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Éclosion》Chapter 2
船體隨著海浪的幅度不斷上下搖晃,我能聽見木板互相擠壓發出的嘎茲聲響。製作這艘運輸船的人肯定沒有仔細計算過乘載人數,又或是,這些運送囚犯的守衛壓根不在意船艙內是否塞了過多的乘客。能夠稍微放鬆休息的吊床數量很少,絕大多數都在第一時間被佔據,剩下的人都只能擠在船板上,腦袋邊不是彼此的手腳就是底部帶有一層不知累積幾年濃厚髒污的雜物。空氣中散布著霉味和海的腥氣,幸好風浪不算大,不然肯定又得添加一股難以忍受的酸臭——而我有十足把握我將會為此貢獻良多。
作為一種群居動物,人們下意識就會尋找同伴,三三兩兩聚集起來。更不用說在這樣的處境之下,光只是交錯朋友、站錯陣營,就很有可能成為致命的弱點。囚犯們互相審視,將彼此從頭到腳掃過一遍,接著快速判斷地位高下,選擇親近或遠離。船艙內瀰漫著一股詭異而緊張的氣氛。
幾個人朝我走來,他們認出我,揚著下巴問我是不是就是那個德加。
這並不奇怪,畢竟身為犯下舉國震驚的國債變造案主角,路易德加的名字早已傳遍大街小巷。
「你很有錢。」為首的那個男人說,我聽不出他的口音來自哪裡,但肯定不是土生土長的法國人。他一面逼近,並且將視線挪往我的下腹。我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船內擁擠,沒太多空間,我就這麼撞上了站在身後的另一個人。「抱歉。」我微微瞥過頭,然後我認出他,一個知名的珠寶大盜。他的個頭和我差不多高,顯然也是因為身形嬌小、動作靈巧所以才能在珠寶大街暢行無阻。我還記得他落網那日,熟識的珠寶店老闆歡欣暢快的模樣。「這種人就該千刀萬剮!」老闆說,而我只是輕輕接過他遞來的藍寶石項鍊,將它戴上我太太美麗纖細的頸項。
強盜先生因為我突如其來的動作而往後踉蹌了一步,沒有開口說話但雙手卻立刻護在肚子前,神色警戒地瞪著我。
我還不明所以,可身邊那個壯碩男人顯然有了什麼念頭。他笑出來,伸手拍了拍強盜先生的肩膀,又回過身看了看我,搖搖頭後帶著身後一票人浩浩蕩蕩地擠到船的另一側去。
危機暫時解除,可我還沒來得及鬆口氣,面前就又出現了另一個身影。我抬起頭,站在面前的,正是那名胸口刺著蝴蝶的男子。巴比龍。
「很多人盯著你。如果你願意給我一些錢,我就保護你直到我逃獄為止。」他問,但我只是看著他卻沒有回應。先前更衣時那驚鴻一瞥讓我對他有跟其他人不大相同的印象,但那並不代表眼前的他就是個好人。說起來,都已經成了要被移送流放的罪犯,哪還需要分誰好誰壞。面對我的沈默,他似乎也不是很在意,只是繼續開口,「不會太便宜,但你會平安無事。」
他想要錢。當然了,除了錢以外,我哪裡還有什麼能夠讓人看上一眼的呢?在這所有人的手臂幾乎壯得都能扭斷一根粗樹幹的船艙裡,我唯一還能勝過其他人的,也就只剩下錢了。而今看來,這確實是很大的優勢,光從現在四面八方投射到我身上的尖銳視線就能感覺得出,這是出自一種獵物的本能。
只不過,我並不打算加入任何一群。
根據律師的評估,聖誕節之前我就能上訴成功離開這裡。最壞的狀況也不過就是待到新年,那並不算是一段太長的日子,我只要能夠想辦法撐過去,甚至有可能不需要動用任何一張珍貴的鈔票——我已經在腦中盤算回家途中該順手帶些什麼禮物了。
正當我以為我的沉默已經足夠清楚地表達立場,對方早該明白我的意思知難而退時,巴比龍卻還是站在原地沉默地盯著我看,像是堅持在等我口頭給他個答案。好吧,既然如此。我抬起頭來,直視他的眼睛,用我所能偽裝出最灑脫,最無所謂的語氣開口,「與其相信你,我還不如在獄警看的到的地方休息。」
這是實話,誰都知道監獄裡除了自己,別信任何人。但對於一個早已理解到自己的實力絕對不足以構成保護的我來說,唯有待在守衛的眼皮底下才是最明哲保身的作法。
巴比龍聽了我的話似乎也不是很訝異,他抬抬眉,說,「你是那種會自己做決定的男人。」
不然他以為一個被酒鬼父親養大的小孩是如何得到現在這一切的?我在心底暗笑一聲,對他說,「你很有看人的眼光。」
我以為他還會說些什麼,畢竟他望向我的目光看起來還有什麼話哽在喉頭,只不過最終他也只是像先前那個男人一樣沉默的走開了。
我盯著他回到船艙最角落的吊床邊,一個長髮的男人靠上去跟他說了幾句,距離太遠,我聽不見。不過反正那也不是很重要,目前最要緊的是在夜晚來臨之前找到一個守衛附近的棲身處,至少在他們的眼皮底下我是安全的。
