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ypnic jerk》
入行的時候,亞瑟就從柯柏那裡聽說了很多盜夢行動可能潛藏的危險性。
不光只是來自委託人的威脅利誘,過程中目標夢境裡外的投射人物和保全警衛都是不確定因子,甚至有些同行要是看他們不順眼,時不時來亂一下都是很常發生的狀況。
高報酬的工作總是伴隨著高風險,他不是還天真以為全世界都是善良人類的無知嬰兒,他是做好了心理準備才進入這個圈子的。
然而,幾年過去了,如今的他沒有少遇過委託人賴帳事件,投射人物與警衛的問題在他掌握前哨技能之後,幾乎再也沒有造成過多大的困擾。至於同行⋯⋯如今他敢說,同行裡沒有人敢惹他們——這話中的含義是,敢的那些人都已經不知道消失到哪裡去了。
只不過,隨著盜夢事業越來越穩固,抽屜裡隨手收藏的各國護照越來越多,他逐漸發現,當初柯柏可能漏掉了某個相當嚴重的職業災害沒有警告他。
他關掉大燈,爬上床將自己捲進棉被裡,閉上眼睛,他的手臂上沒有接著管線,靜脈裡除了純粹的血液之外再無其他。沒有機器運轉的細微聲響,沒有鎮定劑流入血管的微涼,沒有建好的迷宮——沒有睡意。
這真是全天下最諷刺的笑話。亞瑟想。一個以做夢為生的人竟然會失眠。他躺在床鋪上,盯著天花板反射著窗外路燈的光芒,想著自己這些年是不是早已將這一輩子該做的夢都提前預支了,如果一個人一輩子能做的夢就是那麼多,那他很有可能,連下輩子的都一併做完了。
胡扯。
他在心底暗暗反駁自己。
姑且不論夢境其實是入睡之後大腦皮層並未完全抑制,導致神經系統與記憶在快速動眼期造成的種種幻象,他們工作時所做的那種「夢」根本就是一種近乎現實的虛擬實境罷了。那不是真的在作夢,同理,他們也不是真的在睡覺。
若有那麼容易就好了。亞瑟想。如果他們能夠正大光明在上班時間睡覺,他也許就不會搞成這個樣子。
他猶豫著要不要起來吞幾顆安眠藥,那東西在初期還挺有效,幾顆小小的膠囊下肚,可以確保他至少有三四個小時的安穩。雖比起醫界建議的睡眠時數要少得多,但聊勝於無。然而隨著時間推演,他發現自己就算吃了藥也只能在床上輾轉反側,意識介於清醒與朦朧之間,頭痛並且噁心。藥丸不再管用了。他將剩下的那些全丟進了垃圾桶。
他也曾經想過是否利用造夢機入睡,要知道,除了存摺裡的數字之外,他擁有最多的就是關於造夢的技術了。可如同先前所說,造夢機製造出來的夢境並不是真的夢境,他可以躲進夢裡,卻不能讓自己在夢裡好好做夢。
於是他所能做的,只有讓自己每夜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上路燈的光影不斷閃爍,直到鳥鳴聲伴隨著日光一次又一次將清醒的時間無限延長。
他該感到慶幸的,是工作上沒有因此出什麼亂子。雖然因為睡眠嚴重不足他的腦袋總是有點混沌,可就算在這樣的狀態之下,他仍然是業界最好的前哨。重節奏的音樂即將來到尾聲,他在心底數著拍子,腳掌下壓催著油門,當最後一個和弦刷下電吉他的同時,讓這台奔馳在水壩上頭的速霸陸以一個完美的拋物線飛出柏油路,撞上水面的時間掌握的一秒不差,他們同時醒在橫越西伯利亞大陸的火車上。
「幹得好,各位。」柯柏揉揉手臂上那淺淺的針孔和長時間靠著座椅而僵硬的脖子說,「那麼,三天內報酬將會匯入你們的帳戶裡,亞瑟,再麻煩你做好最後確認。」
