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gain, Again and Again》(中)
美國的艷陽朝他身上灑下。
三井抬起手來蓋在眉毛上,企圖遮去一點過於燦爛的陽光。他東張西望,沒找到他要找的人,正想著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時,一陣喇叭聲在他身側響起。
他轉頭,一台紅色福特停在他身邊,窗戶緩緩降下來,他看見宮城的臉,笑容掛在上頭,笑得比太陽還要耀眼。
「上車啊,三井學長。」他說。
三井打開車門,將行李隨意往後座扔,接著鑽進副駕駛座,宮城見他一雙腿卡在前方置物櫃底下,活像一支硬被塞進裝滿了清潔用具的掃具櫃的掃帚。他忍不住笑出來,正打算伸手幫忙調整座位,沒想到才剛靠過去,三井的唇便快速朝自己臉頰輕輕啄了一下。
「咦?」意外被偷襲,宮城訝異地叫出聲。
「咦?」三井同樣發出困惑單音,接著又說,「我以為你要跟我來個美式的招呼。」
「……什麼美式的招呼?」
三井一臉無辜,目光游移,嘟嘟囔囔著說,「電影裡都這麼演。」
宮城簡直要瘋,他對著三井鄭重說道,「電影都是假的,就算真的有這麼回事,那也只會對家人或伴侶,普通、」
「那不就對了嗎!」三井打斷他,臉上的表情再度明亮起來,「沒錯吧,家人或伴侶,這可是你說的。」
宮城聽了,先是愣了一下,然後一抹淺淺的淡紅從他的後頸攀上耳根。三井微笑看著對方,得意的樣子讓宮城忍不住伸手捶了下他的上臂,然後連忙發動引擎,正式開啟這段旅程。
機場距離宮城的大學有一段距離,他告訴三井,如果累的話可以先睡一下,搭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肯定很疲倦。但三井一點睡意也沒有。儘管他確實沒在飛機上睡多少,經濟艙的空間小得可憐,委屈了他一百八十幾的身高,幾乎是蜷曲在窄小座位裡,動彈不得。但所有的疲勞在見到宮城的瞬間煙消雲散。三井轉過身,盯著手握方向盤的宮城良田看。宮城被看得有些尷尬,皺眉說道,「三井學長,你幹嘛一直盯著我。」
三井發出愉快哼音,說,「太久沒看到你了,我得多看一點。」
宮城的臉上又出現了紅暈,他直視前方,連瞥都沒有朝三井瞥一眼,只是伸手試圖阻擋三井的視線。三井沒打算放過他,一雙大掌輕輕朝那雙手靠上,他感覺宮城愣了愣,然後對方的手指一隻一隻慢慢彎折下來,同樣輕輕扣上了他的手指。
排除萬難來這一趟,真是太好了。
抵達美國後還不滿一小時,三井壽便已經這麼想。
學制不同,休假的時間也不同,三井在來之前就已經知道他和宮城的行程實在很難對上。那也無所謂啊,他還記得自己這麼說,我是去見你的,又不在乎其他事。隔著越洋電話,他看不見宮城那時的表情,但可想而知那兩道意氣風發的眉毛會一高一低的揚起,宮城一臉拿他沒辦法卻又氣得牙癢癢時總會露出那樣的表情。
很多時候三井都會想,他們真是認識得太晚、太晚了,相差一屆的學籍,若不是他的意氣用事,他們會有整整兩年的時間相處才是。然而他又想,多幸運,在還不算太遲的時候,他們終歸沒有錯過彼此。
和高中時比起來,宮城壯了點,也高了一些。美國大概什麼東西都比別人大,於是紫外線也特別強,三井親眼見到宮城信中所謂的「我曬黑了」是什麼意思時,著實有些訝異。但最令他意外的,大概是宮城的獨立和成熟。倒不是說高中時的他不夠獨立又幼稚,而是,三井想,孤身一人來到異國,一切從零開始,無論語言文化飲食氣候都與自己熟悉的一切有著天壤之別,那該是多寂寞多孤單的感受。然而宮城對此幾乎絕口不提。他寫來的信裡總是只說那些好的事情,買到了喜歡的鞋,聽懂了超市店員說的話,速食店的漢堡和他的腦袋一樣大。偶爾通上電話時,他的聲音聽起來既近又遠,三井問什麼也都說好,沒事,沒問題,等到要掛電話時卻又遲遲放不下話筒。三井從那些空隙裡讀出宮城真正的心事,別的不說,三井有自信自己是最了解宮城良田的那個人。可不是嗎,他們一起度過了那麼多,好的壞的,在宮城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時刻,站在他身旁做好接下傳球的準備。
