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largando》
回想起來,有關奧立佛的記憶都是灼熱的。
艾里歐還能回想起一切的細節。關於那個夏日。從計程車車輪駛過庭院前那一條石子路時發出的聲響。從二樓陽台往下望時看見的第一眼。那件藍色的襯衫。還有不久之後即將讓他渴望不已的那雙長腿。行李箱拎在手裡的重量。跟在身後的步伐。躺上那張原本屬於他的床舖時,床架發出的聲響。
奧立佛是這樣進入他的生命的。
在義大利夏日最燦爛的陽光照射之下轟然出現,既明亮又耀眼,像閃著波光的大海,像流過石澗的河流,像源源不絕從地心冒出的湧泉。那是他年輕躁動的心臟第一次感覺到失去控制,那是一種原始的欲求,對面前這個看起來無禮而粗魯的外來客。當他在內心評論奧立佛的時候,他還沒明白奧立佛與其他的夏日住客的不同之處。但當他搞清楚這一切的那刻起,事情早已來不及收拾。
夏季的六週並不短於冬季的六週。可他回憶起來卻只恍恍惚惚記得那些閃閃發亮的片段。
早餐桌上他很難不注意奧立佛敲破蛋殼的方式,沾染上嘴唇的濃稠蛋液,他多想成為那根湯匙,被握在他手指之間,含在他口中,用舌尖輕舔,將上頭舀起的蛋汁捲入喉嚨之間。他其實並不希望奧立佛學會如何正確優雅的敲破蛋殼,他希望能永遠看著奧立佛吸吮手指,嘴角沾著蛋液的模樣。他想成為那根指頭,或是那根湯匙,他想成為那顆蛋。
後來他想,夏天之所以短暫似乎是因為人們都將太多時間花費在無謂的浪費上,在清澈的大海裡,在草地上,在陰涼的樹陰下,在誤以為蟬鳴會持續一輩子的錯覺裡,以至於忽略了地球傾斜的角度終有一天會將這一切都帶走,像洗刷大地的雷雨一般劇烈降臨之後消失無蹤。
但他仍能想起奧立佛第一次與他肌膚相觸的時刻。他僵硬的肩膀顯露的是他太過年輕而對一切感到手足無措的恐慌,奧立佛的手指貼上他肩胛骨凹陷的地方,他感覺那裡將會留下一個永恆的烙印。從此之後每當他用自己的手指撫過那兒,就能輕易想起奧立佛緊貼在他背後,身上那股運動過後的氣味。
氣味。他想。
那個夏日聞起來是桃子的香氣。無庸置疑。他記得奧立佛是如何成功解出父親刻意出的,關於杏桃的陷阱。他記得奧立佛是如何喝下那一大罐冰涼濃稠的杏桃汁。奧立佛是如何在杏桃樹下以草地為枕,研究到一半的書目就這樣蓋在臉上午休,而他得用盡全力才能不要一直盯著對方褲管的縫隙看。他更不可能忘記自己曾經撫摸桃子果實上那條長滿了細毛的凹處,幻想自己正在撫摸的是奧立佛那總是隱藏在布料底下的臀部。
那個夏天之後那棵杏桃樹再也長不出那樣好的果實。
最好的已經進了奧立佛的嘴。
他還記得當他們的腳掌互相碰觸,當嘴唇緊貼,當奧立佛要他脫下短褲跪在他胯下含進他的全部,義大利的溽暑令他們渾身發燙,蹭在一起的肌膚上全是汗水,就算在床鋪上也像縱身跳進海洋,慾望的海浪卷上他的大腦,將理智打碎成一朵朵發白的碎沫。
或許正因為夏天的戀情過於炙熱,以至於他們都忘記了,真正需要體溫的時候其實尚未到來。
當最後一隻蟬賣力發出生命中的最後一聲鳴叫,當火車終於接力響起汽笛,當他們最後一次擁抱,當他抿著嘴不敢看火車消失在視線之中——當夏天終於過去而眼看冰霜就快要雪白整座大地。
他回到房子二樓,穿過陽台走進屋裡。對他來說這裡已經不再是自己的房間,而是奧立佛曾經住過的地方。他穿著那件對他來說仍然過大的藍色襯衫,鑽進被子裡,閉上眼睛,聽著外頭落雪的聲音。
他希望自己沒有接到那通電話,他希望奧立佛沒有告訴他那個消息,他希望當春天終於到來而藍色海洋再度向所有人張開雙臂,杏桃樹再度結果,陽光再度燦爛的時候,他能再一次聽見屋外那條碎石路上傳來車輪輾過的聲音,再一次聽見那輕挑又不莊重的「回頭再說」。
他將不再對此感到厭煩,並會回應奧立佛,「此時不做,更待何時」。
他會替他搬運行李,替他敲碎蛋殼,替他挑出那一年長得最好的一顆杏桃,替他去城裡取稿件,替他彈所有變奏曲,替他讀所有詩,替他挑出莫內的畫,替他在腰側的擦傷上上藥,但更重要的是,他會替他主動踏出那第一步。
然後,他要聽見奧立佛用他的聲音叫他奧立佛。
他會因此感到滿足,並用同樣充滿愛的方式稱呼他為艾里歐。
艾里歐。
艾里歐。
艾里歐。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