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host at daybreak》Chapter 1
我們所見和所現的一切,皆是夢中之夢——愛倫坡
伊姆斯第一次見到亞瑟的時候,桌上放著一本書。
一張寫滿了零散手記的便簽,微微從那層層堆疊起來,並經過砍伐、絞碎、搗散、研磨、成形後印上鉛墨的,曾經作為森林的書頁中探出權充書籤。
「愛倫坡?我以為理科生都是成天與數學作伴對文學不感興趣的宅男。」
他走近,打斷了原先正靠在桌邊談論事情的兩人。其中一個是他合作過的夥伴,也是將他從潮濕多雨的倫敦給叫到大洋西岸的,姑且稱呼他為臨時上司好了,他想。對方當時是怎麼說的?來幫我個忙,順便介紹你一個我新發現的人才。
人才。
想必就是此刻站在他面前這位身穿三件式西裝,身形纖瘦的男子。
伊姆斯打量了一下對方,那張稚氣未脫的臉朝他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彷彿他剛剛說的話已經嚴重污辱到他的人格。
沒有幽默感的傢伙。伊姆斯想。而這樣的一個過於嚴肅,面部用於展露笑容的神經系統大概在母親懷孕期間尚未發育成功的年輕人,應該有一個同樣無趣的名字。
「伊姆斯,亞瑟。」柯柏用手指了指他們兩個人,「亞瑟,伊姆斯。」
噢,當然了,亞瑟,多適合。
「你好。」伊姆斯伸出手,而年輕人似乎並沒有打算跟進。他只是輕輕點了點頭,以同樣的表情——那就代表毫無表情。伊姆斯也不介意,他橫在半空中的手輕易地轉了向,朝桌面上柯柏和亞瑟正討論到一半的文件而去。他的手指掃過那本書的封面,平裝的封皮若是在潮濕的倫敦也許撐不到一個下午就會捲起,他們真該慶幸當初發現新大陸的哥倫布來自擁有明燦陽光的義大利,而非鎮日陰雨綿綿的大英帝國。但這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因為下一秒他的注意力就被手中的文件給吸引過去。
「這是?」
「PASIV,全名是Portable Automated Somnacin IntraVenous,為了避免你仍然無法理解,可以進一步解釋為可攜式Somnacin自動靜脈注射器。」亞瑟回應,語氣平板語句間卻意外充滿攻擊性。
現在換伊姆斯感到不可置信了。
他轉頭看向柯柏,後者聳聳肩,然後說,「亞瑟改良了原先的靜脈注射器,經過幾次的測試之後我們相信它已經足以穩定在實務上使用,這代表從今以後我們能夠製造更多層的夢境,並且能在任何地方嘗試進入它們。」
「比如紐約地鐵骯髒的廁所或是充斥著流浪漢的地下道。」伊姆斯輕輕哼了聲。
「我更傾向高級飯店的獨立筒床墊或是飛往歐洲的空中巴士頭等艙內。」年輕人看了眼伊姆斯,然後再度開口,「然而如果你堅持,我也不反對為你在中央公園的池塘中央佈置一個溫馨的小床。」
氣氛似乎開始有些僵硬,柯柏皺了皺眉頭阻止伊姆斯繼續說些什麼。
「別表現得像是獨立戰爭還沒結束。」男人伸手拍了拍桌上的方型鋁箱,顯然那就是他大老遠橫跨海洋來到這裡的主要原因,柯柏示意伊姆斯坐上一旁的折疊椅,接著轉頭讓出空間,將場面交給對這個設備最熟悉的亞瑟。
「袖子。」年輕人站到伊姆斯身邊,低頭看著他,停頓幾秒後補上一句。「請。」
「難道沒有美豔護士可以進行這一切嗎?」伊姆斯一面說一面解開袖扣,並且將襯衫的袖子往上捲起直到露出手肘。
「很遺憾,並沒有。」亞瑟面無表情的說,他打開鋁盒,按下解鎖按鈕,將一小瓶藥劑卡進支架裡。伊姆斯聽見一個微小的聲響。監視螢幕亮了起來,亞瑟按下旁邊的白色按鈕,伊姆斯猜想這大概是藥量調整的必要步驟。
「放輕鬆。」柯柏站在一旁說。
「兄弟,我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你以為你過去都是跟誰一起闖進別人的夢裡?」伊姆斯反唇相譏,他看著亞瑟從箱子中牽出一條注射管線,消毒酒精擦上肌膚的溫度跟亞瑟看他的目光一樣冷淡,然而下一刻,當亞瑟輕輕握住他手肘的骨頭,仔細將針頭刺穿他的皮膚時,伊姆斯驚訝地發現他們肌膚交疊的地方傳來溫熱觸感。