而現在他終於來到宮城身邊,看見他游刃有餘的開著左駕的車,熟練替他點了一份薯條加大的大麥克,並在拐進宿舍前的最後一個轉彎,指著前方的越南餐廳說,那就是他現在打工的地方時,三井內心忽然浮上一股難以言說的情緒。
他在一進門後就立刻轉身抱住宮城,懷裡那人沒料到他會這麼做,嚇了一跳,正打算掙扎,三井卻只是將手臂收得更緊,用彷彿要把對方揉進身體裡的力道擁抱著他。
「……幹嘛啦。」宮城的聲音從他胸口傳來,被衣料埋著,聽起來悶悶的。
「借我抱一下。」滿腔的不捨和抱歉最後化作這一句話,三井感覺到懷裡的人不掙扎了,宮城乖乖任他抱著,他們的胸膛靠在一起,心臟怦怦跳著,終於見到彼此的真實感在這一刻迸發開來,三井才剛覺得眼眶好像有點溼潤,就感覺到自己胸前傳來一陣涼意。
「宮、」
「閉嘴。」宮城說著,語氣卻遠沒有句子萬分之一兇狠,三井明白他,好面子又老愛裝沒事的外表下,其實心思柔軟又細膩,能說的他都說了,不能說的部分只期待有人能夠一點一滴解謎般拆解開來。三井自認不是什麼擅於察言觀色的傢伙,往往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所以老是惹得對方七竅生煙,但也唯獨宮城良田,就算要花費他再多努力,再多時間,他都願意用盡全力去解讀,去拼湊,去找出隱藏在平靜水面下波濤洶湧的心,讓它和自己的緊貼在一起,像打完一場酣暢淋漓的球賽,接到一顆角度最好的傳球,投出空心的三分球,那樣自然暢快。
三井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裡,都宣稱他的這一次美國行非常完美。
宮城良田對此不予置評。
他能給三井的時間太少,上課、練球,安排好的打工也不能隨意請假。三井問他為什麼在越南餐廳上班,宮城聳聳肩,說,對美國人來說,亞洲人似乎都一樣。所以他在這裡吃得最多的不是披薩,不是漢堡,而是一碗又一碗的牛肉河粉。
但三井一點也不介意。宮城去上課的時候他多半待在公寓裡,做做家事也好,看看房間角落堆積成山的比賽錄影也好,有時興致一來也會鑽進廚房,用一半以上食材都不得不以美國貨替換的食譜,試圖做出一些日本的味道。
「這是什麼?」宮城某日結束練習後回到家時這麼問道。
「大阪燒。」三井笑得得意,展示盤中那有些四分五裂的成品,他搔搔腦袋,又說,「長得不好看,但味道應該……」
實際上,味道也不怎麼樣。
美國的高麗菜寡淡無味,超市買來的豬肉片帶著淡淡腥味,用牛排醬加砂糖調出來的醬料吃起來一點都不對勁,三井才剛吞下一口便皺了眉頭,有些尷尬地要宮城別吃了,他去煮泡麵。
「為什麼。」沒想到對方這麼回道,三井看向他,只見宮城一口又一口將那跟大阪燒一點關係也沒有的食物送進口中,臉上一點嫌棄的樣子也沒有。
「你……」三井小心翼翼地說,「味覺沒有問題吧?」
宮城瞪了他一眼,眉毛不妙地上揚。三井於是連忙擺手道歉,「你吃你吃。」他說,坐回座位上,看著與他對坐的宮城再度一口又一口的嚥下食物。然後三井想,等他回到日本後,他勢必得找一天回家和母親多學一些拿手菜才行。
等他回日本。
三井痛恨這個概念。
日本和美國,相隔了一整座太平洋。
他想起宮城剛得知自己拿到美國留學資格的那天,這個低他一個學年的學弟什麼話也沒說就跑到他的大學,在大門口堵剛下課的三井。
「宮城?」
才剛想問他怎麼會突然來?吃飯了嗎?等等要怎麼回神奈川?然而宮城劈頭就說了,「三井學長,現在方便來一場嗎?」
所以這傢伙是特地來找我一對一?
