靈魂,理當燦爛耀眼地活下去,再怎麼樣也不該為了他邁向終結。
於是他說服自己,這麼做是最好的選擇。假裝看不見,假裝聽不到,假裝從來沒有注意到尼爾對自己亮出的表情,瞇起的眼睛帶著濃厚笑意,靠上來的身體帶著些微暖意,沐浴乳的香氣從頸脖處散發出來,假裝自己的目光不曾流連在對方身上,試圖從金色的頭髮和藍色的眼珠之間看出任何一絲有關未來的端倪,假裝他們只是普通到再也不能更普通的同事,假裝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青年當然敏銳察覺到了他態度的轉變。
他是那樣聰明,又怎麼可能會錯過這些儘管細微卻難以忽視的舉措。但尼爾沒為此開口,他只是安靜地在任務分配會議上遠遠望著他,瞳孔裡的海洋滿佈烏雲,看起來就要下一場暴雨。
但那場雨沒有落下。
尼爾在任務結束後回到總部報到時看起來仍然是那副開開心心的樣子。一面發送作為伴手禮的蕾絲面罩和貢多拉小船吊飾,跟著惠勒一起慫恿艾佛斯戴上時也看不出什麼異狀。他站在一旁微笑著看著這一切,並暗自希望時間能就這樣停止在此刻。直到尼爾的視線與他對視,他一緊張下意識便瞥開了目光,下個瞬間察覺到自己的行為有多麽無禮,然而重新抬眼時尼爾只是輕輕將視線緩緩挪開,海平面上的烏雲仍然凝結漂浮,屋外季節是剛要炎熱起來的春末,他卻感覺有陣宛若來自極圈的冰涼寒氣悄悄捲過。
那夜的基地派對上尼爾調出了帶有亮麗橘色的威尼斯火花,在鏡球反射的七彩燈光之下顯得特別螢光夢幻。他靠近吧台,不太確定自己到底希望尼爾注意到自己還是沒有注意到。他還沒決定該說些什麼,第一次感覺到面對他人竟如此猶豫侷促,而那個對象竟然還是尼爾。然後他想,或許正是因為對方是尼爾所以他才感覺如此不安,深怕哪個腳步踏錯便會害得他倆一同落入萬丈深淵。
但幸與不幸,命運沒有要給他任何為難的機會。正當他抵達吧台邊準備伸手取飲料時,一名同袍在舞池中高聲喊了尼爾。青年應聲放下手中的器具往對方那兒移動,在快板的節奏裡扭動著身子,錯過了他搭話的時機。
他還是伸手取過了那杯酒,遠遠望向聚光燈中心笑鬧著的尼爾時卻一點也嘗不出酒液裡該有的那股清爽。
「你跟尼爾怎麼回事?」
幾個星期後在倫敦近郊,艾佛斯突然這麼問他。
那個時候他們剛好分成兩隊練習鉗型攻勢,尼爾和惠勒是順行小組,他和艾佛斯則列在逆行的第二批。等待的時間還長,他看看手錶正打算回頭再次確認任務計畫時,沒想到一旁的同伴迎頭就問了這個問題。
他了解艾佛斯,平時這位和他一樣出身軍旅的小隊長不太關注其他人亂七八糟的動向,隊裡誰和誰起了紛爭,只要沒影響到任務,他一概不管。他有些意外艾佛斯竟會探問他的事——只希望這不是代表自己的表現已經影響到工作,這是他最不樂見的。
「什麼意思?」他反問。
只見艾佛斯皺起眉瞪了他幾秒,「別裝傻,你很清楚。」
清楚什麼?他想問。但就算問了又能怎麼樣呢?
