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t World's End 》chapter 1
天際才剛泛起淡淡魚肚白,整座小城仍然在沉睡之中,就連第一隻早起的海鷗都尚未振翼,海岸邊一整排房屋的某個床頭櫃上,有個不過掌心大的物品正發出巨響將寧靜空氣劃出一道裂口。
一隻手從棉被裡探出,胡亂在矮櫃前摸索了一陣後終於在打翻茶杯之前成功關掉了那個擾人的邪惡機械。然而那聲響並沒能成功喚醒更多,那雙手縮回了棉被裡,幾秒後那座身體撐起的小小圓拱重新開始規律的細微起伏。
房內很安靜。
整座小鎮也很安靜。
以至於三十秒前那尖銳的鬧鐘聲就像一場不存在的幻覺,誰也沒有被打擾。
時鐘仍盡責走著,發出淺淺的滴答音。直到長針滑過快四分之一的鐘面,床上的身影才終於又有了動靜。幾個無意義的低喃後,從掀開的棉被下出現了一名男子,他閉著眼緩緩坐起身,在床沿以腳掌尋覓他的拖鞋。
他緩緩走向浴室,用剛才按掉鬧鐘的手再次按下電燈的開關,電流竄過,一張疲倦的、惺忪的、中年男子的臉龐出現在鏡中。
新生的鬍渣經過一夜再度竄了出來,摸起來與乾燥的肌膚一樣粗糙。他打開水龍頭,等待幾秒讓熱水器運作起來後才伸手去捧水沖臉。他從櫃中取出全套的刮鬍用具在洗手台邊將它們一一排好,那是十足老派且看得出年代久遠的東西。儘管現在幾乎所有的男性都在資本主義的陰謀之下,使用起那種號稱具有多面向的電動刀頭,能夠將所有細小殘渣一網打盡的高科技產物,他仍然每天將刮鬍膏擠入小缽中,右手持著刷子快速打轉,製造出一小杯蓬鬆泡沫並仔細地將它們塗抹在下顎周圍。
剃刀貼上肌膚的時候他倒吸了一口氣接著屏住呼吸,金屬的冰涼觸感趕走了最後一絲睡意,他小心翼翼握著刀柄將泡沫和鬍渣一同確實地刮去,甩在洗手槽中讓它緩慢往下流去,留下一道淺淺的水痕。
用溫熱毛巾擦去殘留泡沫之後他湊近鏡子,發現又一條新的痕跡出現在眼睛下緣。男人瞪著它看,像是視線能夠改變什麼那樣的盯著不放,他用手指將皺摺向外拉扯,企圖撫平那曾經平滑的肌膚——可想而知那是徒勞無功的。當手指一放開,紋路再度回到該處,他甚至覺得變得更深了一點。
他終於放棄對那道痕跡再做任何努力,拿起梳子將略帶自然捲的頭髮分邊梳好,上了點髮油,並用手指確認鬢角和瀏海完美無瑕。
他接著走近衣櫃,取出熨燙整齊的白襯衫和西裝褲換上,從整排花色完全相同的領帶中拿起一條在領口繫好簡單的溫莎結,穿起中筒的襪子和黑色皮鞋後,再套上同樣有著整齊熨線的西裝外套。
全身鏡中倒映出一名整潔優雅的男人。
數十年如一日的髮型,數十年如一日的打扮,數十年如一日的,他又將開啟新的一天。
打開房門,迎面而來的是長長走廊,廊底最尾的一顆燈泡微微閃爍著,他走上前去將它關上,並從口袋裡拿出一本筆記,在裡頭留下短短字跡。走下樓梯時他特意放輕腳步,避開從上頭數下來第三階右邊的木板,那裡被白蟻蛀過,底下有個凹陷,踩上去時總會發出刺耳的嘎吱聲響。鋪個地毯也許就能很有效的改善,但這想法儘管已經浮現多年卻仍然沒有被實現。
來到一樓,他先是扯開了窗簾讓已經露了臉的陽光可以稍微透進來,接著將昨天晚上為了打掃而倒在桌面上的椅子一張張搬下。在進入廚房準備早餐之前,他先確認了電話答錄機和傳真。
沒有任何他錯過的資訊——當然了,這年頭還在用答錄機跟傳真機的人實在少之又少,可男人就是無法順應潮流放棄這些轉而改用電腦。他甚至沒有手機。附近的鄰居都知道,要找他,除了市內電話之外,你就只能直接過來這裡。這並沒有造成太多的困擾,對他來說,沒有什麼需要離開屋子的理由,需要他的人總是能找到他,這樣就夠了。