亞瑟點點頭,他將管線全數收拾好,扣上金屬釦。火車正好抵達了海參威,他們混在下車的旅客中離開了車廂,裝作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朝著完全不同方向悄然解散。
一月的海參威涼風刺骨,他拉起大衣的領子低下頭行走,北方大陸只剩下這個不凍港,無數巨型貨輪停泊在此等待下載貨物,操著俄語的壯漢罵罵咧咧的朝他吼著要他別擋路,亞瑟回敬了幾句俄文,便成功讓對方閉上了嘴。
他穿越馬路,來到港口附近的小旅館,他告訴櫃檯他叫史密斯,三週前預訂了一個房間。
噢,是的。櫃檯小姐面無表情地回答,樓梯上去三樓最左邊那間就是了。
他提著鋁箱往上走,樓梯地毯有一股淡淡的霉味,窄得幾乎無法錯身。他側過身子幾乎有半個人伸出扶手之外,才能勉強讓幾個顯然也不是當地人的男子往下而去。
其實他大可以定上好一點酒店。他銀行裡的存款足以支持他在當地最好的飯店裡連續住上半年。然而,亞瑟想。當你再也無法入睡之後,似乎待在怎麼樣的房間裡也都無關緊要了。
他進了房間,癱坐在帶著一些污漬的布面單人沙發上。他很累,太陽穴像是被槌子猛敲一般的發疼。還不到六點,外頭就已經暗了下來。過早的日落讓亞瑟感到沮喪,這代表他必須承擔的夜晚變得更長了些,他應該拒絕任何冬季的任務,尤其是高緯度地區的案件,他想。
破舊的浴室有著同樣破舊的熱水器,有一半的時間水溫甚至不比他的體溫。亞瑟在此時開始後悔自己沒有訂下火車站對面那間最新的酒店,至少從花費的金額上,他會比較有立場要求飯店提供他充足的熱水。
他替自己倒了杯伏特加,就著窗邊的霜看向外頭深夜仍然忙碌的港口。這時候他又不後悔訂下這間旅館了,隔音不夠好的窗戶縫隙鑽進那些上下貨和漁工吆喝的聲響,在其他人眼中大概是極度難以忍受的,可亞瑟卻覺得有股莫名的親切。在這樣的深夜裡仍有一群人與他一樣清醒著,這讓腦袋的鈍痛也稍微減輕了些。
他在清晨時分退了房,櫃檯已經不是辦理入住時的那位小姐,但仍然沒有任何表情。昨夜熱鬧的港口此時卻沒了人影,只有幾隻沒有離開去避冬的海鳥發出淒厲叫聲,穿透他那寒風中裸露在外的耳膜,令他忍不住皺起眉頭。
他想回家,他確信自己不會想念這裡。
他捨棄了原先定好的機票,在第一班飛機地勤開櫃的同時以現金買了張回程的頭等艙,幾個小時的飛行便將他帶回了美國。
熟悉的語言和街景沒讓他放鬆下來,反倒有種回到現實生活的頹喪氛圍。他從計程車的窗戶反射看見自己的臉色糟糕得嚇人。
您可以先小睡一下,我不會故意繞路的。司機說。從很遠的地方飛過來吧?飛機上可難睡了。
亞瑟微微一笑,他說是呀,可難睡了。
到家的時候他多給了司機不只一點小費,對方高興得直向他道謝並且祝他擁有美好的一天。
美好的一天。亞瑟想。若今天晚上能夠閉上眼睛睡個一小時他就已經謝天謝地。
然而當他站在自家門口,發現門鎖不太對勁時,他感覺頭痛又加深了些。他猶豫著是否該進去還是該直接報警。他疲累不堪,實在不想花費力氣與小偷對峙。可屋子裡又有太多東西是他難以向警方交代的,那些槍械設備和機密文件,他沒辦法承擔任務資訊外流的風險。
於是他小心翼翼打開門,手裡握著那把改造過後不離身的貝瑞塔。
閃進臥房時他端起槍身對準了坐在窗沿的那人。
「嘿,你可真慢,達令。」
伊姆斯靠在窗邊朝他招手,帶著那副吊兒啷當的模樣。
亞瑟放下手槍。
「你怎麼會在這裡。」他問。
「我比較想問的是,你怎麼不在這裡。」
