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Éclosion》Chapter 3
或許是巴比龍那晚的狠勁奏了效,直到運輸船靠岸為止,都不再有人企圖靠近我或意圖對我不利。航程順利令人鬆了口氣,但與此同時,不必將注意力完全專注在自身安危之後,自那天被守衛押走起就再也沒了蹤影的巴比龍的身影就一直迴旋在我腦中。
我企圖向守衛打探巴比龍的消息,卻沒能得到任何具體回應。
「還能怎麼樣呢,難不成你以為在船上鬧事還能被帶去包廂喝香檳看海景?」朱洛用一種無可救藥的語氣說。我當然不會如此天真,從守衛那語氣輕蔑,嘲弄我是個關心男朋友的小婊子的態度,我已經可以猜想到他們絕對不會讓鬧事的人太好過。
儘管這只是一場交易,我提供巴比龍逃獄的資金,而他得保障我的安全直到安頓下來(或者,更好的情況是,上訴成功之時)。過去我經手過無數買賣,縱橫商場,就連出售造假的債券都沒能感受到法官於庭上憤憤而談的,所謂,良心的譴責,可讓巴比龍因為我而受到未知懲罰這點卻莫名讓我難以釋懷。
為什麼呢?我想不明白,只能不斷在心底提醒自己,這是一場交易,等到銀貨兩訖那天,我們誰也不欠誰。畢竟正如巴比龍所說,在這兒,所有人都是蠍子,你若想當青蛙,那就等著成為犧牲品。
從巴黎出發一路前往目的地南美的運輸船開了整整一個半月,期間我們曾經獲准在中途停靠點下船幫忙搬運補給品,眾人為了爭取難能可貴能夠踏上陸地伸展僵硬身子和呼吸新鮮空氣的機會,搶得頭破血流。我自然沒有加入這場戰局,沒有巴比龍的保護,我自知低調才是存活之道。我當然不是沒有想過去尋求其他人的支持,然而在商言商,我不能就這樣不顧與巴比龍之間的買賣,更重要的是,船上似乎已經形成了一股微妙的風氣,眾人看向我的眼神除了審視之外,更多了一種我讀不出的情緒。
抵達目的地的當天巴比龍終於被放了回來。對於我的問話他一概沒有多做解釋,只是簡單確認了這段期間內我的安危,以及,最重要的,那深埋在我體內的鈔票們是否還安好。我點點頭,還沒能針對他手腳上露出來那深深一圈紅痕再多問些什麼,就聽見了一陣騷動從靠近甲板處的人群傳來。緊接著,船體劇烈晃動了一下,像是撞上什麼東西一般。直到守衛吆喝著要大家拿好東西跟上腳步,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就這麼來到了離家七千多公里遠的南美洲。
下船時我跟著巴比龍擠在人群之間緩慢朝前移動,朱洛走在我們身旁,說了句他要想辦法到醫務室去,就沒了人影。我從船側往底下望,甲板距離地面足足有幾層樓的高度,儘管有繩梯,但那差距仍然令人心驚。我幾乎腿軟地踩上了陸地,卻一點也沒有任何興奮心情,這畢竟不是一趟高級郵輪之旅,等在前方的也絕不是柔軟的大床、豐盛的晚餐和服務周到的侍應生。
在我們繼續前行之時,一把擔架快速擠開人群,我看見朱洛躺在上頭,他的腳呈現怪異的扭曲角度,顯然已經摔斷。我皺起眉,感覺那痛楚似乎也透過空氣傳遞過來。只不過,當朱洛的擔架經過我們身邊時,這個原先還整路哀聲載道的傷患卻趁著沒人注意對我們眨了下眼睛。
他成功將自己送進了醫務室。我忽然意識到這一點。作為我們三個之中最先達到自己目標的人,我不得不承認心底閃過那麼一點羨慕。然而我很快告訴自己,別擔心,很快的我也將收到上訴成功的消息,然後離開這裡。在那之前,我只需要忍受一小段時間。就這麼一小段時間而已。
順著獄卒的指示我們來到一幢格局方正的矮屋之中,室內既寬闊又擁擠,寬闊的是除了兩邊各一排草蓆之外沒有什麼其餘傢俱,擁擠的則是這面積並不算太大的房裡,塞了過多囚犯。就像運輸船一樣,這些管理者並不在意囚犯們是否有足夠的空間。一進到囚房巴比龍就叫我佔住角落的位置。他四處張望,像在尋找些什麼。我跟著他的視線望去,見到一名發著毯子的囚犯,巴比龍走上前語氣粗暴地問他有沒有辦法弄到什麼好一點的差事,我見對方表情一變,連忙衝上前去緩頰。男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巴比龍,接著做了個手勢。我們都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在這看似與世隔絕的地方其實擁有全世界運作最精密的商業交易系統。巴比龍看向我,說,「你難道不需要上個廁所?」
我一時之間還沒理解他話中的含意,直到他又重複了一次,我這才想起,是的,當然了,我需要上個廁所。
問題就在於,廁所在哪裡?
