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gain, Again and Again》(下)
隔天的拍攝離開了攝影棚,來到鎌倉。
畢竟是發跡的起點,電視台取得了湘北高中校方同意,在週末借用校園進行回憶巡禮的採訪。已經退休的安西教練接到三井的邀請,二話不說答應回來與昔日手下的優秀選手進行對談。
當初老是呵呵笑著的教練如今看起來又更和藹了些,這些年他依舊沒能成功減去多少體重,圓滾滾的肚子在說話的時候會微微上下晃動,宮城不由自主回憶起花道老是沒大沒小的稱呼對方為老爹,並且不講分寸的動手動腳。那彷彿都是好遠以前的事了,湘北的三年,是他最無後顧之憂享受打球樂趣的三年,單純的因為碰到球而欣喜,因為一次順利的助攻而雀躍,因為勝利而歡呼,因為落敗而失落。那時候的籃球沒有那麼多算計和商業考量,只有全然對於籃球的熱情與癡迷。
宮城同學一直都是非常優秀的選手。他聽見安西教練這麼說道,和藹長者稱讚完自己還不忘轉頭看向一旁的三井,又補上一句,當然了,三井同學也是,至今我仍然會想起當年他們在湘北打球時的模樣,青澀,但是充滿只屬於那個年紀的瘋狂。
瘋狂,當然了。宮城看向因為恩師的評語而頻頻鞠躬道謝的三井,心想這世界上或許沒有任何人能比得上他們的瘋狂。從踏進校園的那一刻起,在湘北的回憶全都一湧而上,校門口錯身時的驚鴻一瞥,宛如不良少年漫畫般的屋頂決鬥,還有發生在這座體育館裡的喋血事件,那時的他們做事從來不考慮太多,更接近順著心情發洩而已。什麼時候他們變成了這樣瞻前顧後的大人了呢?宮城想,將所有慾望擺在了理性之後,思考,組織,考量後做出的決定或許最適合當下的情況,也是他作為一名控球後衛應該且必須做的功課,將資訊通盤吸收,忍痛刪去那些不可能的選項,為了取勝而走上最有利的那條道路。從結果來看,或許他們作出了對的選擇,畢竟,如今的他成為了當初做夢也想不到的職業球員,而三井在結束短短的運動員生涯後,仍然做著相關領域的工作——在一般人眼中他們大概已是光鮮亮麗的成功人士。
只是,只是。
宮城良田想,這一切真的值得嗎?值得犧牲他們之間曾經存在的那些可能。
採訪結束後,便是宮城與現任湘北高中籃球隊進行簡單比試的交流時間。新任湘北籃球隊隊長是他的粉絲,和當年的他一樣選擇了七號球衣,宮城笑著替他簽了名。在宮城、流川、櫻木三人相繼進入美國籃球最高殿堂後,湘北忽然搖身一變成為籃球名校,吸引了無數夢想能走上與前輩相同旅途的優秀選手。宮城一邊與他們切磋,一邊想著當年面對山王這樣的強敵名校時,又怎麼能想得到會有這麼一天,自己也成為了他人憧憬的對象。
在熟悉的體育館內打球令宮城心情愉快,一時間彷彿回到高中時代,就好像流川和櫻木因為一顆球爭得你死我活時,木暮會無奈地上前勸架,赤木老大怒吼著要他們別鬧了,而三井則會用一種下一秒就要過世的模樣倒在地上喘氣,渴得要命卻打不開手裡那該死的寶特瓶。
他在抄截的空檔偷偷覷了一眼站在場外的三井。對方直挺挺站在板凳前,活像是教練的模樣,平靜的面容看不出情緒。宮城不確定三井在想些什麼,是不是也跟他一樣在想那些當年他們一起幹過的蠢事,一起發起的攻勢,一起贏過的、輸過的球,又或許,這些對三井來說都是難以忍受的回憶。當時有多快樂,現在回想起來就有多痛苦。然後他想,他怕的是,三井壽寧願這一切沒有發生過。