這簡直是廢話。英國男人在心底自嘲。對方也是有血有肉、帶著二十四對染色體的、名為人類的哺乳類動物。然而這一刻他卻忽然沒有來由的對他感到親近。
他大概笑了出來,而且是以很蠢的方式。因為柯柏的眉毛又皺了起來,而亞瑟則是抽回了他的手。體溫消失,留下的只有機器運轉後偏涼藥劑緩緩注入身體的感受。
「這有多快會生效?」他問。
「很快。」亞瑟舉起手腕看向圈住他細瘦腕骨的錶,伊姆斯還沒來得及發表對那塊帶在他手上顯得過大的機械表的任何評論,沈重睡意便向他襲來。
他回到倫敦。
街頭的景色與他接到柯柏電話時並無二致。他掛上電話,手上那杯拿鐵還有微溫的熱度,只是對面原本應該坐著的棕髮女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臉淡漠的亞瑟。
「我們現在是在夢裡,還是我真的邀請你來喝咖啡?」伊姆斯說,「需要為你來一杯嗎?他們的拿鐵相當不錯。」
亞瑟沒理他,拎起擺在一旁的造夢機轉頭就走。伊姆斯舉杯將剩下的咖啡全灌進胃裡,然後起身跟上對方。
當他們站在伊姆斯的公寓前時,他很確定柯柏沒跟對方講明幹這一行最重要的一件事——我們不拿記憶中實際發生的事件造夢,那很有可能會讓你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在何處。
但伊姆斯甚至不用拿出他的圖騰也知道自己是在夢中,畢竟現實生活裡他可不會跟個身穿三件式西裝的男人進屋,並且在對方沒脫一件衣服的情況下躺在床上。
「你確定這個很安全?」他脫下身上的皮外套,將手臂露出來。
「不,我不確定。」亞瑟說,他按著伊姆斯的手,靜脈浮出來,露出淺淺的青色。
「第二層夢境,嗯?」當針頭穿破皮膚時他微微皺了下眉頭,「如果你的動作能放輕一些我會非常感激。」
亞瑟看了他一眼,伊姆斯不期待他會說些什麼。年輕人完全不負他的期望,只是再度低下頭,將管線接上他的身體,睡意又一次湧上大腦。
他醒在屋子裡。
精確點說,他醒在另一張床上。床的大小明顯不是成人的尺寸,四周散亂著成團的衣物。房間很陰暗,骯髒的窗簾遮掩著外頭的景色。窗外淅瀝的雨聲和空氣中的濕度如此熟悉,伊姆斯眨眨眼睛,非常確定自己所在的地方是自己童年的房間裡。
他坐起身,拋開蓋在自己腿上的四角褲,踩過幾個沒有扔掉的零食包裝,破損斑駁的樂團海報刷地一聲從牆上掉下來。
房間比起他記憶中要小得多,他已經不記得有多少年沒有回到這裡過了。離家的時候他甚至還沒成年,帶著不比一個保齡球袋還大的行李就踏上了旅程。現在回想起來,他甚至不該將那稱之為旅程。你總得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並且要有能夠回去的地方,那才叫做旅程。而他只是像個熱氣球般不斷移動,不斷順著風向在一個地方短暫停留,然後再度離去。
離家之後,他幾乎不曾夢到這裡,童年對他來說並不是那麼愉快的記憶,就算是在夢中,他也難以忍受這些。
房間外頭是狹窄又陰暗的走廊,盡頭一顆燈泡忽明忽滅,影子照在牆壁上像一個沈默的幽靈。
伊姆斯想起亞瑟那本讀到一半的書。
愛倫坡的短篇小說,內容在闡述一個罹患怪病的男子因為害怕遭到活埋,而引發的一連串事件。死亡對那個年紀的人來說還那麼遙遠,他想,可對方怎麼可能會知道當年他站在這個走廊裡,聽著客廳傳來父親酒醉後的咒罵,感覺自己將永遠被困在這條窄小的走道裡,被埋進地心深處。
他猶豫了一陣子之後踏出走廊,小心翼翼地往沙發上瞧,父親兩手各拎著酒瓶正呼呼大睡著。
他往前站了幾步,低頭觀察多年不見的父親。當年那個一吆喝就令他嚇得發抖的男人如今在他眼中只是個可悲的老傢伙了。他想。酒瓶忽然碰的一聲從男人的左手中掉落,發出刺耳的撞擊聲。男人的眼瞼動了動,眼看就要清醒過來。伊姆斯吞了口口水不知為何覺得有些緊張。
