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ut there is no sunrise in the universe》
他認識那艘船。
從政治號的觀景窗往外望去,他猜想對方距離他們大概還有好幾百,或至少好幾十公里遠,可是他不會錯認那艘船的形狀和它所帶來的強烈壓迫感。
多年前他也曾經是那艘船上的一份子,或至少,他曾經以為自己是他們的一份子。
當年的他痛恨阿斯嘉,痛恨奧丁,痛恨索爾,痛恨所有擋在他面前的一切——儘管嚴格說起來,他也說不清楚擋在他面前的到底具體而言都是些什麼東西——但是顯然那些事物當年真的傷害他至深,以至於他甘願拋下過去一千多年的生活,和身份,去追尋另外一種在當時的他眼中更能令他同理同感的東西。
雙重角色在他內心不斷糾結碰撞,一半的他認為出身與血統並不是最重要的,他應當將注意力擺在過去這一千多年以來他所接受的愛與關懷。他想起阿斯嘉王宮那總是光亮的大廳,想起他是如何被抱在懷中介紹著每一幅壁畫的歷史淵源,想起母親的微笑,想起柔軟的床單與枕頭,想起那被溫柔朗誦的睡前故事,想起新鮮的蘋果爽脆甜美的滋味,想起索爾在後頭追著他跑,而他輕輕揮動手掌便將距離拉得老開的時刻。
現在回頭來看,阿斯嘉似乎也不是那麼糟糕的地方。
至少洛基還能找到幾個他心愛的地點,比方說灑落溫暖陽光的廣場,比方說母親笑著向他招手的花園,比方說他那堆滿書的房間,比方說從王宮頂端往下望時孩子們追逐著跑過的街道,比方說他跟索爾老是一起去狩獵的森林。
很少人知道那片鬱鬱蔥蔥的林子裡,其實有一小塊空地,高聳樹木正巧在那兒圍成了一個圓圈,讓陽光毫無阻礙地灑進來。洛基很中意那裡,他擅自將那塊空地當作自己的祕密基地,在外圍設了一點屏障魔法以確保沒有人可以闖入打擾。他在那裡享受了不少獨處的時間,他在那裡讀書,耳根難得獲得一絲清靜。沒有了索爾傻呼呼的聲音,他終於能夠好好將紙面上的句子讀進腦中。
他並不是不喜歡跟索爾一起,事實上,他可能有點太喜歡索爾了。
洛基記憶中的第一個畫面便是索爾那張巨大的臉——當然了,索爾那時不過大他幾歲而已,同樣也只是個小男孩,可對一個嬰兒來說,這樣的臉也已經足夠巨大了。更不用說索爾幾乎是整個人爬上了嬰兒床,將自己湊在他眼前,直直的盯著他看——他還記得自己伸出了手,出於本能的想抓住一些什麼,可拳頭一揮卻只感覺到一陣溫熱。等他再長大一點,他才意識到那是索爾將自己的手握在拳心所傳遞過來的溫度。
「洛基。」他還記得索爾一邊笑著一邊喊著這個字,當時他還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只能感覺到這似乎是一個能夠讓人感到開心的字詞,因為索爾(以及母親)講到這個字時總是帶著笑容,輕撫他背部的手掌和擁抱的溫度都令人無比放鬆,他在這樣的安全感之下陷入沉睡,並且確知當自己再度睜開眼睛時,一切都跟他閉上眼睛之前沒有兩樣。
安全。
舒適。
感覺被愛。
待他隔日早晨清醒,迷茫之間一面伸著懶腰一面發出軟軟聲響時,索爾的笑臉就會馬上出現在視線範圍之內,讓他無處安放的小小手掌有了可以追尋的體溫。母親曾經笑稱索爾的小指頭是洛基最初、也是最鍾愛的磨牙器,每當他皺起小小的臉準備要開始哭泣時,只要索爾一出馬,洛基便會破涕為笑。
印刻效應。
多年後他將這一切歸咎在這個中庭的行為科學家所定義出來的名詞之上。是的。洛基這千年的生命中,之所以一直不斷追尋著索爾,不論是肉體上或心靈上,亦或是延伸到各式各樣不同層面與角度而言,大抵就是因為他最初的記憶裡,那張索爾笑得傻兮兮的臉。
「洛基。」