三井喘著氣想。
宮城的攻勢既猛又兇,卻帶著少見的焦躁,和他平時那種經過深思熟慮後做出的判斷大相徑庭。肯定有哪裡不對勁,三井如今已經明白面前這個學弟,宮城謹慎,善感,總是想得太多,明明才華出眾卻老覺得自己技不如人。
他伸長了手試圖阻擋對方的進攻,但宮城總是有辦法找出他的破綻。嬌小身影瞬間閃過他,一個漂亮的上籃得分終於讓這場突如其來的比試告一段落。
三井一邊吐氣一邊拍手,拖著已經快要虛脫的身體走到球場邊坐下。宮城也跟著過來了,他在他身邊坐下,抱著球,低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果然不對勁。三井如此確定。他想問,想知道困擾對方、讓他露出這種表情的究竟是什麼事,但宮城不是那種可以硬逼的類型,他像是一顆蚌,永遠把柔軟的心藏在堅硬的殼中。
所以他等待,而就在漫長的等待之後,宮城將腦袋從雙膝之間抬起,轉過頭看向他。夕陽已經完全落下了,球場亮起照明用的燈,光線在宮城的臉上形成一塊又一塊的陰影。三井見到那對曾被自己嫌棄的眉毛輕輕抬起又落下,然後宮城開口,在籃球擊地的嘈雜聲響中,他說,「三井學長,我要去美國了。」
※
當初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竟然就這麼撐過了四年。
儘管三井一直跟他掛保證,說,宮城一定沒問題的,絕對沒問題的。他也從來沒有真的相信過。倒不是他不相信三井壽這個人,而是,他想,他畢竟只是一個在南方小島上出生長大,跟隨著哥哥的腳步打籃球的小不點。他的身材遺傳自母親,所以骨架特別嬌小,而宗太則是遺傳了漁夫父親的壯碩身形,自小站在場上就高人一等。沖繩的四季不似本島那般分明,搬到神奈川之後,他才知道原來春夏秋冬確實可以用身體感覺出差異。沖繩不是那樣。沖繩的天氣一直炎熱,稍微跑動一下就會搞得渾身是汗,但他和宗太絲毫不在乎那股由內而外包裹全身的粘膩,成天抱著球在聽得見海浪的球場一打就是一下午。安娜搞不懂他們,籃球有什麼好玩的,又累,又髒,還把自己搞得很臭。但兄弟倆樂此不疲。運球很有趣,投球很有趣,能夠突破防守很有趣,進籃得分的快樂更是沒有什麼事情可以相提並論。良田很瘦小,宗太就教他利用運球走出自己的路。當不了在前方跟人硬碰硬的位置,那就做一個能夠綜觀全場的後衛。宗太將他會的全數教給他,他跟在後頭,看著兄長的背影前進。然後宗太不在了。曾經的燈塔失去光亮,好長一段日子裡宮城良田覺得自己漂浮在一片漆黑的海中。分不清前後左右,也看不出東西南北。冰冷大海中他死死抓著籃球,只因為那是他唯一能做會做的事。
然後他看見光。
那個廣島的夏天,他想,自己大概一輩子也忘不掉了。空氣中瀰漫著潮濕氣味,耳邊只聽得見自己砰砰作響的心跳和喘息,汗水順著前額滑落,彷彿回到兒時那個街邊的球場,宗太擋在他的面前要他再來、再來,別放棄啊。他於是壓低身子衝了出去,將所有希望灌注在手中的球上,期待著有哪個人會明白他,理解他,接住他並且—--
三井壽穩穩接過了那記傳球。
事後他問三井,怎麼就這麼剛好,出現在他期待的位置?面前的三井抓抓頭髮,搔搔腦袋,發出拖長的「嗯——」聲,苦思幾分鐘後聳聳肩說,「直覺?」