他不是不知道艾佛斯擔心的是什麼,他也知道自己這陣子與尼爾的關係似乎陷入膠著,他們也不是刻意避著彼此不搭理對方,只是會議後的休閒時間,他倆總有一個會先找個理由離開現場。通常都是他。因為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尼爾,和自己與尼爾之間模糊的關係。
越試圖疏遠他便越感覺到自己其實一點都不想這麼做。當初是他招募對方加入,可以預見的未來裡他還需要尼爾的協助。或犧牲。他指正自己。他實在不願這麼想,但已經發生的事情註定會發生,這些年裡他們做了很多實驗,為此有不少小白鼠與兔失去寶貴性命。很多成員以為之所以進行這麼多重複項目是為了驗證逆行的可行性,然而只有他知道,這所有的實驗都在告訴他——逆行不是奇蹟,就連神燈裡的精靈都無法起死回生,更何況區區一群凡人。
實驗結果使他焦慮,每每看著尼爾充滿活力進行訓練時都忍不住想,如果當初不要將他扯入,是不是就能不必讓一切發生。然而他很清楚過去的自己已經見過結局,所以唯一還能掌控的,只剩下過程。
顯然就連過程他也掌握不好。
「我是不太在乎你們到底想怎麼樣,但至少該好好談談。」艾佛斯看向遠方,他不禁跟著往那個方向望。他們在泰晤士河這邊,隔著幾台作為遮掩堡壘的古戰船,對岸正是尼爾所屬隊伍的根據地。依照計劃,半小時後兩方即將交會。這是他第一次和尼爾不同隊伍。刻意嗎?或許吧,但在分配組員時尼爾笑嘻嘻地摟著惠勒的肩膀說「上次我掩護你,這次該你掩護我了。」,理由聽來無比正當,就連他都幾乎要相信對方真的只是想讓惠勒有機會回報自己。但身為前中情局探員的敏銳神經沒有錯過青年看似輕鬆卻帶著尷尬的動作。他的手臂卡在惠勒肩上,而惠勒滿臉寫著雖然我不樂意但為了朋友她能夠忍受。
艾佛斯聳肩表示自己沒什麼意見,於是就這麼定了。
「我很抱歉。」他說。
「你該道歉的對象不是我。」艾佛斯回道。
「我知道。」
「說真的,感情這種事就是個狗屎,尤其對我們這種人而言更是,擁有太多很麻煩,但擁有太少⋯⋯」
艾佛斯停頓下來,他知道他想表達什麼。在成為現在的艾佛斯之前,他也有過那些已成為歷史的生活。
「尼爾他,還好嗎?」幾分鐘後他這麼問道。
艾佛斯轉回來看他,拉起一邊嘴角,輕哼兩聲接著說,「所以你的眼睛真的只是裝飾用。」
是不是裝飾用他不曉得,但至少他還看得見戰場上的尼爾。修長身型包裹在俐落戰鬥服中,正在與逆行的小隊員進行近身搏鬥。打鬥一直都不是尼爾的強項,和絕大多數傭兵出身的組織成員不同,尼爾是靠頭腦的類型。這並不是代表他的肢體有什麼障礙,只是和長年接受精實訓練的其他人相比自然弱了些。說實話,這幾個月下來尼爾的進步是顯而易見的,拼力氣不行,那就拚戰略,能夠拿到物理碩士的腦筋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燈,自從意識到自己的強項之後尼爾的搏擊成績開始有了起色。他再也不是隊伍中那個第一個遭打倒的成員,反而逐漸從排名底端緩緩往上爬。
對於這樣的進步他感到既欣慰又憂心。欣慰的是尼爾有了能夠保護自己的能力,這讓他對終有一天要送尼爾走上逆行之路多少消除了點憂慮。然而同時,當尼爾的表現越來越優秀,越來越接近他記憶中的那個「尼爾」時,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內心深處隱隱透出酸澀。
他慶幸自己當年不曾探問尼爾太多私人資訊,現在回想起來,尼爾之所以選擇不透露,除了是遵守標準行動程序的規定之外,或許更多的,是不願意讓他算著時間一步一步走向結束。
大概是注意到他的視線,尼爾敏銳地抬起了頭往四周查看。而就在這一秒,原先已經被壓制在地的對手趁他不注意一個使力便掙脫開來,往別處逃去。無論已經經歷多少次,逆行所見的一切仍然令人暈眩。他看著尼爾倒退著回到遠處,明白自己在尼爾的眼中也是倒退著越走越遠。
時間的把戲在現實中顯得荒謬又令人束手無策,就像他和尼爾之間糾纏不清的渾沌關係。
九十分鐘的任務結束,逆行小隊穿越旋轉門重新回到順向時間軸。艾佛斯站在他身邊盯著泰晤士河,河面平靜無波映照著倫敦郊區總是陰沉的天氣,但他們倆都知道不遠處正在進行激烈訓練,而就這個時間點來看,僅管任務才剛剛開始,他們卻已經知曉結果。
結果先於起始,他最清楚不過。
「你知道的比我們所有人都多吧。」艾佛斯突然間這麼說。
他不確定艾佛斯為什麼突然提起這個,於是他偏過頭輕輕皺眉卻沒有答腔。
艾佛斯見他這個樣子也只是扯開嘴角露出一個幾乎不能稱作笑容的笑,他嘆口氣,瞪著自己的手,十隻手指搭在一起成為一個塔狀,那是天能的手勢,也是他們辨認彼此的暗號。
「雖然只要有錢拿,誰是老闆、任務內容我都沒意見,說穿了是正是邪都是立場的差異,我並不覺得為了利益而去做某些事情很羞恥或自私,在這個世界上能讓人願意分文不取去進行的事情太少了,少到近乎絕跡,但我不認為你是為了錢在做這些,」艾佛斯又抬頭看他,眼神真摯,「要我說,我覺得那是因為你早就明白我們在幹的事情會如何影響這個世界,也許正是因為你已經經歷過,所以才這麼做也說不定。」
艾佛斯的話令他震撼。
自天能成立以來,他從未透露過任何一絲關於過去的資訊,他知道會有那麼一天他必須親自告訴眾人組織成立的真相,也總有一天他必須親眼送這些夥伴回到真正的任務裡,但他還沒有做好準備,他想自己或許不會有做好準備的一天。然而他也從來沒有想過自以為藏得極好的、關於天能最終任務的實情竟可能已經被推敲出來。
但畢竟能夠加入的成員都是一時之選,他又怎麼能擅自認為自己能夠隱瞞這個事實直到最後?
