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nner Date》
「你在等人嗎?」
「還有二十分鐘,他就要到了。」
Q的回答讓Moneypenny露出令人玩味的表情,她看向Q,又看向Bond,不太確定自己此時應該做什麼反應比較好。面前這兩個人之間有過什麼,這在MI6並不是新聞,幾乎所有人都知道,Q支部的主管對旗下編號第七的特工特別好(話又說回來,軍情六處裡哪個人對待007不是特別好呢?)總把那些新奇古怪又兼具實用的道具交給對方——儘管那大大增加了設備報銷的經費與填寫文書報告的時間,但Q似乎對此樂在其中,將其視為工作之餘的一種挑戰。如何能讓惡名昭彰的007帶回哪怕只是多一個零件也好,一根螺絲都是巨大的進步。
然而他們都沒想到(或者,只是單純不去想),作為軍情六處最自由不羈的特工,007不單只是弄丟設備的第一人,他同時也是把自己弄丟的佼佼者。
五年過去了。Moneypenny想,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她該在來之前先給Q打個電話的。畢竟誰都不會想猝不及防地遇上過去的……她不知該如何定義這兩個人之間的關係。
但總之,能夠在國家最高情報中心工作的人都不是泛泛之輩,無論是Q或是Bond都很快進入工作模式。在軍需官忙著用電腦查出隨身碟裡的資料時,特工則是站在一旁雙手環胸,將Q的屋子掃視了一圈。
「抱歉打擾你。」情報到手,Moneypenny帶著歉意向Q說,她看向爐上已經冷掉的菜,和Q擺設精心的餐桌。「……和你的約會。」
「沒關係。」Q說,嘴角勾起一個稱不上是笑容的弧度,「我們都知道這不是一份打卡上下班的工作。」
Moneypenny想起自己與男友,喔,前男友,那些為了工作而爭吵的時刻,她沒辦法解釋自己作為一名秘書為什麼會需要三更半夜突然加班,也無法解釋為什麼她和「主管」通話時總得要求對方離開。我真的搞不懂妳,男人說,有時候我簡直要以為自己在跟一個間諜交往。
她無法反駁,內心想著,喔老天,你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這確實不是一個利於建立感情的工作。
但Moneypenny希望Q能夠得到幸福。她親眼見證面前年輕人的轉變,十年前穿著寬大軍裝外套試圖增加一些威嚴感的青年如今已經無須那些外在的事物來證明自己的價值,作為大英帝國的第一道防線,Q一直稱職地站在那兒,然而只有那些最親近的朋友可以看出來,在Bond不告而別之後,Q支部的首席一瞬間像是被抽真空似的,瞳孔裡有些什麼東西消失了。
她轉頭看向Bond,特工站在餐桌旁,一點也沒有打算告別離開的樣子。
「Bond?」她問。
「有鑒於007的編號已經給了新的探員,」Bond雲淡風輕地開口,「我猜想我的公寓應該也已經註銷了。」
「我可以替你找個旅館、」Moneypenny掏出手機。
「或是我可以借個房間?」Bond轉頭看向Q。
Moneypenny跟著轉過頭,Q的表情明顯僵了一秒,隨後又馬上恢復正常。
「我沒有客房,」他說,「你如果能夠遷就沙發,那麼就隨便你。」
「比沙發糟糕一百倍的地方我都能睡著。」Bond說。
於是事情就成了這個樣子。
Q想。這簡直就是一串從頭就出錯到尾的程式碼。
Bond站在他的廚房裡,拉開蒸籠的蓋子,往裡探了探,然後點點頭,重新將火點上。Q坐在他的電腦前,將廚房交給對方。兩隻貓跳上他的膝蓋,不吵也不鬧,就這麼跟著主人一起盯著房子裡的不速之客。
Bond將再度加熱完成的晚餐端上了桌,從口袋裡翻出打火機將蠟燭點上,轉頭看向Q,「酒?」
Q站起來,兩隻貓抗議般叫了兩聲便跳往一旁,留下主人與客人互相對視。
幾分鐘後,先放棄對峙的是Q。軍需官嘆口氣,走向儲藏櫃,取出一瓶香檳回到桌前。Bond眉毛一挑,他知道Q帶過來的那瓶酒——那是五年前他留下的。
「你沒喝。」他說。
「沒人跟我喝。」Q回答。
「是嗎?」Bond又說,「你的『朋友』呢?」
「我傳簡訊跟他取消了。」Q說,手指在桌面上輕輕磨蹭。「我說有個工作突然進來,他能理解。」
「真是個善解人意的朋友。」
「可不是嗎。」
Q坐下來,任由Bond替他分菜,香檳開瓶時發出清脆的聲響,但Q想那味道應該已經不對了。
五年過去。
面前的男人卻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般坐在他的對面,吃著他做好的菜。
而這一切本來應該都該發生在五年前。
「味道不錯。」Bond一面吃一面說,「我不知道你還會煮飯。」
「一件事練習五年,不會的也該會了。」Q說。
Bond停下動作,抬眼看向Q。藍色的瞳孔裡閃著抹不去的霧氣,Q想,這就是為什麼我永遠搞不清楚他在想些什麼。
「我很、」
「停下來。」Q打斷Bond,「不要說。」
Bond順從的停下,他看著Q緩慢叉起櫛瓜送進口中,紅潤的嘴唇動了動,接著吞嚥一口,喉結滾動,他的視線順著看下去,這才發現對方和自己記憶裡已經不太一樣了。雖然仍然是削瘦的身板,仍然細窄的骨頭,一扭就碎的樣子。但將近兩千日的時光還是在年輕人身上留下不少痕跡。他想問Q手指上那些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傷痕是怎麼來的,但還沒開口他就知道,問題的答案並不會讓這頓晚餐更加愉快。
於是接下來的時間兩個人只是沈默的進食,偶爾貓咪會跳上椅子討食,Bond覺得有趣,拿了些水煮蔬菜塊遞上前,Q沒有阻止,於是室內便多了一些男人哄貓的聲音。
說是哄貓,其實也不過就是藉著貓刺探主人生活的過程罷了。
Bond揉著貓咪的下巴,與牠四目相對,用著幾乎可說是幼稚的語調朝牠說話,「你叫什麼名字呀?」
Q沒說話。
貓當然也不說話。
但Bond也不在意,他繼續朝著貓開口。
你幾歲了呀?