但宮城知道那不只是直覺,三井注視著他一如他注視著三井,在他們都還未明白那是什麼意思之前,便早已將對方的一舉一動深深望進眼底。
於是走到了一起似乎也是注定的結果,三井後來也問他,怎麼就這麼答應了他的告白,宮城故作姿態,動了動張揚的眉,學著三井當年的答案,笑著說了句,「直覺吧。」
直覺告訴他這個人沒問題,而這個人告訴他你沒問題,所以宮城良田才有辦法捱過那些寂寞到只能縮在床上哭都哭不出聲的日子。
三井在電話那頭說他沒辦法來參加他的畢業典禮,語氣中滿是遺憾。宮城笑出聲,說,我的畢業典禮哪有你的超級聯賽首戰重要,沒辦法回去看你的比賽我才遺憾。三井聽了跟著輕輕笑出來,感覺稍稍釋懷了一點。日本的籃球剛要走向職業化,一切看起來都充滿希望。三井作為大學時期就展露頭角的優秀球員,自然是聯盟從籌備階段就極力邀請重視的對象,這幾個月來他為了新的聯賽四處奔波,開不完的會,改不完的章程,三井不只一次在電話裡和他抱怨,自己只是想好好打球而已,怎知道現在摸鋼筆的時間比摸球還多。但宮城從他的語氣裡聽出興奮,畢竟是真心熱愛的事物,只要能夠早日讓聯盟運作趨於完善,自己多付出一些又何妨。更何況,三井壽用著那一貫的爽朗聲音說到,我可是永不放棄的男人。
永不放棄。
三井總是說到做到。當年為了能夠重回球場不惜低頭,就算累到視線模糊意識不清也咬牙撐住。三井失去過,所以更明白事物的珍貴之處,他總是用盡全力,像無止盡燃燒的火焰,那熱度竟也能穿越整座海洋,來到宮城的身邊。
遠距離戀愛說不辛苦,那絕對是騙人的。沒辦法想見就見面的孤單,講上一通電話也得計算時差的困難,生活圈的不同,就算只是分享最普通的瑣事也總是帶著那麼一點棘手。更別提宮城自認不是那麼擅長表露自己的類型,這段感情能夠順利持續下去,或許還得歸功於三井老是不怕羞的對他說那些他光是聽就感覺害臊的話。
想你,想見你,想抱抱你,想親吻你。每當三井這麼說,他的心臟便會跟著為之震動。想你,想見你,想抱抱你,想親吻你。他又何嘗不是這樣呢?那雙帶著薄繭的手指觸碰他時會讓他的皮膚激起一陣疙瘩,三井的手既寬又大,能夠將他緊緊攬住,他的腦袋會剛好貼在他的胸口,他能聽見對方左側胸口傳來的咚咚聲響,他想起宗太說的,就算心臟撲通撲通地跳,也要裝作若無其事。但面對三井,他又怎麼裝得出來?三井低頭吻他,唇齒輕輕拂過他的,宮城不由自主張開嘴回應,雙舌交纏,發出陣陣水聲。三井吻得很深,手探進他的頭髮之間搓揉,宮城皺眉權充抱怨,三井卻好像一點也沒看到似的更加放肆壓著他的後頸,宮城氣自己無計可施只得再加深親吻,利用自己的肺活量奪取對方的氧氣,直到三井兩頰漲紅、雙手向上做出投降姿勢,他才心甘情願放過那兩片閃著潮濕水光的嘴唇。三井喘得活像打了場一挑三,撫著胸口換氣,宮城事不關己似笑他,說,三井學長怎麼到現在還是這麼弱。三井瞪他一眼,在宮城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才剛分開的嘴唇再度貼合上來,三井像是示威一般撬開宮城的齒列,靈巧的舌尖攻城掠地直達最深處。