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Éclosion》Chapter 1
人們叫他巴比龍,意思是蝴蝶。
第一次見到他胸口的刺青,是守衛高聲叫喊著要所有囚犯脫光受檢的時候。那時男人還沒走過來搭話,我也只是遠遠透過人群或拉長手臂、或彎下腰桿而交雜的縫隙之間迅速朝他一瞥而已。作為一名年輕的經濟詐欺犯,我清楚了解自己的立場,混雜在這些街頭流氓之中,若不能緊緊抓住些什麼尋求庇護,很快就會成為這群惡煞眼中最肥美的獵物。
這樣可不妙。我緩緩移動身子,將自己從隊伍中段慢慢退到後方,在守衛面前找到一個空位擠了進去。獄警低頭看向我,帶著輕蔑神情哼了一聲,卻沒有進一步動作。我感到安心,迅速換上囚服後,重度近視的眼睛透過鏡片不斷左右張望。
就是在此時,巴比龍身上那隻蝴蝶進入了我的視線。
監獄裡刺青的人不少,渾身肌膚幾乎都覆蓋在刺墨之下的也大有人在,可像巴比龍這般擁有在胸口刺上一隻蝴蝶的品味之人卻僅此一位。蝴蝶。我盯著那個圖騰忍不住想。我看過不少女人刺這圖案,通常在後腰或腕部,蝶翼順著動作張合,既柔美又性感。然而,此時此刻,在一片凶狠猛獸的包夾之下,巴比龍胸口的蝴蝶卻一點也不顯得脆弱或嬌柔,那隸屬於鱗翅目的昆蟲就這麼安安穩穩被刺在男人的胸膛上,隨著他的呼吸上下起伏,彷彿隨時都有可能忽然擁有生命衝出胸口。
那樣的男人,和自己是不一樣的。這點我非常明白。儘管現下看來我們都成了階下囚,但我可沒有忘記早先時候我那年輕貌美的太太是如何追著隊伍,在我耳邊用著肯定的語氣說,她一定會上訴到底,為了我討回公道,在聖誕節之前我就能回家了。
聖誕節。我又忍不住想。溫暖的火爐邊將會有一整桌盛宴等待著大家,肉汁從烤雞的皮肉之間流出,越橘果醬的甜味夾雜在其間。敲破焦糖布丁頂端的硬糖時,會傳出一聲清脆的裂響。蠟燭的火焰照在每個人臉上,直到我們都因為喝下太多香料紅酒而不知睡去,耳邊都還能聽見遙遠街道上迴盪著的聖歌旋律。
然而一陣轟然巨吼將我從神遊中拉了回來。持鞭的守衛大聲咆哮著,要我加快腳步跟緊前方其他換上了同樣款式顏色的囚服後,看起來一模一樣的受刑人隊伍。鞭尖抽破我隔壁那人粗製濫造的囚服打在肉上的聲響令我肩膀一縮,小時候遭到父親毒打的回憶赫然出現在我腦中。
陰暗的光線,髒亂的房間,父親的身上從來就只有酒氣,沒有其他。我在角落瑟縮著祈禱自己的啜泣聲不要再次驚醒好不容易睡著了的男人。身上綻開的皮肉還流著血,我捏著用到不能再短了的炭筆一遍又一遍地在紙上作畫,那個時候,唯有畫畫才能帶我稍稍逃離悲慘的生活。
事實上,它確實改變了我的人生。
第一次變造東西,是一張考卷。我考差了,理所當然,你不可能要求一個每晚都遭酒醉父親毒打的小孩花費更多心力在考試上。然而當考卷上的數字將代表這個夜晚會更難過時,求生本能會驅使你做些什麼。做些什麼,路易德加。我聽見自己這麼說。於是我抄起紙筆,開始仿造。前幾次成果並不是太好,太多破綻和細微處都沒能處理得更好,被抓到造假的下場就是被打得更慘。
「你這沒出息的垃圾!」我聽見父親一面痛打我一面這麼灌下啤酒這麼說。那一瞬間我暗下決心決不會讓自己淪落至此,我要離開這。我要有錢。很有錢,非常有錢。
於是我開始埋首唸書,企圖找到一個好工作來幫助我達成兒時的夢想。我是找到了,這份管帳的工作雖然薪水不算高但起碼還夠支持生活所需。我替老闆經手帳款,準備進出貨,並確保資金營運不虞匱乏。
我猜我做得還算好,因為在我接手後不久,公司的營運狀況就開始大幅成長,每一筆訂單幾乎都是過去的好幾倍,曾經有一度我滿手都是鈔票,算了三天三夜才終於搞清楚後面到底該跟著幾個零。
可這並沒有讓老闆腦中出現任何一絲提高我薪資的念頭。
那些巨額的款項最後都進了他一個人的口袋。
我見他車子一台接著一台的換,手裡的菸換成了雪茄,我除了替他管帳,現在還必須兼替他預定餐廳,讓他夜夜笙歌,將鈔票一張又一張地塞進那些身上幾乎不著寸縷的歡場女子底褲之間。
