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unter's moon》 男僕葛雷夫/少爺魁登斯設定
這一年的秋天來得很早。
隨著地球軸心傾斜的角度,熱辣豔陽逐漸轉變成溫和的日光。從窗戶往外望去的話,就能看見包圍著宅邸的蒼綠森林開始轉黃,陽光灑在上頭反射出一片亮澄澄的顏色,詔示著炎熱夏季已經結束,屬於收穫的季節已經來到。
但對人們來說,最能體驗出節令變換的還是餐桌上的食物了。當最後一尾從河裡捕撈起的夏季肥美鰣魚成為了桌上的鹽烤主菜後,各種橘黃色的瓜果根莖取代了生菜沙拉和冷湯,餐後甜點從草莓派改成了栗子塔,殼斗科果實醇厚的香氣飄散在空氣中。秋天來了,舌尖正是第一個察覺者。
然而為了安穩度過三個月後即將到來的冰天雪地,很多繁瑣的事情也必須在這個時節完成。歷史久遠的巴波大宅每年總有些地方需要維修,這一次他們找人清理了後花園裡石塊搖搖欲墜的拱門,南側廂房壁爐通道裡頭堵塞的灰燼也徹底剷除。跟往年不同的是,巴波家的小少爺魁登斯即將迎向成年,老爺早就指示要舉辦一個盛大的慶生宴會,將魁登斯以一個成年人的身份正式介紹給紐約的上流社會。
為此整個巴波大宅上上下下忙碌不已,僕人們聯繫裁縫好為少爺量身製作一套最好的燕尾服,當天會用上的骨瓷餐具也正從英格蘭往美國的貨船裡搖搖晃晃跨越整座海洋,管家列出整張羊皮紙都寫不完的各式菜色,當負責農場其菜園的老農夫送來一整馬車的新鮮食材後,廚娘捲起袖子準備大顯身手。
人人各司其職,除了宴會的主角魁登斯。
巴波家的少爺依然安靜地像是個幽靈,好似所有這宅子裡發生的事情都與他無關。事實上,確實如此,打從他第一天踏進巴波家的大門,魁登斯的命運就已經被註定。所有生活上的享受大抵都是為了補償,補償接下來幾十年因這個姓氏而被捆綁耗盡的人生。
他只是個棋子,被操控的人偶,老爺用來彰顯巴波家慈善心腸的道具。這一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或許最清楚的正是魁登斯本人。男孩做任何被允許做的事情,其餘就算是處在灰色地帶的事情連一點點邊也不碰。
他看起來是如此安於自己的命運,習慣於背後那條看不見的牽繩擺弄自己。也因此,當葛雷夫受命為宴會準備主菜所需的肉品而打算外出狩獵,看見自家少爺竟穿戴整齊出現在門口時,臉上的詫異一時之間沒能藏住。
「我也要去。」魁登斯擋在玄關,他堅定的扣住門把,一副不讓任何人離開宅邸的氣勢。
「少爺。」葛雷夫停下腳步,站在他面前,手裡的獵槍儘管沒裝上子彈也小心地將槍口朝向地面。「請讓我出去。」
「我要跟你一起去。」魁登斯重複一次,依然沒有移動半步。
「少爺,請讓我出去。」他也跟著重複,以往只要他這麼做,魁登斯便會知難而退。他的少爺一向不是強硬的性格,葛雷夫深知這一點。
然而魁登斯在聽見了他的語句後,不若以往一般退縮,反倒深吸了兩口氣——葛雷夫知道這是他正在進行心理準備的動作,那甚至還是自己教他的方法,每次當老爺喚他進書房時魁登斯都得在門口做上兩三次——青年再度開口,聲音微微顫抖。
「葛雷夫,你得帶上我,」魁登斯強迫自己看向對方,眼神盡可能不要躲開葛雷夫的凝視。
他說完,然後又補充一句。
「這是命令。」