宮城這才明白三井其實也早就不是原來那個動一下就累、跑一下就喘,體能訓練做不到一半就臉色蒼白到好像要暈倒一樣的人了。兩年的空白在三井的堅持下被彌補過來,他本就資質過人,天生就是打球的料,經過這幾年的重新鍛鍊後,無論體格或技術都遠遠超過了當年身穿湘北十四號球衣時的青澀時期。意識到這點時,不知道為什麼一股交揉著不甘與嫉妒,或許還有一點羨慕的情緒浮上心頭。三井注意到他的異狀,於是親吻停了下來。怎麼了?他問。宮城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三井,手指從他下顎那道疤緩緩往下移動。喉結、鎖骨、寬闊的肩膀和手臂、雖然隱藏在衣物底下但仍看得出美好線條的胸肌。他的手指若有似無觸碰著那些地方,三井被他弄得有些發癢,身體縮了縮,但宮城追上去,用手指勾住他的褲頭。
「幹嘛?想勾引我?」三井笑著說,手指跟著搓揉宮城頭頂蜷曲的捲髮。
宮城不滿地抬眼看他,哼了一聲,卻也沒有躲開。他任由三井玩著自己的頭髮,不在乎好不容易打理好的造型會被弄壞。三井的手指按在他頭皮上,帶來陣陣舒服麻癢。總是這樣的,三井這個人,帶來的一切全都夾帶著好與壞,他先是帶來鮮血與混亂,然後帶來信任與笑容,最後宮城才發現這其實就是愛。三井像一場激烈的森林大火,熊熊燃燒奪取一切,但緊接著隨之而來是萬物復甦的盎然生機。
他只是不喜歡三井那樣恣意美好的成長,發生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這就是獨佔欲嗎?他想要面前這個男人待在他身邊,只屬於他,只看著他,所有一切呼吸吐息都是為了他。上一次對於一件事物如此執著,還是三歲時宗太朝他扔來的籃球。而現在他二十多歲了,依然想把到手的東西緊緊抓著,不願放開。
三井低下頭來,親了親他,在他耳邊落下一句,太好了,宮城這麼喜歡我。
宮城瞪他一眼,說什麼呢三井學長。
三井又笑了,他收緊手臂將懷裡的宮城抱得更緊,然後宮城聽見三井的聲音從他緊貼著的胸口傳遞過來,他說,我也有這麼喜歡你。
那個夏天什麼都是好的。
三井沒能來參加的畢業典禮,母親跟安娜來了。還替他帶來了三井親筆寫的卡片和花。
花?當天晚上宮城與三井通電話,他苦笑著說,太老派了吧。
三井在電話那頭嘿嘿笑了兩聲,說,這叫做浪漫。
宮城不懂浪漫,他只知道三井在聯賽首戰告捷,拿手的三分球成了隊伍得勝最強的利器,他在網路上看到新聞,三井投球時的照片一如教科書般完美,光是看著,他的耳邊幾乎就能聽見籃球空心進網的刷刷聲響。
報導裡三井的表現受到盛讚,「日本籃球的光明未來!」斗大標題就像是在為他們的明日獻上祝福。
你行的,可以的,沒問題的。隔著一座海,他們替彼此鼓勵。三井的背景傳來隊友呼喚的聲響。抱歉,我得走了,他說。宮城應了聲好,又說了一次恭喜。三井笑了,透過話筒傳過來的聲音既近又遠,搔在宮城的耳尖。謝啦。他聽見三井這麼說,然後在電話掛上之前,又補了一句,一切都會順利的。
宮城對此其實不甚確定。兩年前他在比賽上見到了澤北,對方興奮地抓著他問,今年會不會在選秀會上見到。宮城尷尬地笑了笑,說,他沒打算參加選秀。澤北訝異的表情令他難忘,但宮城知道自己還不到時候。