這麼一來他的膝蓋就不會有傷,他的夢想就不會被一而再再而三被現實狠狠撕碎,不必再經歷那些撕心裂肺的痛,不用忍受那些消沈、不知道未來該何去何從的驚惶。他會是那個陽光燦爛的少年,沒有陰影,沒有恐懼,一路受到祝福而成長,他的人生也許會更順利,更光明,但與此同時,宮城想,他們就會是毫無關係的陌生人,而他怎麼也不願意讓這種事發生,就算只是想想都難受。
三井當然不知道場上那人在想些什麼,他只是安靜地觀看整場比賽,偶爾轉頭和安西教練私語幾句,宮城有點希望他們在談論他,同時又有點不希望他們在談論他。然後他想,他或許只是不希望三井和「別人」談論有關他的事,就算那個人是他同樣熟悉的安西教練也一樣。那雙眼睛所注視著的彼方,那對薄唇所訴說出來的句子,曾經只屬於他。
他懷念那些甜蜜又細碎的日子,三井一向話多,情話更是從不間斷,很多時候宮城都不得不打斷他,只因為那些話聽了實在讓人忍不住尷尬得鑽進地面裡。鑽進地面?那好啊,三井會這麼說,最好可以鑽過整個地球,這樣就可以見面了。
他想起他們最後一次見面的情景。三年前,美國,三井帶著最後一絲希望來見州立大學附屬醫院的骨科權威。經過縝密檢查和幾次依然不見成效的治療後,醫生帶著遺憾語調宣布三井膝蓋的死刑。
「並不是再也不能打球了。」年邁的醫生操著南方口音又補上一句,「只要不要過度激烈,普通的運動是沒問題的。」
問題是三井想要的從來就不是普通,他想要的是能跑能跳,耗盡全身的力氣爭取勝利,盡情享受在籃球場上奔馳的每一分每一秒。而這樣的夢想就在診間裡又一次被掐死捻熄。
從醫院回公寓的路上他們都很安靜,宮城握著方向盤不知該說些什麼劃破車內死寂的空氣。三井就要回日本了,膝蓋的消息暫時還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但很快全日本都會看到這條新聞。以後該怎麼辦呢?他不敢問,因為他知道最混亂消沈的是三井本人。
「你錯過轉彎了。」
然後就在此時三井開口。
「啊。」宮城這才發現自己忙著思考,竟然連回家的路都忘了,「沒關係,前面轉也一樣。」
「直直走下去吧。」三井又說,語調出奇冷靜,「我想知道這條路走到底會出現什麼。」
宮城瞥了他一眼,三井的臉上看不出情緒,而那絕不是什麼好的意思。走下去。三井說完後直直盯著前方,宮城忽然也有點好奇走到底的風景,於是聽從對方的意思,握著方向盤,順著車流一路向前直行。
路的盡頭是一座汽車報廢場。
三井在此時笑出聲來,他盯著一台台被隨意堆疊丟棄的廢鐵,覺得自己和它們沒有什麼兩樣。宮城越過排檔桿抱住三井,感覺對方寬大的肩膀在此時卻顯得渺小。他聽見哭聲,正要出言安慰時,回過神來才發現哭的其實是自己。
三井替他擦去眼淚,一張臉笑得難看,他說,「不能打球的是我,你哭什麼。」
是啊,我哭什麼,宮城想,面前這個人都沒哭了我在哭什麼?然後他回憶起多年前三井在體育館裡哭喊著說自己好想打籃球的畫面,那時候的他還能坦率說出自己的渴望,現在的三井壽卻連這樣的念頭都不敢再有。
未來會怎麼樣呢?他不知道,唯一確定的,是三井勢必會經歷一段顛簸如亂流的日子,而他,這個最應該待在他身邊支持他的人卻沒有辦法站在三井的身邊陪伴他一起走過。宮城回想最近一場比賽中自家隊伍一塌糊塗的成績,當初為什麼留在美國沒有回日本的理由也已經忘得一乾二凈。留下來真的有意義嗎?繼續在這裡咬牙苦撐為的又是什麼?如果只是喜歡打球,那在哪裡都可以打,但——他轉頭看向三井,和他那外表看不出任何異狀,但卻再也沒辦法支撐起身體主人夢想的膝蓋。
