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n appétit》
有的時候克羅里會想,那個傢伙在地上行的第一個奇蹟是將白開水變成美酒實在是個巨大又荒謬的玩笑。他是說,拜託,天使們甚至不用吃飯,食物對他們來說毫無意義,拿美酒作為吸引人進天堂的好處簡直足以讓他大笑超過三個世紀。事實上,他真的這麼做了,阿茲拉斐爾第一次在他面前進食時他笑得差點從椅子上掉下去。天使的臉頰因怒意而氣鼓鼓地鼓起,但卻無法阻止自己朝罪魁禍首伸出手拉他一把。
「如果你懂得品嚐美食,生活會多出很多樂趣。」他說。
克羅里接過阿茲拉斐爾的手,柔嫩細緻的肌膚像絲綢一般滑順,如果他不多用點力氣就會抓不住似的。可克羅里怎麼能用力?他一點都不想弄疼他的天使,光是想到那白皙柔軟的肌膚上留下用力過猛的紅痕就讓他心頭一緊——噢,等等,他不能再繼續想下去了,就算他是個惡魔,在餐廳裡有這種邪惡的念頭都太過不合時宜。
餐廳。
是的。
當然是餐廳。
自從與對方達成協議之後,克羅里與阿茲拉婓爾會面的幾個地點中,就有好些是人聲鼎沸大排長龍的知名餐館。天使總說嘈雜的環境能夠讓他們的會面更加安全,談話更有保障。但克羅里強烈懷疑對方只是藉機拉著自己蒐集各地尚未踩點過的熱門餐廳——有鑑於有他在的場合他們就永遠能夠碰巧遇上一桌空位,並且在餐廳正門口找到停車格。
那不過就是一點點小小的順手奇蹟罷了,克羅里不明白阿茲拉斐爾為什麼老是不願意自己動手,但他樂於替他的天使施展能力,能夠換得阿茲拉斐爾的一個微笑他又有什麼不能做的呢?所以儘管他仍然不能理解人類為何願意花上大把的時間和金錢排隊吃飯,他仍然不斷裝作不明白對方在電話中一次又一次提議在餐館會面的真正涵義。
他當然明白人類不像他們這些超自然生命體,若不進食攝取營養便會死去(而且是真正意義的死亡,不只是失去肉體而已),但他同時也認為,若只是需要攝取食物,大可不必將過程搞得如此鋪張又耗時。
畢竟生活中還有更多更重要更有趣的事情可做才是吧?比方說,將所有圖書館暢銷書的續集都借走,或者,把DVD出租店內的片子全部放到不屬於它的盒子裡?他相信人類還會有更多更邪惡的點子,這一點他從來不曾懷疑。
但面前阿茲拉斐爾的表情或許正是解答。天使從踏入餐廳的那個瞬間便帶著微笑,跟著侍應生來到整間店最好的位置時腳步輕盈,克羅里有時還得出聲提醒以免對方真的一個不注意離開地表。惡魔努力忍住替對方拉開椅子的衝動,他也想得到阿茲拉斐爾感激的笑容,但有鑑於他不想表現得太、怎麼說呢,太有違惡魔的本性,於是他只是自己扯開了面前那張木椅,然後慵懶地將自己擺了上去。
菜單對他來說是沒有意義的,就算上頭寫著再多天花亂墜的形容,也不能吸引到克羅里的任何注意,酒精是他永恆的選擇,而在近三百年中,偶爾他會換個口味,喝點黑咖啡。
阿茲拉斐爾就不同了,面前的天使顯然將點菜這件事看得非常重要,就像週日上午的彌撒。此時此刻他手上的那本菜單就是聖經,他認真虔誠地翻閱,像是能從中獲得什麼啟示一般仔細看過每一個字母,深怕漏掉任何一行神諭。
「日安,先生們,今天想來些什麼?」侍應生站在一旁微微欠身,他先是看了眼克羅里,然後本能讓他很快將視線移到阿茲拉斐爾身上。
天使從菜單中探出頭來,一臉困擾的樣子。克羅里對這個表情非常熟悉,那通常代表了對方不但沒有從字裡行間獲得感召,甚至還被搞得更加迷惘。這樣的情況並不一定隨著餐館的高級程度而增加,但會顯著隨著菜單的厚度而提升。
阿茲拉斐爾時常為自己的猶豫不決而道歉,無論是對克羅里或者對前來服務的侍應生們,但克羅里才不在乎那些人類怎麼想,他反正是很享受這一刻的,能夠與阿茲拉斐爾面對面坐著,沒有什麼邪惡的陰謀要幹,就好像這一瞬間天堂跟地獄都被他們擋在餐廳的門外,在這裡他們唯一需要煩惱的只有該如何從清單中選出今晚餐桌上的一道,而這對天使來說,似乎遠比解決末日問題還要來得更加困難。他柔軟帶著漂亮弧度的眉毛蹙起,眼神裡帶著求救訊號,這畫面幾乎可以被裱框放進博物館中,和那些中世紀畫家的名畫擺在一起。