早餐是吐司、穀物、生菜沙拉、煎蛋、培根、炒蘑菇、燉豆和被稱作黑布丁的血腸。他將柳橙汁和牛奶裝入壺中備用,並且按下咖啡機的開關。空氣中開始出現食物的香氣,引來了一隻飢腸轆轆的小狗。
「早安,皮克先生。」男人說。
他彎下腰輕輕揉揉約克夏犬的耳朵,接著倒了點飼料給牠,趁小狗歡快地進食時來到位在房屋後方的小花園。他拎起水管仔細替每株植物澆水,順便檢查是否有病蟲害出現。他拔掉一些枯黃的葉子,將它們直接埋進土壤中,期待它們能夠直接轉化為肥料,讓植物長得更好一點。他同時也採收了幾株薄荷葉,等著待會能夠做出一些新鮮的薄荷茶。
重新回到屋內時已經可以聽到城市緩慢甦醒的聲響,外面馬路有車子開過,偶爾還能聽到腳踏車鈴的清脆聲音。他將剛剛順手一起摘下的薔薇換入花瓶,擺在一下樓就能看見的顯眼處。以前那裡擺的是完全不同的東西,但現在已經不重要了,就連桌面上那物品遭到移動的痕跡也隨著時光逐漸淡去,如果不仔細看甚至不會發現那裡原先放的並不是花瓶。
男人環顧四周,早晨該做的準備幾乎都已經完成,樓上也開始傳來動靜,他側耳聽了幾秒,猜測應該是那對帶著小孩的年輕夫妻。他們趁著孩子們還沒開始上學前的最後一個夏天從義大利來到這裡度假,小男孩見到大海非常興奮,在辦理入住手續時不斷在旁邊要求著想趕快去游泳。
請務必注意安全。他說。並將鑰匙交給他們。
他不知道後來小男孩到底如願游到泳了沒有,只知道當晚他們回到這裡時,他已經趴在爸爸的背上睡著了。
他又一次回到餐廳確認一切都沒有問題,食物和乾淨餐盤整整齊齊擺在櫃上,等候著被取用,他將視野最好的那張桌子留給這家人,吃飯的時候就能看見面前的大海肯定會讓小男孩非常開心。
正當他將餐墊鋪好,也把兩張兒童座椅拉到桌前時,樓上傳來嬉鬧的聲響。那聲音越來越大,他眼前彷彿出現了兩個孩子互相打鬧穿過長廊的身影,接著是樓梯的嘎滋聲(他真的得解決這個才行,不然其他還在睡夢中的客人肯定會被噪音吵醒),他扯了扯西裝外套的領子,站在餐廳的門口,等著迎接他今天的第一位客人。
事後回想起來,若不是皮克先生的吠叫,那來自義大利的小男孩就將會是他今天第二個開口問好的對象(他忠誠的小狗顯然是每天早晨最先和他打照面的生物)。然而,約克夏犬的叫聲越來越急促,已經到了難以忽略的程度。正當男人為了別吵醒其他人而回過頭打算教訓教訓他那幾乎不曾如此反常的小狗時,這才發現牠在大門口朝著某個東西狂吠。
門前階梯擋住了他的視線,從這裡完全看不見小狗到底在對著什麼大叫。男人猶豫了幾秒只好放棄站在樓梯口與客人道早安的念頭,往大門走去。他猜想那大概又是什麼死掉的溝鼠,上一次皮克先生如此失控,便是因為一隻海鷗倒在他門口。
最近鎮上由於傳出溝鼠出沒,進行了各式各樣的搜捕和消毒,時不時就能見到死去的老鼠屍體。鼠患有所改善固然值得高興,但事後的清理可就有些麻煩。他一面想著消毒水的調配比例一面走下樓梯,正打算低下身處理預想中的事物時,卻沒想到映入眼中的卻與他心中猜測一點關聯也沒有。
皮克先生仍然繞著那東西狂吠,見到男人靠近之後叫得更大聲了些。
外面的天空仍然一片藍,大海傳來同樣熟悉的鹹味,空氣中帶著一點點涼意,海鷗盤旋在天際,等待著行人掉落的一點食物。
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一如既往。
數十年如一日的早晨,數十年如一日的男子,數十年如一日的海濱旅館。
唯一意外的是,倒在他門前的並不是什麼溝鼠,而是一個活生生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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