葛雷夫沉默了起來,魁登斯反常的堅持令他感到奇怪,他還沒決定好該如何對應時,面前的青年卻彷彿在那幾分鐘內用盡了所有的勇氣,無法再堅持下去。他看見魁登斯眼神中的光芒漸漸衰弱,那具難得抬頭挺胸的身子再度蜷縮起來。葛雷夫狠不下心拒絕——他的少爺現在幾乎是用近乎懇求的眼光望向他——於是只能搶在魁登斯即將站開讓出通道之前開口。
「既然如此,」葛雷夫語氣中帶著笑意。他往前幾步,走到魁登斯的身邊,低頭審視了一下青年的裝扮然後說,「你要換上適合的衣服才行,屋裡應該還有乾淨的獵裝,我去找找。」
幾分鐘後,魁登斯換上了葛雷夫不知從哪裡翻找出來的衣物。跟他平常穿的高級訂製西裝完全不同,這些布料僵硬且帶著一股長年未經日曬的氣味。但魁登斯很高興,他一點也不在意這些,當葛雷夫將自己腦袋上那頂淺沿的帽子摘下並戴到他頭上時,魁登斯嘴角揚起小小的笑容。
※
靜謐森林裡只有他們踩在潮濕落葉上發出的聲響。
泥濘的獸徑有些難以行走,魁登斯這才發現自己原先的打扮看在對方眼裡該是多麼可笑,然而葛雷夫從未恥笑過他。跟其他宅院裡的僕從們不同,他知道自己名不正言不順的身份在巴波家傭人間是個熱門的談資,但就算聽到耳語他也從不為自己辯護。有什麼可說的呢,魁登斯想,那些都是事實。
但葛雷夫不一樣,他貼身的專屬傭人從未在他面前露出一絲不耐,總是認真看待他的需要和恐懼,並教他如何在這裡生存下去。葛雷夫是他在這座深深宅邸中唯一能夠安心展現自己的對象。魁登斯跟在他背後,踏上一個個葛雷夫踩過的足跡,他的僕人兼導師似乎永遠走在他前頭,魁登斯看著他的背影,暗自希望小徑能夠多一些粗大的樹幹或礫石,因為唯有那時葛雷夫才會停下腳步,回過頭並伸出手握著他確保他安全。
他們走了好一陣子,來到一個凹陷的谷地,葛雷夫在溪流邊停下腳步,他朝四周環顧然後低下身觀察身邊植物。魁登斯跟著壓低身子,葛雷夫指著灌木上折斷的樹枝跟他說,「這是白尾鹿幹的。」
魁登斯不知道葛雷夫是怎麼分辨出來的,對他來說,眼前折斷的樹枝跟隔壁那一叢並沒有任何不同之處,然而葛雷夫仔細的探查了附近的地勢地形,找出更多鹿群在附近出沒的線索。他看著面前葛雷夫侃侃而談關於腳印、糞便和移動痕跡的知識,他想起葛雷夫曾經跟他說過關於自己來到巴波宅邸之前的故事,他忽然覺得一陣混合著沮喪和憤怒的情緒湧了上來。一部分的他如此羨慕葛雷夫可以擁有這般自由生活,但另外一部分的自己卻不想再聽對方談論任何他沒有參與的過去。
然而他只是安靜地聽著,就像每一個睡前葛雷夫唸詩給他聽時那樣安靜。
他們沿著溪走,追循著白尾鹿的痕跡一路往前進,途中經過一群尚未南遷的雁鴨。葛雷夫架起槍桿,瞄準的動作一點也不含糊,一聲槍響驚嚇了鳥群,卻也讓今晚的餐桌多了份新鮮食材。
他沒有漏看身後自家少爺的表情,當他扣下板機,火藥炸開發出轟轟聲響,而一道生命隨之消逝的同時,他用眼角瞥見魁登斯抿著下唇皺緊眉頭的樣子。他不知道魁登斯今天為什麼這麼堅持要跟自己一道來,也不知道自己就這麼帶著他出來狩獵是不是個好主意。但是,一想到自己現在之所以會放下宅院裡成堆的雜事待在森林裡,正是為了魁登斯的成年宴會,他就心頭泛起一陣難以形容的酸澀。
「你想試試看嗎?」葛雷夫將處理完畢的雁鴨掛上肩時朝魁登斯發問。
「可以嗎?」青年面露欣喜卻仍有些疑惑地說。
如果讓他選,葛雷夫一輩子也不希望魁登斯碰上需要使用槍枝的時刻,但他的小少爺即將被介紹給整座城市,那兒不只有善良的市民而已,他可不能任由魁登斯手無寸鐵的遭人宰割。