所有日本的球員夢想都是來美國打球,而所有的美國球員夢想都是加入職業聯盟。宮城站在兩者之間,他來了,卻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更進一步。或者該說,正因為他來了,所以他才更明白那道門檻有多高——澤北榮治順利在那一年加入了聯盟,從此宮城再沒有在大學的賽場上碰過他。
那他呢?宮城不止一次這麼想。他的執著,他的夢想,他的堅持又會將他帶往何處。
但三井告訴他,沒問題的。所以宮城良田雖然不相信自己,但他相信三井。
那是一種直覺,他知道三井壽會在那裡,在最適當的時機站在最適當的走位,他會接住他的每一顆球,將它化成完美的三分球。三井說沒問題,那就真的會沒問題。
未來如此燦爛光明。
※
三井最後一次來美國,是宮城畢業兩年後的事了。
才剛踏進入境大廳三井就感覺到一陣疲倦,人群之間他看見宮城穿過人牆朝他走來,還沒打招呼就先伸手接過他的行李和包。三井本想拒絕,但宮城不讓他有機會這麼做。
「要幫你借輪椅嗎?」他聽見對方這麼問。
三井撐著拐杖搖頭,「不用了,這樣就可以。」
宮城沈默地看了他,像是想說些什麼卻又忍著沒說,幾秒鐘後終於放棄似的嘆了口氣,推著行李往出口走。三井跟在他後面,撐著枴杖一跛一跛地移動。宮城時不時會轉過頭看他一眼,見他跟上後才又繼續往前。車還是那台老福特,目的地卻已經不是宮城住了四年的大學宿舍。
畢業隔年宮城終於報名了選秀,遺憾的是沒有得到期待中的好結果。澤北在事後連絡上他,說真是太可惜了,還想多跟良田打幾次球。同一屆參與了選秀的還有流川和櫻木,流川以驚人的靠前順位被選中,櫻木也在稍後的第二輪中找到了去處。櫻木一面與主席合照一面嚷嚷著要流川等著瞧,站在一旁的新任教練看起來已經在為了未來該如何管理這孩子而發愁。當晚的體育頭條不出意外就是本屆選秀清單,文章裡對於此次日本選手的出色表現特別讚揚了一番,新聞畫面裡面無表情的流川和氣急敗壞的櫻木不斷重播著,沒有人注意到會場角落還有另外一個同樣來自遙遠島國的球員。
又不是選秀沒上就再也沒機會了。三井這麼安慰他。宮城苦笑兩聲,說,這話從三井學長口中說出來還真有說服力。三井也不在乎被揶揄,他是最理解放棄的痛苦的人,只要還有機會,就該去爭取,在他看來,宮城的才華絕對不輸給任何一個球員,他需要的只是一點機運而已。而機運並不會就這麼從天而降,機運得靠不斷的努力、堅持,永遠不輕言放棄。
然後他聽見電話那頭的宮城笑出來,和方才那有點勉強的音調不同,是真正放鬆下來了的那種笑聲。是呢,三井學長,宮城嘆口氣說,不能輕易放棄啊。
於是他從西岸搬到了東岸,效力於發展聯盟底下的球隊。
三井花了一點時間重新適應了他們之間多出的三個小時時差。幾乎是完全的日夜顛倒,宮城上午六點起床慢跑時,他正在訓練,而當對方好不容易結束上午的練習時,日本已是深夜。幾乎對不上的時間令人痛苦,偶爾宮城會配合三井熬得晚些,三井聽得出他嗓音裡的睏意,快去睡啊,他說,但宮城總會找藉口再多聊幾句。看了鬼片睡不著,外頭雷雨太吵,隔壁的鄰居還在開趴,附近的社區失火了消防車擠滿了整個街區。有時候三井會想,這些理由實在彆腳得可以,如果真如宮城所說,那他為何老是壓低了聲音說話。但三井從不戳破,只是想著等到休假時,該換自己配合美國的太陽了。