空曠室內沒有其餘隔間,我思考著方才過來的路上是否有其他被我忽略的建築物,但巴比龍見我往外走去時,卻朝我問道,「你要去哪?」
我停下身回過頭,沒好氣的表示這是我第一次來到這鬼地方,天知道廁所在哪時,他走過來將我扯往囚房角落,並指著那原先被我誤會成儲物箱的桶子說,「請,小公主。」
這句揶揄令我想起在運輸船上守衛們的訕笑,我怒視他,但巴比龍眼裡卻全然沒有任何嘲諷之意,我所見到的是一片清澈的藍。那抹藍色很快閃過,因為巴比龍背過我,將所有囚室內外等著看好戲的人全都驅趕開來,替我在這毫無遮蔽的環境之中,爭取到了一點點隱私。
這體貼的好意讓我愣了一會,旋即又推翻自己的想法,巴比龍想必只是為了加快我取錢的效率。畢竟交易一向講求速度,在還沒完成買賣之前誰也不能確定會不會半路出什麼差錯。這麼一想,我的心也就突然沈重起來,考量到我與巴比龍的交易內容,在不知道他何時會真正進行逃獄計畫之前,我得趕緊在這裡安頓下來,直到上訴成功才是。
經過一番努力,我從小圓筒內抽出幾張鈔票,遞給巴比龍,他簡單點收之後塞給了那個囚犯,接著他回過身來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只能扯著褲子朝他看了一眼。我的樣子想必很滑稽,因為巴比龍的臉上忽然出現笑意,那抹天一樣藍的顏色又出現在他眼睛裡,我想起他胸前的蝴蝶,它就該在這樣湛藍的天空中飛翔,而不是被困在這窄小又悶熱的囚室裡才是。
勞改營的生活環境並不比運輸船好太多,一樣擁擠的床板,一樣有著充滿歷史痕跡的髒污與異味,不同的是少了令人頭暈腦脹的風浪,但卻多了南美洲燠熱濕黏的氣溫。
為了避免我們在半夜逃跑,床板底部設有鐵製金屬環,獄卒在點名後逐一將我們鎖在上頭。粗長鐵鍊掛在腳踝不但沈重,翻身時更會製造細碎的嘈雜聲響。雖然在巴比龍的指示之下我們佔據了角落的好位子,但窄小的空間、不時因囚犯們動作而作響的鐵鍊以及不習慣的天氣與蚊蟲都令我難以入眠。
只不過,當清晨的第一道陽光從窗外灑進來時,我才發覺自己其實還是睡著了,甚至比我自己想像中睡得還要好一些。
但正當我的意識緩慢恢復過來,準備抬手伸個懶腰時,這才發現自己靠在什麼柔軟的物體上。我眨眨眼睛,眼前的物體不是我那位在巴黎的家中床舖上那絲綢表面的靠枕,而是巴比龍的後背。
我嚇了一跳,不由自主的縮了下肩膀。大概是察覺到我的動作,巴比龍的身子也跟著動了起來。他將我仍靠在他腰側的手撥開,我以為他會發怒,可他什麼也沒說,只是轉頭看著我,和我的手腕——那裡有幾道深深的傷口。
「我被咬了。」我說。我對南美的生態一竅不通,手腕上的傷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可我對於是什麼造成的卻毫無概念,比起疼痛,未知的恐懼還更叫我擔憂。
巴比龍揚揚下巴要我往上看,「是牠們。」
一群蝙蝠吊掛在屋頂看著我,帶著那種狩獵動物的眼神。
有那麼一瞬間我將那些蝙蝠的臉看成了一張張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是法官、是律師、是曾從我手中買走假債券的人、是獄卒、是那個晚上企圖將我開膛剖腹的男人、是朱洛,我甚至還看見了我那美麗的太太。
我看見他們的臉逐漸扭曲變形,長出蝙蝠的尖牙和翅膀,我看見他們朝我衝刺而來企圖啃咬我的肉,吸吮我的血。但當我閉上眼睛重新睜開時,牠們又只是普通的、倒掛在屋頂上的蝙蝠而已了。
我輕輕喘著氣,回想起那一閃而過的畫面,告訴自己那都不是真的,那只是一場幻覺。
然後我忽然發覺,奇怪的是。
巴比龍不在其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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