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verlasting》
艾里歐側著頭瞪著邊桌上的座鐘。
做工精細的底座以黃金鑲邊,不斷往上延伸,像是春天剛冒出新芽的橡樹,又像是海面不斷翻湧的潮水,在水珠撞上礁石濺出碎浪的瞬間被凝結,藝術品一般。機械式的機心帶動指針,一長一短分別以各自的速度在鐘面上跳動著。他看著最長的那一根以幾乎跟他心跳差不多的頻率爬過細小的格子,然後長度適中的那一根便會跟著往前挪動一些,接著,最短的那一根才會慢吞吞的走過一小格,像是大街上那些剛曬完太陽的貓,以極度悠閒自在的速度伸展著手腳,絲毫不受周遭眼光所打擾。
時間似乎在牠們身上走得特別慢。你總是可以在隨處見到這些享受著生活的毛茸茸的生物,優雅地或躺或坐,半瞇起的眼睛看起來似乎在注視著些什麼,又或者牠們其實什麼都沒有放在心上。僅是順著心意自由自在的從這一抹陽光緩慢移動進另一抹陽光裡,如此而已。
溽暑時節的義大利本就是一種時間空間的凝結,如同琥珀,完美地將那個瞬間延展至永恆。
地軸傾斜的角度令他們在這最好的季節能夠擁有最多日光,長時間的日照帶給人們一種錯覺,好像無論怎樣生活都仍有大把的餘裕可以揮霍。時間剛過清晨五點便能見到光線迫不及待從地平線暈染開來,直到晚間八點多才依依不捨的願意接手給夜晚,在天際線留下一抹淡淡的白邊。
時針緩慢轉動,如同這顆巨大星球正同樣以一種難以意識到的速度旋轉著。
艾里歐仍然百無聊賴的將自己掛在沙發上,抱著靠枕狀似感興趣般的盯著指針。
桌上散佈著樂譜,他剛完成幾首巴哈作品的改編,他將中快板的曲子以較慢的速度演奏,用鋼琴彈過幾次之後又抱起吉他做出更大幅度的改編。
音樂在碩大的屋子裡不斷迴響,從起居室穿過走廊和餐廳,玄關應該也能聽到一些,被父親的書房那扇厚實的門板給擋在外頭(儘管多數時候父親都開著門,但每當他跟他那些研究計畫的同伴們進行學術研討時,門就會被關上,畢竟沒有人喜歡討論到一半還得被迫面對一首首被改造得七零八落的古典樂),樂音避開了書房,只得轉向往樓梯向二樓走去。
身為一個彈奏者,他其實從不知道樓上是不是聽得見琴音。但他希望可以——儘管樓上的房間目前空無一人。
奧利佛不知道去哪裡了。
吃過早餐之後便跟安奇斯借走了腳踏車,往城裡的方向消失。
出發前他當然有問過艾里歐。
「要不要去城裡?」奧利佛牽著車靠近,他問,「我得去領個文件。」
艾里歐那時正忙著替瑪法達將胡桃從殼裡挖出來,午餐是生火腿沙拉,瑪法達堅持要在裡面放滿新鮮的胡桃,並加入她親手製作的油醋醬汁。
