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r decades on end》
布簾掀開的那一瞬間,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呼吸一滯,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抓住一般束緊,或許還漏跳了一兩拍也說不定。
「怎麼了?」三井見他沒什麼反應,於是出聲一邊問一邊低頭檢查自己的衣著,「哪裡怪嗎?」
怪。
怪死了。
宮城良田心想。
相識十多年,他們見過彼此各種模樣。
青澀的、絕望的、夢想的、期待的、全力以赴的、遭遇低潮卻依然不肯放棄的,從紅色球衣作為起點,褪下立領制服後迎來的是更寬廣的世界。作為學長學弟的時間只持續了短短兩個學期,然而至今他們都還能回憶起那個熱死人的夏天,廣島的蟬是如何大聲鳴叫著。籃球場上火熱的賽事碰撞著靈魂,獲勝與挫敗都是一瞬之間的事,而從那之後他們又是如何艱難地度過距離與時差的限制一路走到現在。
曾經聽人說過,初戀和最後一次戀愛的差別在於,初戀時你會以為能與這個人一路走到最後,而最後一次戀愛則是在那個瞬間,你才發現自己愛得像是從來沒真正愛過。安娜一臉老成地對此發表感想時,宮城良田只是安靜地想著,有沒有可能這兩者發生在同一個人身上呢?
初識是那個街邊的球場,彼時三井尚未嚐過低谷的滋味,笑容和陽光一樣燦爛。而他呢?他是如此不善言語,以至於時至今日他都無法確定三井壽究竟有沒有意識到當初那個被他誤認為小學生的陌生人,其實就是後來一直站在他身邊的自己。
大概沒有吧。他無奈地搖頭,旋即又釋懷地想,這樣也好,這樣就代表自己能夠偷偷把那段回憶當作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寶物。他才不要和別人共享,就算對象是三井壽也不行。
三井當然不會知道面前那人心思已經千迴百轉了這麼多,他只是不斷察看自己,寬大手掌撫過下顎,問,「還是我鬍子沒刮乾淨?」
宮城差點笑出來。
三井稜角分明的下顎線上除了那個淺到幾乎看不出痕跡的疤之外什麼也沒有。乾淨得很。倒是……他的視線順著對方的喉結來到頸脖,被襯衫和領帶遮擋著的地方留著幾個清晰的咬痕。前幾天三井半抱怨般阻止他在該處持續肆虐,要是被看到怎麼辦?他說。但宮城沒有要停手的意思,反而變本加厲,一朵一朵豔紅的花開在三井偏白的肌膚上。你還想給誰看啊?他不懷好意地反問,真不愧是人緣好得不得了的三井學長。
胡說什麼。三井皺著眉反駁。同時伸出手來將宮城摟得更緊。
他不只在胡說,手上的動作同樣胡來。他熟知這具身體,如同對方熟悉他一樣。英挺的眉毛,銳利的眼神,寬闊的肩膀和高大卻精瘦的軀幹。他們知道怎麼樣能夠激起對方的慾望,怎麼樣能夠引出對方最劇烈的喘息,怎麼樣能夠進入彼此身體心底最柔軟的那個地方。
無論是驕傲的中學MVP、失意的不良少年,一直到重返球場,因過去兩年空白時光而感到懊悔,如今他們回過頭看,只覺得當時簡直青春得不行。那種宛如漫畫般的情節、閃閃發光的日子,誰也沒有想過居然能延續如此之久。
前往美國留學是重大的轉折,宮城猶豫許久最終才決定入學,和三井說這件事時緊張得宛如進行一場大型期末報告。以後會怎麼樣呢?他沒辦法、也不願意去想那麼多。他一向不是善於分離的類型,過去的人生中離別為他帶來太多太多不願回憶的苦痛。但三井笑著和他說恭喜,我就知道你行的,他說,同時在將他緊緊抱在懷裡時,低聲卻堅定地補了一句,我也得更努力才行。
在所有宮城良田認識的人之中,沒有任何一個人比三井壽還要更努力了。