他右手的那隻酒瓶又摔了下來。
這一次伊姆斯沒聽見聲響。
他只是醒了過來。
手臂上的管線已經被拔除,柯柏雙手往後撐在桌上朝他抬了抬下巴。
「如何?」他問。
伊姆斯扭了扭脖子,就夢境的長度而言,現實頂多只經過不到十五分鐘,然而他卻覺得像是過了幾十年。
他逃離的這幾十年。
「我得說。」他聳聳肩,「這很令人印象深刻。」
「亞瑟將會是我們的前哨。」柯柏說,「負責前端資料搜集和技術層面的操作。」
話題主角背對著他們收拾著東西,伊姆斯忍住想問他究竟從哪裡得知這麼多細節的衝動,這已經幾乎稱得上跟蹤狂了,他想,考量到夢境中時間跨距的長度,他懷疑對方是不是甚至也將他國小的成績單也給翻了出來。比起一個前哨,他似乎更適合往情報單位發展。他撇撇嘴,朝柯柏露出一個不置可否的表情。
「以目前的技術而言我們已經能夠做到兩層夢境的穩定,但假如未來有更複雜的案子,我希望至少能夠再往下一層。」柯柏不在乎伊姆斯沒給他正面回覆,反正他早就打定主意不管伊姆斯認不認同,他都會將亞瑟納入自己的團隊裡。
「不如多來幾層你覺得怎麼樣?我想我們的新朋友做得到。」伊姆斯看了眼已經收好東西轉過來面對他們的亞瑟,抬眉開口。
「別傻了,你知道再下去會是什麼。」柯柏又皺眉,伊姆斯想他再這樣下去,很快茉兒就會來跟他抱怨自己老公的臉上出現太多紋路。
「混沌,當然了。」他說,「說真的,你真的認為混沌可以控制?」
「你都能被控制了,又有什麼東西是不能控制的。」
「噢,親愛的唐姆。」伊姆斯喊出聲,然後用著戲劇化地表情搖了搖頭,「我是不可控制的、具有多重面向,總是令你眼睛一亮的那個。」
柯柏沒理他,只是對著亞瑟說,「我跟你保證儘管他看起來這樣,伊姆斯仍是業界裡最好的偽裝者。」
亞瑟聳聳肩,他看向伊姆斯,像是在看某種從馬戲團逃脫出來的動物。
「意思是如果任務需要的話我也能隨時化身成為你的熱情男友。」伊姆斯說,「你喜歡義大利還是德國?我猜想法國應該不會是你的首選,也許西班牙?你喜歡海鮮燉飯嗎?」
「……總之,絕對不是英國。」亞瑟冷淡回應,然後馬上轉頭向柯柏說,「我再回去調整一下參數,搞定了立刻通知你。」
柯柏朝亞瑟點點頭,拍拍他的肩膀稱讚他幹得好,非常期待他的好消息。年輕人拎起箱子離開房間,伊姆斯在後頭朝他揮手。
「等會見,達令。」
亞瑟頭也沒回,身影快速消失在兩人視線範圍之內。
「你到底從哪裡找來這個男孩的?」伊姆斯扭過頭問柯柏,「別告訴我因為你搞上了他老媽所以不得已要負責對方兒子的職涯生活。」
「謝謝你的關心,我跟茉兒目前還維持著相當良好的交往狀態,」柯柏瞪了他一眼,「亞瑟是我好不容易挖來的,差一點就要拱手讓給FBI或CIA。」
「而你現在讓他做的基本上是那兩個組織非常樂意卯足全力追查的事情。」
「風險帶來樂趣,伊姆斯,你非常清楚這一點,」柯柏說,「對他好一點,亞瑟是我有史以來見過最有潛力的新人,假以時日將會成為我們團隊不可或缺的一員。」
我們的團隊。
伊姆斯在心底復述一遍,他不確定柯柏有沒有注意到自己用了複數主詞,然而在下決定時卻沒有經過他的同意。
但這一切都可以用帳戶裡的數字抵銷,伊姆斯對柯柏給的報酬一向很滿意。反正再怎麼樣也不過這幾個月時間,任務一結束,他就能再次遠走高飛。
柯柏見他沒有其他話想說後,點點頭表示反正事情就是這麼決定了。
「這能改變世界。」臨走前柯柏朝他說,「或至少,能改變我們戶頭裡的數字。」
「看來茉兒真的花你不少錢,需要贊助你一些以免她發現你那台偉士牌是從博物館裡偷出來的嗎?」
「噢,去你的。」
柯柏走了之後倉庫終於安靜下來,伊姆斯伸手拿起亞瑟忘在桌上的那本小說,過早的埋葬,他用手撫過書名的燙金字樣,用拇指快速翻閱書頁,便簽掉了下來,他隨手挑了一頁就插了進去,一點也不感到心虛。
他反正沒喜歡過這個故事。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