魁登斯接過獵槍。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真正碰上這種足以致命的機械。他小心翼翼地握著感受金屬槍身冰冷的觸感。他學著葛雷夫將手臂收緊,臉頰靠在一旁穩定槍身,瞇起一隻眼睛並透過準心瞄準不遠處站在石頭上的野鴨。他的手微微顫抖,他希望葛雷夫沒有看出來。他的手心出汗,幾乎握不緊槍,他太緊張以至於還沒瞄準就不小心扣下了板機。
轟然巨響在他耳邊炸開,後作用力讓他的肩膀發疼,他的腦子嗡嗡作響,只看見了野鴨受到驚嚇快速躲藏到蘆葦後方的影子。
「沒關係,放輕鬆。」葛雷夫說,一邊將他手裡的槍拿回去,「還有機會。」
可接下來幾次他也都搞砸了。不管是野兔、松鼠,或是體型稍大一些的狐狸都從他的槍口下逃過一劫。魁登斯不知道自己該慶幸還是該憤恨,他太懦弱,缺乏堅定的意志,他什麼也辦不到。
葛雷夫看見他咬著下唇隱忍的表情,忍不住伸手指了指前方還不知危機已近的土撥鼠。
「魁登斯。」他說,「看那裡。」
青年將槍口往那兒移去,他才剛將眼睛貼上準心,就感覺到一陣溫熱觸感從後方靠了上來。葛雷夫的氣味瞬間包圍他,那雙令人安心的大手覆上他的,協助他握穩槍桿。魁登斯才剛覺得有了點信心,他的手指靠在板機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直視獵物,他感覺自己終於像是個獵人,他掌握一切,準心裡獵物的生死全看他一念之間。
然而葛雷夫卻在此時將腦袋靠近他,他只是要確定魁登斯的瞄準方向是否正確,可瞬間貼近的距離卻讓青年慌張起來,他的手指一用力便扣下了板機。土撥鼠身旁的土堆揚起一陣塵,牠在混亂中一溜煙鑽回了地底。
魁登斯一言不發將槍塞回葛雷夫懷中,他希望男僕不要誤會自己過度紅潤的臉頰,又或許對方誤會了更好,他不知道自己更傾向哪一種。
他們安靜的又前進了一會兒,直到沈默快要在他們之間發出無聲的爆炸時,鹿群終於出現在眼前。葛雷夫從口袋裡掏出了最後一顆子彈,俐落的將它裝進膛室裡,他用手將魁登斯護在自己身後,青年乖乖的往後退,他知道自己幫不上什麼忙,只能放輕腳步將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幸好這也正是他最擅長的,他這麼想。葛雷夫在他幾公尺遠處架好了槍,他能從對方弓起的背影想像出葛雷夫現在的表情。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那對眼睛總是直接了當毫無半點雜質,深邃如海又溫柔如夜,葛雷夫是唯一一個看透他的人,在他面前魁登斯總覺得自己無所遁形。
那頭被瞄準的鹿仍然低頭吃著草,偶爾揮動兩下耳朵,一點也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即將終結。魁登斯覺得自己就是那頭鹿,看似寂靜和平的森林其實充滿了危險,正如同巴波大宅表面上的寧靜,其實底下暗藏著無數洶湧漩渦,等待著將他捲進去。
然而魁登斯想,他還有葛雷夫。葛雷夫是絕對不會離開自己的。只要葛雷夫還在自己的身邊就沒有問題。他就像那隻小鹿,魁登斯甚至感覺到葛雷夫透過準心凝視的目光,如此純粹美麗。
如果是這個男人,他想,死在他手裡或許也是幸福的。
槍響。
鹿倒。
葛雷夫鬆了口氣站起身來。
「回家吧。」他說。
魁登斯於是拍拍膝蓋上的草渣,跟著踏上回巴波大宅的小徑。
距離他的生日宴又近了一天,主餐已經準備好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