兩年的空白在他咬牙支撐之下逐漸沒了差距,如今大學籃球界無人不知有個來自神奈川的三分神射。那是出身湘北高中的三井壽。人們會這樣稱呼他。而宮城隔著整座海洋盯著那件掛在自己衣櫥裡的十四號球衣想,那是「我的」三井學長。
決定留在美國打球又是另外一個艱困的決定,本以為四年的遠距離在他拿到畢業證書的時候就能結束,然而當收到職業球團的邀請時,他又怎麼捨得就這樣回到故鄉。那可是大家夢想的地方。三井在電話裡和他說,你可不准隨便放棄。
那個時候宮城想,他當然不想放棄,可是如果留在這,會不會終有一天他就得放棄海那端可能的一切。三井大概察覺到了他的心思,於是笑了出來,他說,無論是籃球或是我,你都不准放棄啊。
三井受傷的消息傳來時他不顧時差馬上撥了電話,那頭隔了一陣子才接起,宮城感覺自己的心臟幾乎要停止。當聽見三井那睡意朦朧的一聲「喂?」時,他差點沒忍住眼淚。沒什麼,小事。三井安慰他,醫生說開個小刀很快就能好,以後也還能繼續打籃球,你別擔心。
他怎麼可能不擔心。
三井動刀那天他搭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回到日本,一下機便直奔醫院,直到親眼看見躺在病床上尚未從麻醉中甦醒的三井才終於哭了出來。幾年來無法待在彼此身邊的苦像奔流的河洶湧的浪,從眼眶裡迸發,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握著對方寬大的手,直到感覺三井的手指傳來動靜。
「……我在作夢嗎?」三井的嗓音還帶著啞,看著他的眼神寫滿困惑卻溫柔得不可思議。他抬起手,擦過宮城的臉頰,抹去上頭乾掉的淚痕。「不要哭,我不喜歡看到你難過。」他說。
宮城想告訴對方他沒有難過,他是開心。終於能夠親眼見到對方,碰到對方,感覺到他的呼吸心跳。但話怎麼也說不出來只能俯下身給了三井一個緊緊地擁抱,並在那之後聽見他親愛的學長用著虛弱卻堅定地語調說著,小心別壓到我的膝蓋啊,我還打算留著它。
宮城陪著他復健,將整個珍貴的休賽期全花在三井身上。
就算三井告訴他沒關係的他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你就去看看家人朋友,不然也用著NBA新銳球員的身份去和湘北的學生們切磋切磋也好。但宮城說什麼也不願意離開,他已經離開太久了,如今就連一分一秒都不願意浪費。
「那怎麼會是浪費。」三井簡直哭笑不得,但也只能任由宮城執拗地當自己的拐杖,替自己洗澡,做任何一切其實他自己也能做得到的事。
一季時間很快過去,到了宮城該回美國的日子時,三井來機場送他。
「抱歉。」他撓撓頭說,「你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卻只能看得到我這麼遜的樣子。」
那才不遜。宮城想說。三井學長努力的樣子是全世界最好看的樣子。
但三井終究沒能再打太久,退休的決定是他和宮城一起做出的。彼時他們各自坐在電腦前,攝影鏡頭的畫素過低,宮城不太確定三井臉上的笑到底是真是假。但膝蓋是真的不行了,再打下去除了有可能造成更嚴重的傷害外,更會成為隊伍的累贅——而三井寧願在最好的時候瀟灑離場。所以,就是這樣了。打完這一季,他說,我就退回二線,看要做教練還是做主播。
「或是來美國。」宮城說,「我還缺一個打掃的。」
面對宮城的提議三井只是笑了笑,說,「如果當時就可以這樣透過視訊說說話就好了。」
那些只能透過跨國電話和信件往來的日子,現在回想起來都還像是昨天,有時又遠得像是上輩子,他們都不太記得是怎麼撐過來的。
宮城聳聳肩,他說,「那樣的話我可能已經忘了日文該怎麼寫。」
「那就過分了。」三井笑出聲,接著他們都沈默下來,幾分鐘後,就在宮城差點以為網路已經切斷時,他才聽見喇叭傳來低低的一句,「……果然還是有點不甘心啊。」