看到我移動位置,強盜先生也跟了上來。對此我並不是很介意。雖然沒有想和任何人產生過多的交流,但想來對方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可能在獄卒面前幹下甚麼事,我也就安心了。
思緒至此,我忽然想起方才巴比龍朝我說的話——「如果你願意給我一些錢,我就保護你直到我逃獄為止。」
逃獄?我不知道該對他有這般大膽卻不切實際的夢想感到佩服,還是該對於他已經沒有後援退路到只得冒險犯難的處境感到可悲。我再度穿越人群看向他,即使身著鬆垮囚服也不能遮掩他高壯精實的身軀,我想起他胸口的那隻蝴蝶,如今那美麗的生物再也不能自由自在飛翔,受困籠中,我替它感到萬分遺憾。
隨著夜幕逐漸低垂,船艙內的小團體也差不多成型,囚犯們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低聲交換資訊,直到守衛在鐵製圍欄上用力敲擊手中的警棍,吆喝著要大家就寢為止。
我在鐵欄杆前躺下,強盜先生也跟著在我隔壁找了個位子窩著。一躺下來,船底木板那濃重的腐敗霉味就直衝鼻腔而來,我強忍著反嘔的念頭,閉上眼睛卻沒打算入睡,相反的,我一直想著各式各樣的事情試圖保持清醒,畢竟守衛總有離開的可能性,當他們不在時,我可不希望有任何事情發生。
如我預料,守衛果真輪班巡邏了幾次,但我一直很警覺,空氣中除了鼾聲與皮鞋底踩在木板上發出的聲音之外,再無其他。黑暗之中實在很難驅趕睡意,配合海浪輕微搖晃的加乘效果,很快的我便墜入了夢鄉。
一陣腳步聲將我喚醒,那不是守衛穿著體面皮鞋的聲響,而是一種赤腳偷偷摸摸躡手躡腳走過來的動作。我睜開眼睛,卻沒想到映入眼簾的畫面竟是下午那曾經上前攀談的壯碩男子坐在強盜先生的身上,手中高舉著什麼反光的物體。我忽然意識到那是一把刀,而很顯然的,上頭還帶著血。恐懼令我說不出話來,當大個子將手伸進強盜先生遭剖開的肚腹之中,笑嘻嘻地扯出一串珠寶時,我想起他雙手護在身前的模樣。
就在此時,我聽見皮鞋的聲響。太好了。守衛回來了。我想。然而下一秒我所見到的畫面卻更令我震驚——男人將鑰匙交給了守衛,而守衛一句話也沒說的就讓他大搖大擺離去。等到男人走遠,他才吼著要我們將幾分鐘前還好端端睡在我隔壁,如今卻連腸子都滾落地板的強盜先生的屍體處理掉。
我想吐,但身體卻僵直得無法動彈。
我太小看監獄了。
我一直認為最危險需要提防的僅是囚犯,只要待在警衛的身邊就能保障自己的安全,卻忘了勾結與黑幕無所不在,還是那句老話,除了自己,又有誰能夠真正信任?
然後我想起巴比龍。
沒有要信任他的意思,可當我朝那個角落望過去時,卻感覺黑暗中有什麼回望過來。
隔天天一亮,我便找到機會過去與他攀談。
「成交。」我說,「如果你保護我直到安頓下來,我就資助你一筆錢。」
巴比龍看向我,表情玩味。有那麼一瞬間我擔心他拒絕,要是那樣事情就難辦了,我得重新計畫一切,大個子解決了強盜先生,難保他不會也想順便解決我,守衛遭到買通,沒有一個地方是安全的。
但巴比龍只是對我點點頭,「成交。」他說。
我對此感到懷疑,尤其在他要我回到昨晚睡覺的地方就寢時,我更是整晚都緊張得冒著冷汗完全無法入眠。
夜深,我又一次聽見那腳步聲。我發現自己不由自主發起抖來,扭過頭的同時果然見到了大個子男人抓著小刀正要朝我劃來的景象。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只見角落衝出一道人影,一席床單就這樣罩住了男人的頭。他們扭打成一團,等我終於能夠看清楚時,才發現巴比龍佔了上風,正猛烈朝男人發動攻擊。
趕來的守衛大聲制止但巴比龍充耳不聞,製造更多混亂躲進人群之中。可獄卒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他們很快還是找出了巴比龍,將他押著離開了船艙。我盯著他的背影正覺得心情複雜之際,那個與巴比龍一同佔據了角落吊床的男人靠了過來。
「居然做到這種地步,不愧是巴比龍。」他搖搖頭說,語氣中卻帶著敬意,接著他看向我,朝我伸出手,「對了,我是朱洛。」
我心不在焉的與他握手,滿心只想著巴比龍的去向,以及,在沒了他的保護之後接下來的航程中又該如何保持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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