艾里歐滿手胡桃的碎屑,偏頭思考了幾秒。當然了,那都只是做做樣子而已,奧利佛邀約他去哪他從來不會拒絕的,不是嗎?但他得裝作一副思考的樣子,他不想讓奧利佛以為自己就是在等他邀約,那會顯得他很沒意思,而他一點也不希望奧利佛認為他沒有意思。
瑪法達在一旁要他快去快去,別在這裡浪費了大好時間,艾里歐一抬起眼睛就看見奧利佛帶著笑容——那種,我知道你會來,我就等著你答應——的笑容看向他,這令他忽然改變了主意。
「不了。」
「不?」奧利佛大概是沒預料到會遭到艾里歐的拒絕,他的表情看起來仍然平靜,但艾里歐卻捕捉到了他眼神中閃過一抹慌亂,這使他內心莫名其妙浮出一絲勝利感。
「我還有很多事要做。」他說。
「比如?」
「改編曲子、讀書。」艾里歐聳聳肩,手上又從碗裡抓過一顆新的果實,「我還得剝胡桃。」
「喔我可不需要你。」瑪法達笑著揮手趕他,但艾里歐堅持坐在桌前,並且低頭開始剝了起來。奧利佛盯著他看了幾秒,然後開口,「那好吧,回頭再說。」
「好的。」艾里歐頭也沒抬的回應他,「回頭再說。」
他聽見奧利佛踏上腳踏車跟瑪法達道別的聲音,聽見腳踏板帶動齒輪傳來的嘎吱聲,聽見車體在草地上輕輕震動發出的撞擊聲,聽見他拐過那座窄小的木門時微微壓住煞車的摩擦聲,然後那些關於奧利佛的聲響就完全被瑪法達要他別把胡桃捏成碎屑的嗓音給蓋了過去。
他將注意力從馬路上拉回來,不過就是一個沒有奧利佛的日子罷了,他告訴自己,這又不算什麼,早在這個夏天之前他還不就這麼度過了十七年。一點問題也沒有。他想。然後又剝出另一個胡桃,在瑪法達無奈的苦笑中丟進嘴裡。
午餐前他讀了奧利佛留在沙發上的那本宇宙論殘篇。赫拉克利特認為宇宙的生成與萬物的意義在於正反兩股力量的互相牽制影響,生與死、創造與毀滅、秩序與失恆、善與惡,一切終歸結束衍生於一體。
一體。
艾里歐搖搖頭,要自己別去深究那句話可以衍生出來的各種含意。可是這很難,遠比拒絕奧利佛的邀約要難得多了。他沒辦法控制自己的思緒踏出房門,騎上腳踏車,順著散發熱氣的柏油路往市區前進。如果只是去拿個文件,奧利佛未免也去得太久。艾里歐幾乎可以確定他在搞定了正事之後轉頭又去了酒館找那些整日在裡頭消磨時間的賭友們。一把又一把的撲克配著酒水和尼古丁,對這個美國來的大個子而言或許就是義大利的夏日縮影。
又或許他去找了琪亞拉。
這念頭讓他皺起眉頭。琪亞拉是個好女生,當然了。可光想到奧利佛跟琪亞拉在一起就令他覺得難受。他想像奧利佛的手搭在琪亞拉纖細的腰間,兩個人走向小城裡唯一的那間電影院,在櫃台曖昧的目光下買下相鄰的尾排座位。
晚些時候當他又遇上奧利佛時該問他電影如何。
如果奧利佛的臉上閃過任何一點錯愕,那就代表他的猜測完全無誤,他會雲淡風輕的表示因為在他的身上聞到一些戲院附近小吃的味道。不。那樣太怪異了,艾里歐想。還是說瑪琪雅瞧見了他們?這樣會顯得比較自然嗎?
