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ppily Ever After》
清晨的陽光從窗框投射進來,斜斜照在純白床舖,以及窩在棉被裡的兩個身影上。破曉時分就連最早起的那種鳥兒都尚未甦醒,空氣中仍帶著些許涼感,但蓬鬆羽絨被中卻滿是溫熱暖意。時間是凝結的,在逐漸清晰的光線之中,若是仔細觀察的話就能見到細碎光點漂浮在空氣之中,用著比慢動作還要更慢的速度墜落的景象。
先有了動作的是睡在右側,身形較為嬌小的男人。他睜開眼睛,然後又閉上,兩三分鐘之後才又眨動眼瞼清醒過來——說是清醒其實遠遠太過,男人顯然還沒從睡夢之中回到現實,只見他打了個呵欠又伸手揉了揉眼睛,可惺忪睡意卻無視他的努力仍然寫在臉上。他轉身想動,卻發現自己的腰上壓著一條手臂。男人的手臂。赤裸肌膚上落著幾個刺青,但更多的是新舊交錯的疤痕。他愣愣瞪著那些疤痕,然後他想起來造成其中某幾條痕跡的原因,他想起那些場景、氣味與聲音,他想起他們的約定和承諾,他想起其實更多的痕跡是在他不在場的時候形成的,而這令他感到難受。
這些年他多次詢問,可男人沒有一次正面回應他的問題。沒事。他總是這麼說。這種話或許騙騙尚未遭流放前的自己還有點用,可如今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還一心以為能夠在聖誕節前就獲得勝訴的天真傻子了,經歷了那一切之後,他明白所謂「沒事」這看似平淡簡單的兩個字背後,又是多少難以言說的故事。
他忍著不要碰觸那些痕跡,以免吵醒了仍在睡夢中的男人,他輕輕扭動幾下肩膀企圖脫離,卻發現對方摟得特別緊,抱著自己的方式就像他是個無與倫比的珍貴寶物,如果不這樣守著就會消失不見似的。這讓他的心臟不由自主揪緊了一下,柔軟的笑意從眼尾皺紋蔓延開來。
還是得下床才行,幾分鐘之後他想。將手掌輕輕靠上對方的手背小心翼翼地抬起接著擺到一旁時,男人發出了淺淺的哼聲。他將動作放得更輕,這對他來說並不難,經過這幾年的歷練,他早已練就一番能夠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的生活方式,將自己的存在感放到最低,就是他之所以還能存在於此刻的最重要因素。
這裡,他想。
空氣中已經傳來清脆的鳥鳴,太陽的角度也正巧能夠讓草尖露水反射出金色的光。他朝落地窗之外望去,無限往山腳蔓延的草地上有一座木造的房屋。那是他們的馬廄。
他剛開始說要養馬的時候男人面帶遲疑猶豫了一陣子,他明白,他又怎麼可能不明白。但是他自己一個人開始了建造馬廄的工程。他帶著斧頭去森林裡砍柴,最初只能鋸下甚至不到成年男子手臂那麼粗的木頭,扛回小屋時還差點搞傷了腰。男人罵了他一頓,說,腿都已經不方便了還硬要做這種粗活。可面對男人的怒易他卻笑著回答,我可不像你過去認為的那樣脆弱了。那時候男人看向他的表情很複雜,但他還沒能辨別出來之時,就被拉進一個擁抱裡——如同往後每一天清晨清醒時他所感受到的同樣既溫熱又毫無縫隙的擁抱裡。
他不動聲色地笑起來,套上拖鞋走出臥室,在進到廚房為自己(和仍然倒在床上的那人)準備早餐之前,先替他們的貓倒了些乾糧。
貓是某一天忽然出現的。嚴格說起來,是他們的牧羊犬在屋子後方的檐廊底下找到的。這隻顯然因為身體太過瘦弱而遭到母貓遺棄的小貓連眼睛都還沒睜開,渾身發軟閹閹一息,就連求救都沒有絲毫力氣。可在經過這麼些年後,如今這隻當年命在旦夕的小騙子可長成了隻聰明過人又無比靈巧的成貓,搞得牧羊犬只得像個賊一般偷偷去吃明明屬於他自己的飼料碗。
賊與騙子。
他們倒是養了很相稱的寵物。男人在某天忽然這麼說,而除了大笑之外他想不到其他任何更好的回應。
距離城市遙遠的偏鄉僻壤沒有太多資源,青菜都是後院裡自己種的,蛋類則是靠男人三不五時爬上樹,從巢裡摸來的。好幾年了,他們幾乎都是吃一樣的食物,可是沒有人抱怨。習慣了。他想。只要偶爾能和送貨的小夥搭上兩根菸對他們來說就是最好的享受。
熱水燒開的汽笛聲令他想起不太好的回憶。雨天。監視塔。牆。男人總說要將那個水壺換掉,可是他卻不肯,男人並不明白為什麼,可他自己想了半天也說不清楚原因。或許最主要的因素是在提醒自己,如今得來的一切有多難能可貴。他想。成對的碗盤,成對的牙刷,成對的枕頭並排在雙人床上,成對的。
他回到房間,男人仍然窩在棉被裡睡得香甜。嘿,吃早餐了。他說。男人毫無回應。他又叫了兩三次,依然沒有絲毫動靜。他知道這是對方慣用的把戲,在這樣的清晨他總愛拉著自己睡上第二次、甚至第三次的回籠覺。他嘆口氣,很明白事情將會如何發展:他會重新窩進棉被裡,男人會靠上來在他耳邊發出淺淺笑聲,手臂會環上他,然後這一切都將逼得他腦中最後一點怒意都轉換成最柔軟的暖意。餐桌上剛做好的早餐會拖延成午餐,或甚至直接變成晚餐,這端看他們打算在床上賴上多少時間。
幸好已經餵了貓。他這麼想。然後在臂彎之中閉上了眼睛,感覺到男人貼上自己的後背,一個擁抱,然後是一串鼻息,最後是一個問句:「你做了什麼夢嗎,路易?」
他再度睜開眼睛,惡魔島的清晨冷得令他打顫,只有和巴比龍相觸的部分傳來溫熱,他將自己縮起,更完整得窩進男人的擁抱中。
「沒事。」他說,在巴比龍打算起身再去尋找另外一條沒那麼破的毯子給他蓋上時拉住他的手,說,「回來睡覺,巴比。」
巴比龍照做,於是他便滿意了,再度闔上眼睛時他想著,或許島上有貓也說不定。等到睡醒時他一定得去找找。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