索爾總是在那裡,等著他,牽著他,看著他,帶著他一步一步往前走去。他跟在索爾的身後,踏出的每一步路都循著索爾的步伐,他從不害怕跌倒,因為他知道就算跌了,也會馬上有人將自己扶起來並且表情焦急得彷彿跌倒的人是他自己。
「痛嗎?」索爾問。
洛基搖搖頭,他很想說不痛,可是磨破了的膝蓋卻令他的眼眶泛起淚水,他扁起嘴,正要開始放聲大哭時就感覺到了自己的傷處傳來溼潤觸感。他低下頭,這才發現索爾正蹲在自己身邊,伸出了舌頭輕輕舔過微微擦破的傷處。柔軟舌尖帶來輕微搔癢感,讓洛基忍不住想躲開。可索爾將他抓回來,堅持要替洛基舔掉所有滲出來的細小血痕。
「不行,不要亂動。」索爾說,洛基於是乖乖站好讓哥哥蹲在自己身前處理。等到索爾終於願意放開洛基,膝蓋上的傷口早就幾乎癒合到看不見痕跡。索爾站起來,隨意拍了拍自己因為跪在地上而發皺的褲子之後衝著洛基笑,「沒事了,洛基,哥哥會保護你。」
哥哥會保護你。
幼小的洛基是多麼相信這句承諾。他相信索爾正如同他相信母親溫柔的呼喚,相信奧丁一左一右的牽著他們兄弟倆的手,然後告訴他們,未來總有一天,他們其中有一個將會是阿斯嘉的王。
他站在王宮高處,從上往下俯瞰整座王國,阿斯嘉閃耀著金色的光芒,像極了他身上鑲著金邊的綠色背心。索爾在一旁高聲地喊著總有一天他會登上王位,當那一天來臨時他就能統治這裡,他會成為像父親一樣英明睿智的國王。奧丁笑著摸索爾金色的頭髮,轉頭看向站在自己另一邊的小兒子。洛基安靜站著,沒有跟著索爾一起出聲,只是沈默地望著眼前這一片美景,然後暗自下定了某種決心。
日子逐漸過去,阿斯嘉走過幾十、幾百載春秋,洛基也不再是那個走路搖搖晃晃還需要人顧著的小小孩了。阿斯嘉的人民即使沒有親眼見過,也都知道他們的兩個王子,一個有著金色頭髮,像頭雄獅般壯碩挺拔,眼睛是阿斯嘉天際那樣藍的顏色,而另一個則是身形俊美,一頭烏黑的髮絲如絲綢般披落,眼珠裡的墨綠是一抹化不開的深水。
一個像天,一個像地。
他與索爾之間的差異似乎便從此拉開。
洛基的體溫總是偏低,肌膚蒼白,還隱約透著一股冷色。母親為了這樣的他下了很多苦心,命人找了各種藥草煮成濃黑的湯液。洛基還小的時候恨透了那個東西,他用盡辦法逃避吃下它的任何機會。早先時候他會偷偷倒在一旁的盆栽裡,但那很快就被識破。後來他發現當索爾奉命來逼他喝下時,只要自己露出一點點委屈的神情,嘴角稍微往下彎一些,索爾便會放開抓著他肩膀的手,態度一瞬間軟化下來。
「你這樣不行啊。」索爾低頭看他,洛基於是跟著低下頭掃射了自己一周。
「哪裡不行?」他反問。
索爾被這個問題懵住了,他停頓幾秒,重新讓視線上下滑過洛基,最後聳聳肩說,「沒事,你這樣挺好的,我的弟弟。」
洛基也覺得這樣挺好的,索爾替他喝下了絕大多數的湯藥,原先就比一般人強健的身體更是發達了不少。跟成天只知道運用蠻力,陷入瘋狂鍛鍊肌肉與格鬥技巧的索爾不同,洛基很早就發現了自己在體能上幾乎沒有贏面,他知道自己總得學會一些什麼才行,阿斯嘉不需要無能的君王,而若他當不成王,他也得身懷某些東西才能幫助坐在王位上的索爾。於是洛基央求母親教他魔法。
阿斯嘉的二王子顯然對此很具天份,魔法在他體內流轉,在他掌上醞釀,在他抬手彈指之間成就。
一小團火焰或一小搓閃光。
剛開始洛基滿足於這些簡單的法術,他會因此得到母親的稱讚和索爾的驚呼——當他故意點燃索爾的紅色披風時,他的哥哥會氣惱地追著他跑,卻因為洛基如此靈活將自己藏入難以發覺的隙縫之中而難以逮到他。洛基看著外頭氣憤吼著他名字的哥哥,忽然一股難以言喻的愉悅從胃底泛開來。
「你這個糟糕的弟弟!」索爾會握起拳頭惡狠狠地這麼說,彷彿這已經是他所能想到對於洛基最惡毒的評論。