做點什麼,路易德加,我又聽見自己這麼說。
於是我再度抄起紙筆。
這時我可沒像兒時那般天真了,我仔細觀察合約及出貨單的每一個細節,我仿造至少上千張樣本,花費無數夜晚,用掉好幾盒紙筆和墨水,並且讓我的近視深度又往上推了可能幾百度。等到我自認為毫無破綻後,這才偷偷在一疊正貨中替換了幾張。老闆完全沒察覺,幾千塊就這樣入了袋,我的口袋。
現在回想起來如果我就這麼安安份份一季一季緩慢從他那兒撈點油水,或許今天就不必穿著囚服走上這樣的道路。然而金錢令人喜悅,權力使人陶醉,我仍是我那個血液裡流滿酒精的父親的兒子。
仿造合約已不能滿足我,我知道自己能做到更多。路易德加,何不幹點大的,讓那男人看看誰才是沒出息的垃圾。我聽到自己又一次這麼說。
那時國債和證券生意正當紅,人人手上都有一些,我的保險庫裡當然也是。某天我忽然驚覺,如果過去我是捏著鈔票去買這些玩意,那我何不乾脆成為那個賣這些給民眾的源頭?當然了,假貨,必須是假貨。
我又花了一點時間練習仿造債券,這遠比仿造合約難多了,可沒有什麼能夠阻止我,人們買了債券並不會馬上變現,我只需要在一些燈光昏暗的地方換手,他們必定要多年之後才會發覺自己受騙,而那時我早已塞了滿口袋的錢,和當時的女友,現在的太太過著揮金如土的上流生活。
一帆風順的人生並沒有依照我每年的生日及聖誕願望一直持續下去,當警察在清晨來敲門時,我甚至還穿著新買的絲綢睡袍躺在足以睡下一整家人那麼大的四角柱床鋪上,裹著又輕又暖的被子,揉著眼睛詢問女傭來者何人。後來發生的一切都進展的太快,我只記得他們甚至還不給我時間更衣,就將我從床鋪上扯了起來。從沒想過只穿著絲柔睡袍在清晨的風中行走會這麼冷。我聽見我太太在後頭喊著我的名字,聯絡我的律師,我回過頭朝她喊,聯絡我的律師。
律師來拘留所見過我幾次,會面的時間很短可是該做的事情很多,我們壓低了聲音討論,而站在後頭的獄卒總會拿著手裡的鐵棒敲擊大門要我們別竊竊私語。我一定會盡全力將你弄出去的,德加先生,別擔心。我的律師說。我問他我親愛的太太過得還好嗎,我猜想這些天她肯定不好受,那麼大張的床,那麼大的房子,一個女人該如何忍受獨自一人待在裡頭的孤獨。她並不是很好,律師說,但我會常去看她並且好好照料她的,一切都不需要擔心。
說實話我並不是很擔心,儘管拘留所的環境真的很糟糕,窄小的牢房和發酸的床單,伙食看起來也遠比街邊流浪漢碗中的要好上一些而已,這讓我想起小時候,而我痛恨我的童年。但我相信這樣的日子必定不會持續多久。我告訴他,不管要花上多少錢,用就是了。我將保險箱和銀行的密碼交給他,我不知道裡頭具體而言到底有多少,但要將我從牢裡弄出去想必綽綽有餘。
但法官的槌子敲響時伴隨而來的卻不是自由。
我看見我那無比美麗的太太在觀眾席上發出細小尖叫然後失去意識無力倒下,女傭在一旁撐住她的身子將她安放在椅子上。獄卒將我從座位上扯起來時律師快步走上前,他在兩名獄卒的手裡都塞了點東西,我沒看清,但肯定是鈔票,因為此時獄卒拖著我走的力道跟速度都緩了下來,讓我們有短暫的時間能夠交談。
「你說一切都沒問題的。」我悄聲向他說。
「我很抱歉德加先生,這遠比我們當初預想的還要嚴重一些。」律師左顧右盼,接著朝我手上快速塞了一個東西,然後包緊我的手掌,「我會繼續努力的,但在那之前,帶上這些,將它們放在安全的地方。」他的語氣加重,「安全」的地方。
我忽然明白了這個橢圓形小盒子的用處。
這很難堪,可我沒有太多時間猶豫,我很清楚這將是我在裡頭(噢,承認吧,我就快要被送去監獄了)最能夠依賴的靠山,而我得撐過這段上訴的期間才行。我接過小盒子,朝他點點頭。保重,德加先生。他說。我會的。我說。
而今我帶著它(至於放在哪,我想也不需多言)搭上了前往流放所的運輸船,第一次見到了胸前刺有一隻蝴蝶的男人。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