「還是說,」侍應生開口道,「需要幫您介紹嗎?」
阿茲拉斐爾的眉頭稍稍舒解開來,他點點頭說,「那就麻煩你了。」
侍應生從善如流,專業地從第一頁開始解說介紹,那些內容對克羅里來說同樣不具意義,他一點都不在乎小羔羊是用什麼手法烹煮而成,也不在意豬肉是從哪裡運過來,更不想知道那些雞生前被餵養什麼飼料。但阿茲拉斐爾津津有味地聽著,並且適時提出一些疑問。侍應生驚訝於眼前客人淵博的料理知識,從他神情改變的程度克羅里確定對方大概誤以為他們是米其林派來的神秘客。但事實上任何一件事只要你持續接觸六千年,很難不混出一點心得來。
總之,經歷了一番苦戰後,天使終於從漫長的清單中選好了今晚的聖餐——儘管他對於最終放棄的那一道仍抱著遺憾。侍應生轉過頭來,眼神略帶畏懼地看向克羅里,說,「先生,您呢?」
「咖啡。」克羅里說,「不加糖。」
侍應生的表情瞬間遲疑了一下,惡魔看得出來他做了些心理準備才再度開口,「抱歉,先生,但我們的規定是每人必須點上一份餐。」
這種事情克羅里遇得多了,六千年來總是有人試圖要他做這個做那個,什麼可以什麼不可以,他大可彈個手指讓一切規定都化為烏有,惡魔是不被束縛的。但此時他舉起了手,卻忽然不是很想這麼做了。
「那麼,」克羅里對著阿茲拉斐爾問,「你剛剛沒點的那個是什麼?」
天使的臉亮起來,他說,「可以嗎?」
克羅里聳聳肩,沒有什麼不可以的,不是嗎?他都跟天使當了六千年的朋友,並且坐在這見鬼的餐廳裡等著上菜,這世上還有什麼是不可以的?
——好吧,他大概還是太看得起自己,享受食物對他來說還是太超過了一點。
克羅里將所有送到自己面前的盤子都推往阿茲拉斐爾面前,原先只打算分食一些的天使驚訝地瞪大眼睛,但克羅里很堅持,他用一根手指推著瓷盤邊緣,「給你。」他說,「都拿去。」
若不是餐廳的燈光足夠明亮,克羅里確信阿茲拉斐爾肯定會害他們曝露出來。天使的身周散發著淺淺的白光,反映出對方心情的高亢。阿茲拉斐爾愉快地舉起刀叉將一道又一道的食物送進嘴裡,他瞇起眼睛仔細品嚐,偶爾做出一些評論,克羅里對此毫無概念,但每次坐在阿茲拉斐爾對面看著他吃東西時,他似乎就能夠理解人們為什麼會在這種地方花費大筆的金錢和時間。阿茲拉斐爾滿足的表情值得一切。鼓起的腮幫子上點綴著柔軟的笑意,每一口都像是吞嚥下一整座天堂。克羅里喝著面前的黑咖啡這麼想著。
而當這頓根本沒談論到任何正事的晚餐即將來到尾聲時,侍應生送上了甜點。
「焦糖蘋果派。」他說,「請慢用。」
阿茲拉斐爾的臉色微微變了,侍應生當然沒有發現。天使目送他離開,舉起叉子試圖切下面前的派,但手舉在半空卻又猶豫不決。
克羅里將一切看在眼裡。他明白阿茲拉斐爾的心情。
當年,是他負責看守伊甸的蘋果,自亞當和夏娃咬下禁果被驅趕離開之後,阿茲拉斐爾便對這果實產生複雜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他什麼都吃,唯獨蘋果。蘋果除了是伊甸的禁果之外,也成了阿茲拉斐爾的禁果。
天使抿著唇,正要放棄時,卻聽見對面座位傳來克羅里的輕輕一聲響指。砰。面前的蘋果派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則是他最熱愛,為此甚至不惜在英法戰爭之時穿越海峽就為了品嚐的道地可麗餅。
「克羅里。」阿茲拉斐爾感激地抬眼。
「別、別說,」克羅里阻止他,「我這麼做只是覺得有趣,你知道的,把原本送上桌的東西變成別的,夠邪惡吧?」
阿茲拉斐爾只是笑,沒有做出任何評論。
克羅里看著面前的天使興高采烈的模樣不禁暗忖。
夠吧?夠邪惡吧?為了看到這樣的笑容而不惜施展能力,難道不是一個惡魔所能做出最邪惡的事情了嗎?
噢撒旦啊,他想,管他的呢,反正此時此刻天堂跟地獄都被擋在餐廳的門外,這兒只有他跟阿茲拉斐爾,和他面前淋著柑橘糖漿的可麗餅。
毫無來由的,他忽然覺得有點餓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