可當洛基終於從暗處走出,輕輕一個彈指而披風轉瞬之間恢復原狀時,索爾又會瞪大了眼睛,然後上前摟住洛基,親暱地叫他的名字,告訴他這真是很令人印象深刻。
有時候洛基會想,索爾是否真的如他表現出來的一般傻,還是那只是他哥哥故意在他面前做出的形象。為了什麼?他思忖。那時的他已經意識到王位只有一個,作為二王子的自己似乎處在劣勢,索爾也許正是為了讓他鬆懈而做出這樣的偽裝。可那一聲聲洛基喊得如此真誠,那對天藍色眼睛裡閃爍著的、宛若太陽般的光芒也如此炙熱,索爾的笑容跟他記憶裡第一道畫面中的樣子幾乎沒有分別。
若這真是索爾偽造出來的假象,洛基想,那他願意將自己謊言與惡作劇之神的名號雙手奉上,並且告訴索爾,他,洛基奧丁森,阿斯嘉的二王子,將會永遠為他獻上他的忠誠,如崇拜太陽一般崇拜他的王。
光產生影。
他的哥哥無比耀眼,令身邊所有人都相形失色,而洛基顯然是其中最黯淡的一個,以至於他不得不用這種方式取得注目。他持續鑽研魔法,將母親窮極一生才熟練的技術全都學起,並且更加精進活用。不知不覺之間竟成為了阿斯嘉能力最高的魔法師,放眼九界也幾乎無人能比。他所到之處無不引起各種軒然大波,洛基鍾愛這種感覺,所有人的目光無不停留在自己身上的感覺。唯有這種時候他才能覺得自己不再生活在索爾的陰影之下。
計畫很成功,或者應該說,計畫全盤的失敗。只因為就算惡作劇之神的名號響遍了整座阿斯嘉,他也沒能讓父親多注意自己哪怕一秒。
眾神之父。
阿斯嘉人們如此稱呼奧丁。
可站在索爾的身邊,洛基覺得自己似乎是唯一一個遺漏在那片智慧與知識的視野裡的人。看著父親與兄長融洽的討論著關於索爾這次又立下了怎麼樣的戰功時,洛基想著總有一天,自己必定能強大到足以吸引父親的注意力,屆時他會將自己最好的部份獻上。
或許。那個時候,奧丁也會給他一個像索爾那把錘子一樣好的東西。
可當那一刻來臨時,他等到的,卻是一場世界的崩毀。
他的父親,不,此時此刻面前這個獨眼的老人已不再是他的父親。他只是奧丁,一個阿斯嘉人,一個他終其一生被告知與自身血統互相仇視的種族,親口向他證實,他骨子裡流動的是藍色的血,他是一個冰霜巨人,並且還是特別弱小以至於遭到親生父母遺棄的次等品,與這些神明不同,他屬於另一座冰封且寒冷的國度。
約頓海姆。
洛基想。他去過那個地方。然後他又想。他不是去過那裡,他屬於那裡。阿斯嘉才是他不小心來過的地方。
所以他終於明白了為什麼父親(奧丁,他在心裡糾正自己)總獨愛索爾,也明白了為什麼自己在阿斯嘉人之中如此格格不入,明白了為什麼當流言四起奧丁卻從未在自己面前朝他喊過一句奧丁森,明白了他從來不是阿斯嘉的二王子,從來不是王位的繼承人之一,從來不是人們口中的謊言與惡作劇之神。
他的存在就是最大的謊言和惡作劇。
當奧丁在他面前倒下,而母親要他登上王座時,洛基幾乎要大笑出聲。阿斯嘉的人民知道嗎?知道現在坐在他們王位上的,是一個貨真價實的約頓怪物。他手握權杖,看著毫無反應的奧丁和遭貶斥到中庭的索爾,忽然覺得一切都乏味得徹底。
他又一次回到約頓海姆,他見到勞菲,鼓動自己的銀舌頭與他談條件。父親。他想。面前這個深藍色肌膚的怪物才是他真正的父親。是那個將弱小的他棄之不顧,任他在冰天雪地之中自生自滅的人。
他將勞菲引進了阿斯嘉,直奔向奧丁的寢宮。
直到最後一刻,他都還在猶豫不決。他是應當動手的,只是自己的刀鋒究竟該對著誰。他既不屬於阿斯嘉也不屬於約頓海姆。
他是敵人的孩子。
他是披著阿斯嘉外皮的冰霜巨人。
他是棋子。
他是—--
「洛基。」他的腦中忽然響起索爾的聲音。
他是洛基。
手中權杖發出的攻擊直直朝勞菲而去,他殺死了親生的父親,只為了能夠得到奧丁的認同。他做得到的。他是個阿斯嘉人。他是阿斯嘉的二王子。