你喜歡做什麼呀?
你愛吃這個嗎?
你愛貓抓板嗎?
你的玩具是不是也會發出巨大的聲響?
你也好瘦呀。
你喜歡出門玩嗎?
你的血管裡是不是也有智慧血液?嗯?
「夠了。」Q打斷他。
Bond抬頭看向對方。
Q招了招手,貓咪便朝他跳過去。年輕人低頭在貓咪的耳邊說了點什麼,臉頰蹭過牠柔軟的身側,接著貓咪便像是聽從了命令一樣離開餐桌。
「Q。」Bond開口,Q的手握著叉子沒有移動,但手指隱約顫抖著,指甲泛白。
說實話,Bond也不確定這種時候該說些什麼才好。軍情六處對特工的訓練並不包括這些,和過去的曖昧對象談話竟比和恐怖份子對峙更令他束手無策。
但那個人是Q,Bond想。那可不是隨便路上哪一個曖昧對象。那是Q。
這五年他遠離倫敦,遠離英國,以為自己可以隨著時間忘去一切,忘去那些總是如影隨形不肯放過自己的過去。但就算人處在陽光燦爛的海島,他也無法放下在床頭櫃裡藏一把手槍的習慣。他不和當地居民交流,就是怕哪一天要不是對方害死自己,就是自己害死對方。他擁有一棟小屋,擁有一艘小船,擁有一台車,還擁有過去從未有過的自由,但他卻感覺自己一無所有。
人是群居的動物。當年他對這個理論嗤之以鼻。他是訓練有素的特工,他習慣了游走天涯,習慣了孤身一人,習慣了硝煙和背叛,但他從來沒想過自己竟然也習慣了身邊有人陪伴。
那一瞬間義大利的回憶湧上他的心頭。Vesper的臉看起來既接近又遙遠。他伸出手,試圖拉開電梯的鐵閘門,然後Vesper的臉孔忽然一變,成了Q那張自傲且機靈的面容。威尼斯的水底,失去了生氣的綠眼珠。
Bond驚醒,感覺自己的後頸全是冷汗。
與他有關的人們都死去了,比起特工他更像是個死神。
但那不是理由。Bond知道,無論如何那都不是他逃離一切,逃離英國,逃離Q的身邊的理由。
他早該來赴約的。
Q沒有回應他的叫喚,逕自將碗盤塞進洗碗機,喝剩一半的香檳還放在桌上,Q拿起來看了一眼,似乎是想將它倒掉,但酒瓶在手裡握了握,又重新放回桌上。
「浴室在那。」他從櫃子裡掏出浴巾和幾件寬鬆的衣服交給Bond,「別弄溼地板。」
Bond接過東西,浴巾和衣物聞起來有股櫥櫃的味道。他拒絕去想這些東西是不是從五年前就已經存放在那兒等待他的使用,但從他洗漱完畢後將睡衣套上的那瞬間他就知道,這些東西原本就是屬於他的,原本就是要給他用的。
走出浴室的那瞬間屋子已經暗下來了,Q的房子意外地不像他的辦公室一樣塞滿了機械與電腦冷光。黃色的小夜燈在沙發旁為他點亮一條路,他將自己摔進椅墊,倒在抱枕上,將Q為他準備好的毯子鋪開蓋上。
這或許是一個壞主意。他瞪著天花板想。
Q的房門緊閉著,兩隻貓也被他帶了進去。他被隔絕在外。
那也是自己活該,他想。
倫敦的夜晚不比海島安靜,尤其又是這種鄰近觀光景點的地區。Bond原先不明白Q為什麼要選擇這裡的房子,但幾個鐘頭後突然明白了,這樣無時無刻都有聲音傳進來,就像這個世界不只有你自己一個人而已。
他感到很抱歉,卻說不出自己為了什麼而抱歉。有太多事情他搞砸了,或許他對一切的一切都該道歉。
久違的故鄉的空氣令他犯睏,Bond閉上眼睛,在窄小的沙發上縮起身子試圖入睡。月光灑在他的臉上,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有多久沒有這麼放鬆了。
也因此,當天半夜突然驚醒,下意識伸手卻沒摸到自己藏在床頭櫃裡的手槍時,心臟瞬間緊縮了幾下,以為事情要糟。
事情確實要糟。因為等他意識到自己回到倫敦,並且自己身處在Q家的沙發上時,這才發現黑暗之中有個人影靜靜坐在自己的對面盯著他瞧。
「Q?」他說,嗓子帶著一些乾涸的啞聲。