瑪法達在這個時候喊他吃午餐。艾里歐隨意回應了幾聲,我沒食慾。他說。
那你最好是去睡個午覺,瑪法達說,他於是從流理台上摸了個杏桃便踏上了樓梯。他沒有回到自己的房間,而是爬上了閣樓。將床墊丟到了木板地上時揚起一小層灰,他蹲坐在上頭,抱著自己的膝蓋,手裡捏著那顆桃子看。幾分鐘之後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有多麼愚蠢,便像是在跟人賭氣一般用最快的速度將多汁果肉一股腦吞了下去。
他離開了閣樓,回到起居室裡,父親正和幾個大學的同事們討論下學期的排課事宜,見到他過來先是替他未著上衣的模樣向大夥致歉,接著問他能不能為大家演奏些什麼。
艾里歐在鋼琴前坐了下來,他的手剛架上琴鍵,就自動彈奏起了曲子。輕快的樂音在手指間流洩而出,像清晨在樹枝上跳躍的小鳥一般。他無意間用了與那天相同的改編法,但似乎沒有人注意到,當他彈奏完畢時只是獲得了一大串禮貌而客套的掌聲。沒有人針對他的改編做出任何評論,沒有人問他巴哈到底有什麼問題,為什麼不用巴哈的方式來彈奏巴哈。
他於是彈起別的曲子,將莫札特和蕭邦全都改編成巴哈的風格。
幾首之後掌聲也逐漸奚落了起來,這已經超越了社交活動的表演長度,但艾里歐才不管那麼多,他繼續將華格納和舒曼的曲子進行改編,直到父親看了眼座鐘,然後宣稱他們得回到書房討論剛被撈起的那個愛神銅像為止。
艾里歐最終回到巴哈的身上,將那首輕快的曲子以較慢的速度演奏,直到聽起來帶有一點遺憾的味道。後來更放棄了以鋼琴演奏的打算,窩到了沙發上抱著吉他淺淺的勾動琴弦。來回幾次之後他在樂譜上寫下最後一個音符,然後將吉他扔到了一旁。
座鐘仍然緩慢走著,並且似乎走得更慢了一些。
而他對自己早上負氣的決定感到無與倫比的愚蠢。
屋子這麼大,時間這麼多,他卻找不到任何一點能夠耗掉這個漫長下午的事情做。他的手隨著秒針走動的頻率敲擊桌面,他的腳跟著分針的,因此當他的手每動六十下,他的腳趾才會加入一次。
他不知道自己這麼做了多久,也想不起來過去當他擁有一整個下午時是怎麼規劃享受這一切的。他本該是個很能獨處的人才是,可如今卻感覺空氣跟著時間一起凝結了起來壓在他的心臟之上。
「你在做什麼?」奧利佛的聲音忽然傳來,艾里歐嚇得肩膀一縮,卻仍試圖表現得神色自若。
「很明顯,我正在、」他說,「思考。」
「思考。」奧利佛說,「所以你今天下午不但讀了書,改編了曲子,現在還在思考。」
「沒錯。」艾里歐說,並且故作正經的轉身看向他,「你呢,你今天又做了些什麼?大明星?」
奧利佛聳聳肩,將手上的文件放下,艾里歐看見紙緣有著一些微微的蜷曲,那代表它們曾經被弄濕過——是啤酒,所以奧利佛十之八九是去了小酒館。一股莫名的安心感穿過他的心臟,光是知道對方沒有跟琪亞拉相見就令他輕鬆起來。
「你要思考到幾點?」他在艾里歐身邊坐下,沙發因為他的體重而下陷,艾里歐的大腿輕輕靠在奧利佛的背上。
「這取決於接下來有沒有其他行程。」艾里歐挪動了一下姿勢,讓更大面積的肌膚能夠與奧利佛相碰。
「我在想。」奧利佛跟著動了動身體,更多的肌膚接觸,「也許我們能在晚餐前到天堂那兒泡泡水。」
「當然。」艾里歐說。
「當然?那是好的意思嗎?」
「當然。」艾里歐重複。
他跳下沙發往大門方向衝,丟下一句後到的是輸家,惹得奧利佛故作不滿的回應他是個卑鄙狡詐的騙子。
幾分鐘後艾里歐坐在池邊,奧利佛的大腿緊貼著他的大腿,他們的腳趾在水底糾結成一團,分不清誰是誰的。太陽仍然沒有要落下的跡象,但最炎熱的時刻已經過去,傍晚的微風吹過他的臉頰,事實上,他分不出那究竟是風還是奧利佛吻過他之後留下的氣息。
溽暑時節的義大利本就是一種時間空間的凝結,如同琥珀,完美地將那個瞬間延展至永恆。
他不禁滿足地這麼想。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