面對艾佛斯幾乎已經算是正解的推理他感覺有些暈眩,英格蘭冷冽的風迎面刮來,河面被吹皺,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種時候似乎無論說什麼都不適合。
「我知道你有你的顧慮,否則行動準則的第一條也不會這樣規定。但有件事你必須知道,那就是我們所有人都是自願加入的,我是,惠勒是,當然了,尼爾也是。都是我們自己決定的,好嗎?」
艾佛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莫名其妙地,他突然感覺有些什麼沉積在心底很久很久的事物崩解開來。就好像躁動不安的野獸被馴服,被順著輕撫安慰。他看向對方,艾佛斯臉上勾起小小的笑容,真心的那種。
「我就幫到這裡了,」他說,站起身來搔搔後頸,「剩下的你得自己去解決。」
怎麼解決?他還是一點頭緒也沒有。他想自己需要更多時間釐清,但時間從來不曾為了任何人事物駐足停留,它只會不斷往前走,沖刷所有,朝向軸線的無窮遠處。而就算經過了旋轉門,你所能改變的也不過就只是那些註定會被改變的。唯有未來尚未成為定數,那才是真正能夠創造的。只不過他想創造什麼?他能創造什麼?這點除了他,無人能夠代替回答。
昏暗雲層終於降下了雨,讓整座城市蒙上一層淺淺的濾鏡,他看見尼爾在雨中朝他們走來,艾佛斯搶先尼爾找了個藉口說有事,沒辦法幫忙清點收拾。沒給尼爾拒絕的機會便轉身離開。只見年輕人猶豫了幾秒然後才咬牙跟在他後面走向設備庫。
他知道這是艾佛斯特意為他倆製造的機會,尼爾顯然也很清楚。但這並不代表事情就會朝著順利的方向進行——真要說起來,怎麼樣的狀況才是真正的順利,他心裡都沒個定數。
大概和他有著同樣的心情,尼爾也只是安靜地做著該做的事。沉默在他們之間擴散,就像頭頂上巨大的烏雲。這感覺實在很不對,他一面看著尼爾將武器分門別類一面想,尼爾該是陽光燦爛的,就像他原本的樣子才對。他回憶起當年在酒館中找到他時對方的模樣,比現在青澀得多,但同時也比現在快樂得多。那時好像無論什麼小事都能令他發笑,光線在他湛藍的眼珠裡反射出金色光澤,朝氣蓬勃,生機盎然,就像自成一座生態系般充滿活力。如今尼爾像這座孕育生養他的城市一樣蒙上陰雨,他還是笑,但笑容裡總帶有一些說不出的情緒。
直到最後一箱設備也收拾完成他們幾乎沒有任何超乎工作的對話。尼爾將確認文件遞給他簽名後準備轉頭離開,在最後一刻他還是沒忍住,喊了一聲尼爾。
聽見他的叫喚年輕人轉過身,眨了眨眼像是在觀察他的態度,沒有說話。
「去喝酒吧?」他嚥了口口水接著說,「有些事情我必須跟你說清楚。」
尼爾的臉上扯起一個悽慘的笑容,然後他說,「好啊,我知道一間不錯的酒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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