汽車穿越熱鬧街區,在一棟外牆有著顯眼塗鴉的舊公寓門口停下,宮城先將三井的行李都搬下了車,要他在這裡等著,自己繞去後方停車場。三井聽話地站在路邊,儘管才九月,吹到身上的風卻已經帶了點涼意,他盯著路面上的碎石,被護具包裹的左膝蓋微微傳來疼痛。這還已經算是狀況好的時候了,氣溫要是再冷一點,那種從骨頭深處痠出來的痛感實在令人難以忍受。
事隔將近十年,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保護珍惜了這麼久的部位會再一次傳來令人心驚的撕裂聲響。比賽接近尾聲,三井的隊伍暫時落後,不過仍然緊緊咬在對手後頭。事關重大的晉級淘汰,沒有人想止步於此。三井氣喘吁吁橫越半個球場,在三分線外接過傳球,才剛要轉身準備投球,一道巨大影子卻忽然出現在視線範圍內。那道身影不但出現,還在短時間內倏然逼近。等到三井意識到發生什麼的時候,自己已經連人帶球倒在球場邊線以外。
隊友們衝過來,其中一部分人急急地跪到了他身邊,另一批人則是抓起對方的領子,看起來一副決定不打球了要改打架的氣勢。
接下來的事情只能用一團混亂來形容,三井被擔架抬走時,還能見到兩方人馬相互叫囂,他隱約聽見有誰說著:「三井的膝蓋要是怎麼了……」
這句話的後半部分因為距離越來越遠而留在了球場上,在三井因為劇痛失去意識之際,他最後看見的,是籃框上那停止運作的倒數計時器,第四節,兩分落後,距離比賽結束還有最後三秒鐘。
那場比賽最終由他們獲得勝利,三井退場後隊友代罰三球,大概是抱持著要為三井復仇的心情,三球都穩穩落入球網內。比賽就這麼結束了,卻沒人真的開心得起來。
劇痛是因為骨折,但真正棘手的是外側韌帶和半月板的撕裂傷。緊急手術後他的左腳被上了厚厚石膏,本以為經過幾個月的休養後就會恢復正常,畢竟當年就是這樣不是嗎?十六歲時的教訓刻骨銘心,三井絕不會重蹈覆徹。所以他努力忍耐,乖乖依循醫師開給他的行程表日日往返醫院與球場。球暫時是沒辦法打了,但待在摸得到球的地方讓他覺得安心,就算只能看著隊友在場上奔馳也好,這能讓他維持早日重返球場的動力與希望。他摸著自己的膝蓋,低聲要它加油,趕緊好起來。
然而復健並沒有產生相應的成效,儘管外觀已經看不出有什麼問題,X光也顯示一切正常,偏偏跑動起來時就會帶著異樣的疼痛。對普通日常生活來說可能算不上什麼影響,但三井畢竟是運動員,在沒有完全痊癒前,教練也不敢輕易讓他恢復訓練。眼看著第二季可能也要報銷,就算是已不像過去那樣意氣用事的三井也忍不住開始急躁起來。醫生對此束手無策,告訴他以日本目前的醫學技術來說,這或許已經是所能達到的最好成效。受過兩次重傷的膝蓋還能像現在這樣自由活動,幾乎可以稱作奇蹟。但三井想要的是真的奇蹟,他奔波於各大醫學中心,只要聽聞哪裡有名醫就往哪裡跑,他不怕路途遙遠,只怕能夠上場的日子遲遲不見蹤影。