年輕人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坐在那兒,綠色的眼珠蒙上一層英國的霧,他沈默著,手指不安地交錯磨動。
月光之下Q的身影更顯單薄,Bond甚至要以為自己面前的只是個幽靈。
或許真的是幽靈。他想。
這一切。倫敦,公寓,MI6,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想。
他等待著夢境再度將他帶回義大利,他知道會發生什麼,Vesper的身子沉進威尼斯的水裡,然後是Q,他抓不住任何人,他注定要失去所有。
但Q卻站了起來。他不但站了起來,還走近他,在Bond的注視之下伸出手來輕輕沿著他臉頰的輪廓觸碰。就像在碰一些易碎品一樣輕柔。那雙手指滑過他的眉毛,順著他的鼻樑往下走,在他的顴骨停留了幾秒。他的臉頰比起五年前更消瘦了些,膠原蛋白,他想,可惡的膠原蛋白。然後他的手指在他下顎的傷痕上停下。
「魚鈎弄的。」他說。「戰利品是一條五十五磅的大傢伙。」
Q沒有回應,只是用拇指磨蹭著那塊粗糙的皮膚。
Bond安靜地任他觸碰,他能感覺到Q的手指在顫抖,年輕人的呼吸逐漸急促起來,然後那對美麗的綠眼珠淹滿了水。
「我在這裡。」Bond低聲說。
「……你在這裡。」Q終於開口,聲音打顫。
「你一直都知道的吧。」Bond說,他握住Q的手,讓他的手指遊走在自己突起的血管之上,「我還活著。」
那不是問句。
Q抿著嘴唇,那搏動的血管裡流有他的追蹤系統,他當然知道Bond還活著,他甚至知道Bond這麼些年來到底在哪,如果他願意,任何有監視器的地方他都可以駭入,Bond的一舉一動都能進入他的眼底。但是他沒有這麼做,他不但沒有試圖聯繫他,也沒有試圖叫回他。他只是待在自己的公寓裡,日復一日,在約定好的時間一小時前擺設餐桌,烹煮食物,將香檳放入冰桶,然後等待時針走過,門鈴沒響,電話也沒響,他一個人安安靜靜吃下自己的那份食物,再將準備給對方的那份做成鮮食餵給了貓。
他不會說自己被拋棄,畢竟自己從來也不曾屬於誰,而他太了解James Bond這個人,他也從來不曾真正屬於哪裡。他早該聽進Moneypenny的苦心勸誡,和特工談感情是沒有結果的。偏偏這不像寫程式,不是你鍵入什麼就能產出什麼。喜歡上了又能怎麼樣呢。他想。人生不能複寫,不能刪除,無論出來什麼樣的bug你都只能接受。而Bond,Bond算是一種Bug嗎?
就在此時Bond伸出手,他將Q拉向自己,兩條手臂輕輕環住對方。Q沒有掙扎,任由Bond圈著自己在沙發上躺下。
特工身上的氣味是自家的沐浴乳,Q曾經幻想過這個場景無數次,終於實現的此刻卻感覺自己只想流淚。
Bond輕輕抹去Q臉上的淚痕,將他收進自己的懷裡。
「Q,」他低聲喊他,「Cute。」
抱歉我不告而別,抱歉我音訊全失,抱歉我無故失約,抱歉我……
他有一萬個需要道歉的事情,但此時卻一個也說不出口。他欠的太多,以至於不知道該從何還起。
Q在他的懷裡冷靜下來,年輕人深呼吸,輕輕嘆口氣,抬起臉來與Bond冰藍色的眼睛對望。
「你遲到了。」Q說。
「我很抱歉。」Bond回答。
「你是該道歉。」Q繼續說,接著勾起嘴角,再次開口,「但沒關係,明天再給你一個機會。」
「同一時間?」
「同一時間,別遲到了。」
「遵命,軍需官。」Bond說。
Q笑起來,湖綠色的眼睛緩緩閉上。
睡覺吧,Double O Seven,睡覺吧。他說。
遵命。他說。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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