往後的比賽裡,宮城都會忍不住想起三井的那句話。
他的球風突然變得更加兇猛,球運得更低更穩,突圍的動作更加流暢。來自日本的小武士,他被這樣稱呼,像是從來不知道疲累為何物,永遠衝在所有人前面,像一道閃電。如今他還是會在上場前緊張到乾嘔,還是會心臟撲通撲通地跳,喘不過氣來,但只要一走進場內,碰到籃球的那一瞬間,他的腦中就迴響起三井的那句不甘心。他知道的,他懂的,三井的不甘與不捨,對於籃球的執著和不得不放棄的遺憾,一次就已經足以刻骨銘心,更何況這還是第二次。
所以他告訴自己,要跑得更快,跳得更高,傳得更遠,打得比任何人都好、都快樂、都享受。如此一來,電視機那頭的三井一定也能感覺到,他所感覺到的一切。
得到總冠軍的那一天,三井打了電話來。
宮城從慶功宴上偷偷溜走,在清晨的街道上吹著風醒酒。
「恭喜。」三井說。
「謝謝。」宮城回道。
「很精彩的比賽,最後那顆No look pass非常漂亮。」
明明三井說的是幾小時前的事,但宮城卻不由自主回憶起當年那場比賽的事。那是多少年前了呢?他算不出來了,只記得那年夏天特別熱,對上的學校蟬聯多次日本第一,下半場他們陷入苦戰,差距二十分,要追上並不容易,然而他看著身邊的隊友,那些年輕卻絲毫沒有一絲畏懼的臉,鞋底摩擦地面的聲音、籃球擊地的聲音、喘氣的聲音、心跳的聲音,還有,三分球的聲音。
曾經他以為沒有人能夠跟得上自己的步調,對手反應不過來就算了,就連自己的隊友都跟不上到底什麼意思,然而就是在那場比賽中,他傳出了至今還沒能超越的、生涯最佳的一球。
這當然不會被記錄在美國的籃球史上,遙遠島國高中賽場上的事,又怎麼會被世界在乎?然而只有宮城良田自己知道,正是那個瞬間,他找到了。
找到了什麼?他後來想。
然後就在三井的視線朝自己射來,那張好看的臉對著自己笑開時,他明白了。
「三井學長。」他於是朝著電話那端說,「我明天就回日本。」
「咦?」三井驚訝地回道,「這麼突然?」
「對。」宮城點點頭,「有重要的事得辦。」
重要的事。
在他的人生裡,除了籃球以外,或許就只剩這麼一件。
事情決定得突然,但多虧過去的親朋好友們大力相助,終於定下了日期和場地。宮城見過無數三井的模樣,開心的、痛苦的、放鬆的、懊悔的,但他從來沒見過三井身穿西裝即將成為自己伴侶的模樣。
真是太怪了。
他想。
「你怎麼這種時候還穿成這樣。」三井皺皺眉,終於將注意力擺上了宮城敞開的領口和鬆垮掛在上面的領帶上。
「那有什麼關係。」宮城努努嘴。「這樣比較舒服。」
「過來。」三井才不管他,伸手要替他繫好領帶。手才剛碰到對方,便感覺到來自宮城身子的細小顫抖。他低頭看向對方,宮城臉上仍然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三井忍不住笑起來。
「笑什麼。」宮城不滿地開口。
「你這小子。」三井沒有把話說完,只是輕輕扯了他的領帶,將他往自己的胸口帶,接著低頭在他唇上留下淺淺的吻。「這種時候可別裝作若無其事了啊。」
「少囉唆。」宮城揉揉發紅的耳根,舉起拳頭,朝著三井的方向伸去,「籃球和你,我都不會放棄的。」
「喔?」三井笑開來,同樣抬起手和宮城碰了碰拳。「那就得看你的本事了呀,美國第一的控球後衛。」
他們維持著這個姿勢站在巨大的門扉之前。
門的那頭是所有帶著祝福而來的人們,以及他們都未曾見過卻無比期待的未來。
還有三秒。
大門即將敞開。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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