牆上的月曆一張張撕去,三井膝上的護具依然頑固地存在著。這幾個月來他試過各種方法,按摩、熱敷是基本,拉伸電療甚至是各種看起來毫無邏輯的傳統療法都逐一試驗,有些即時效果不錯,他幾乎要產生馬上就能參與下一場比賽的錯覺。事實上,狀況好的那一陣子,他真的在先發球員犯滿離場時獲准替補空缺。三井能感覺到場上無論是隊友還是對手都對他的狀況有所顧忌,小前鋒先是掩護他跑過半場,人高馬大的中鋒沒有站在籃下而是擋在他和防守的球員之間,活像上下學期間手持布旗站在斑馬線上的導護老師。儘管久未上場,他優秀的肌肉記憶仍然帶領著他投出完美三分,球空心落網的聲響讓他笑起來,隊友與他擊掌,在勝利時將他舉起來,護著他那條帶傷的腿,說我們的神射手終於又回來了。
但情況時好時壞,能上場和不能上場的時間幾乎佔了一半一半,不僅三井本人飽受折磨,教練在安排出戰名單時也為此苦惱不已。若只是他一人的問題,三井毫不猶豫會選擇堅持下去,一直以來他沒考慮過持續復健上場之外的選項,然而當他瞧見總教練和隊友們為了他的各種突發狀況而不得不臨時處理安排各種解決方案時,那股自己造成他人困擾的愧疚感油然而生。
不巧的是,膝蓋又迎來了狀況不好的時節,新的賽季正要展開,三井深思熟慮後與教練和球隊進行了長達三小時的會談,最終決定進行最後一次治療,若不成功,三井將選擇從第一線退下。
所以他來到美國。
心裡非常明白,這就是他最後的放手一搏。
宮城從人行道另一頭繞過來,抓起他的行李並撐著他的肩膀,示意三井可以將體重分攤在自己身上。
「可別被我壓垮囉。」三井試圖開開玩笑,但宮城沒有回應,只是瞪了他一眼,三井便閉上了嘴。他將手放上宮城的肩膀,慢慢把全身的力氣轉移到對方那,宮城一聲不哼,見他踏穩了便拎著行李一步一步帶他走上樓梯。
短短三層樓的高度,花費了他們十分鐘才終於抵達。宮城掏著鑰匙開門時,三井抓著欄杆長長地吁了口氣。
「還好嗎?」宮城側身抵著門問道,三井點頭,露出一個連他自己都不相信的笑容,「別擔心。」他說。
宮城扶著他坐下,三井趁著對方去廚房倒水時環顧整個房間。比起上次來訪時更雜亂的擺設反映出了房間主人最近的狀態——宮城所在的隊伍近幾年來戰況不佳,分組總在第二輪就遭淘汰,這樣的成績自然帶來壓力,隊員之間摩擦不少,連帶影響打球時的默契,問題可說是每況愈下。新的賽季到來之前,教練放隊員幾天長假,要大家好好冷靜冷靜,趁這個時間調整好狀態,等到訓練再開時,他要看見每個人都做得比之前更好。
三井就在這個空檔來到了美國。
宮城二話不說承擔起了接送和陪伴的身份,三井對此感到抱歉,他知道宮城有自己的困境要處理,而自己的問題不該是對方應該承擔的責任。他已經帶給宮城夠多麻煩了。當他這麼說時,宮城只淡淡回了句,你白痴嗎,三井學長。
然後三井想,他或許真的是白癡也說不定。
當初不懂得珍惜,所以上天也就不再給了。事實明擺在眼前,他卻還是想著只要自己再努力一點,只要一直堅持,也許、可能、大概、就有機會改變一些什麼。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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