索爾企圖阻止他,索爾又怎麼能明白,那樣光彩明亮毫無陰影的人又怎麼能夠明白生活在他人的影子底下,甚至因為光芒太過耀眼連棲身之處都幾乎要被吞噬的憂愁與恐懼。
我從來不是你弟弟。洛基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覺得自己的心臟疼痛。顯然索爾也是,這是洛基第一次見到索爾看向他的目光之中帶著遲疑。
彩虹橋斷裂,從病中甦醒的奧丁出現在他們面前,洛基抬眼看向他。父親。他在心底默念。可最終奧丁仍不是他真正的父親。洛基在那一刻確信了自己再也沒有歸處。他被阿斯嘉拒絕,卻也不可能回到約頓海姆。
他於是鬆開了手,在索爾的悲吼聲中墜落。
對神來說,死亡是漫長歲月中遙不可見的一個小點。對他這個假神來說似乎也是。他沒能順利死成,只好在九界之間漂流,從這個地方到那個地方,依附各式各樣強大的勢力。謊言與惡作劇之神的威名開始在宇宙間散播開來,所到之處盡是麻煩,卻沒人知道他想要的其實只是一個能夠停留的港灣。
好幾次他在中庭遇見索爾,那個傢伙顯然對地球產生了好感,他在那裡交了些新朋友,洛基對此不屑一顧,對於索爾不斷喊他弟弟,叫他回家的舉動更是感到異常反感。
「我不是你弟弟。」他說。
「洛基。」索爾看向他的眼神一如往常,可洛基想,又有什麼是如常的呢?假如連一千多年的過往都可以是場戲,家也不過就是個極為可笑的概念而已。
他不斷詐死在索爾面前,只因為欣賞索爾為他悲痛欲絕的模樣就是他最大的快樂。只因為除此之外他想不出任何辦法在索爾心上留下更深的記憶。只因為即使足智多謀如他,也分不清究竟每一次見到索爾時內心泛起的那股濃烈情感到底算是什麼。
他曾經以為自己痛恨阿斯嘉、痛恨奧丁、痛恨索爾、痛恨所有擋在他面前的一切事物——直到現在他才知道,他最痛恨的,其實是他自己。
終於奧丁多年之後化作光芒走向英靈殿,臨走之前親口稱呼他們倆為我的兒子們,接著諸神黃昏,阿斯嘉陷入一片火海,王宮傾倒,那些他過去曾深愛的地方皆成為宇宙間漂浮的微粒,而那艘熟悉的飛船最終出現在政治號的觀景窗外時,洛基想,這一切都是他的詛咒。
他先是沒有了家,再來沒有了家人,接著他好不容易回到了家,找回了家人,而這一次他不會再隨便放手讓人奪去一切。
薩諾斯的手套抵著索爾的腦袋時他以為自己拒絕給出魔方的表情足夠灑脫,讓對方相信無限寶石是真的毀在了阿斯嘉。但他終究錯估了索爾對自己的影響力。他聽著索爾嘶啞的吼聲,和他額角浮起的青筋,他站在阿斯嘉人的屍體之間,背後不遠處是化為灰燼的家。
抬起手掌阻止薩諾斯之時,他想起似乎不久前,才有人說過那麼一句話。
「你的世界懸而未決,你卻為了一個男人談條件。」
那是誰說的呢?他想不起來了。
索爾罵他真是全世界最糟糕的弟弟,洛基靈巧的銀舌頭找不出任何一句話反駁,他確實是個糟糕的弟弟,可索爾不知道的是他並不是為了一個男人而拿世界出來談條件,真正的情況是,索爾就是他的世界。是他,洛基,在宇宙間唯一,也是最後的歸處。
「哥哥,我保證明天的太陽將會照耀在我們身上。」他說。
他是洛基。
阿斯嘉的王子。
約頓海姆的合法國王。
惡作劇之神。
奧丁之子。
他緩步走向薩諾斯,看了一眼索爾。
「我會向你獻上我永遠的忠誠。」
匕首閃現,終結的卻並非薩諾斯的生命。
洛基在缺氧的朦朧之際想著自己這不長不短的一生中,似乎注定得失去所有,正如他的稱號一般,他的生命是由謊言與惡作劇所構成,最終也結束在謊言與惡作劇之上。
他感覺抱歉,非常、非常抱歉。
只因為他忽然想起。
宇宙之間沒有日出。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