「我搭了晚一點的飛機。」亞瑟說。
「⋯⋯你應該告訴我。」伊姆斯回他。
「我告訴過你,任務結束之後我們本來就不該搭同一班飛機回來,這是基本常識。」亞瑟暴躁的說,「如果你沒有其他事情的話,很抱歉我已經累了,我想睡一下。」
「睡一下。」伊姆斯重複他的話,抬起腳步走向他,用手輕輕捏住他的下顎將他的臉往上抬一些,讓窗外灑進來的燈光能夠照亮他眼下那一塊淺淺的青色。
「做什麼。」亞瑟掙扎著想離開,可伊姆斯沒讓他走。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他說。
「告訴你什麼。」亞瑟加大聲音,他揮舞著手想逃脫伊姆斯的控制。
「告訴我你一直都睡不好!」伊姆斯從口袋裡翻出一個東西丟向他,砸中他的胸口然後滾到地上。亞瑟眼角餘光瞥見了上頭寫著自己名字的藥罐。年輕的前哨終於放棄掙扎,他垂下肩膀,任由伊姆斯摟著將他放上床。
「什麼時候開始的?」
「⋯⋯兩年前。」
「操。」
「不是什麼大問題,伊姆斯,我還是能順利完成任務。」
「不是任務的問題。」伊姆斯大聲了起來,但在看到亞瑟因音量而皺起的眉頭又放低了聲音,「不是任務的問題。」
「那是什麼?」亞瑟說,他拉開一個難看的笑容,「既然不是任務的問題,那是什麼問題?」
伊姆斯也愣住了,他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亞瑟,兩年前正是他不告而別,因為覺得自己無法回應亞瑟的愛情而逃離的時間。他以為這樣對彼此都好,殊不知卻造成了長達二十四個月的痛苦。直到柯柏又一次將他們聚集在一起,他原本想拒絕的,可柯柏總是能找到令他無法說不的理由。
前往俄羅斯的火車上他久違的見到了亞瑟,那個他深愛,也深愛他的男人。削瘦的臉頰如今看起來更立體了些,帶上了一點成熟男人的味道。三件式西裝依然筆挺,擦肩而過時依然是那股熟悉的古龍水香氣。然而他無法忽略的是亞瑟眼睛底下那幾乎難以察覺的陰影。
整趟任務他都無法不將注意力擺在亞瑟身上。他看著亞瑟坐在座位上試圖像其他人一樣,在任務正式開始前養精蓄銳,卻總是在將要進入睡眠的那一秒抖動身子,醒了過來。他聽說過有些同行會發生這樣的情況,失去了造夢機的協助便很難入睡。但他知道亞瑟的狀況不是那麼簡單的。如今,當他們又一次面對面——沒有其他人,只有他們兩個——他終於知道自己當年自以為是的決定有多麼傷人。
「亞瑟。」他說,只有在這種時刻他會叫他的名字。「我很抱歉。」
前哨的身子僵硬起來。
「我很抱歉,」他重複一次,將腦袋貼在亞瑟的側頸邊,亞瑟可以感覺到他呼吸的溫度,如此熟悉,如此懷念。「但是,我回來了。」
亞瑟抬眼看他,眼神裡盡是疲倦。
「我回來了,然後我就不會再走了。」伊姆斯說。
他將亞瑟的手輕輕舉到唇邊親吻,像他們以前總會這麼做的那樣。亞瑟沒有抽回手,他只是感受著伊姆斯的吻,然後說。
「我累了。」
伊姆斯聽了點點頭,他正打算起身讓亞瑟休息時,一隻手卻扯住了他的袖子。
——別走。
亞瑟沒有說出口,但伊姆斯知道他的意思。
於是他回到了棉被之中,用手臂環住亞瑟,讓對方靠在他胸口並且輕輕的拍著他的肩膀。
亞瑟閉上眼睛,感覺久違的、累積了兩年份的睡意一股腦湧了上來。
失去意識的同時他只想著,有什麼話明天再說吧。
當太陽升起之時。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