三井大概是察覺了他想說什麼,搶先出聲打斷了他的念頭。
「不可以。」他說,語氣堅定。
宮城愣了愣,回了一句,「我什麼都沒說。」
「你不可以跟我回日本。」三井直接將宮城那個未說出口的想法化成語句,強迫它攤在檯面上,「你要留在這裡,繼續打球,做你該做的事。」
「該做的事?」三井的話讓宮城一聽就忍不住火起來,「住在沒有空調的舊公寓裡,拿著發展聯盟低到不能再低的薪水,忍受隊友的胡攪蠻纏和教練失望的神情,一天比一天懷疑自己是不是根本不屬於這裡,你說這是該做的事?」
「你辦得到的,宮城。」三井又說,語氣和過去每一次一樣不如質疑。
但宮城此時聽了卻只覺得可笑。可笑的是他曾經如此相信三井的這句話,相信自己有機會在這怪物輩出的世界裡拔出那插在石塊中的寶劍。關於籃球,他或許打得比普通人好一些,但那又怎麼樣呢?在真正的強者面前,他什麼也不是。澤北、流川、櫻木,他們才是能夠在這個世界裡存活下來的天才,而普通人如他,光是苟延殘喘地活著就已經用盡全力。
「你又懂什麼。」他於是這麼說,才剛開口就覺得後悔。
三井臉上的表情僵了幾秒,最後轉變成一個毫無笑意的笑容,「是啊,我又懂什麼。」他淡然地說,「不過我大概也沒機會懂了。」
宮城想道歉,說他剛剛話說得太急了,他不是那個意思,他當然不是想放棄夢想,但他同時也想要陪在他身邊,在三井最需要的時候支持他,陪伴他,只是如此而已,難道就太過貪心了嗎?但宮城是如此不擅言語,話到了嘴邊卻怎麼樣也說不出口。
三井安靜地盯著廢車場,許久後宮城聽見他用近乎破碎的嗓音說了,「就這樣吧,我好累了。」
所以嚴格說來,他們並沒有真的分手。宮城想,三井離開美國那一天,他一如往常將他送到機場,陪著三井辦完登機手續,站在安檢口與三井道別。三井沒有拄著拐杖,今天是所謂狀況比較好的時候,但他們都很清楚,這次回去後,三井就再也不會以選手的身份站在賽場上。宮城有很多話想說,卻不知道該怎麼說出口,三井看起來反而相對輕鬆,他回過身,給了宮城一個擁抱。宮城還沒來得及摟回去,三井的手就已經放開了。他轉身拎起行李,朝著出境方向前進,踏出關口前回頭看了宮城最後一眼,那張難以解讀情緒的臉就成了後來宮城良田很長一段時間裡想起三井時會浮現的樣子。
※
湘南的海一如他記憶中的模樣,溫柔,廣闊,會在夕陽時分閃著金燦燦的光。
剛畢業那會,三井時不時就跑回湘北,說好聽是來幫忙訓練這些學弟,實際上卻是找著機會來和宮城多多見面,光是能夠在社團活動結束後和對方一起吃碗拉麵就是最棒的約會。儘管宮城這小子老仗著自己學弟的身份要他請客,三井也樂此不疲。
三井和宮城家在同一個方向,電車可以搭到同一站下車。但他們更傾向從湘北慢慢散步回去。沿著海岸會先抵達宮城家,然後往社區裡轉,才會到三井家。吃完拉麵後太陽已經完全下山,夜晚的海堤沒了往來人車的活動聲響顯得有些安靜,對他們兩個來說反倒氣氛正好。宮城將書包掛在額前,雙手張開走在窄窄的堤防邊緣,三井走在人行道上,看起來有些擔憂。
「你可別摔進海裡。」他說。
宮城停頓幾秒,最後才哼了一聲,答道,「才不會,而且我可是沖繩的孩子,就算跌進海裡也不會有事的。」
三井那時候才發現除了籃球以外,自己其實對於宮城近乎一無所知。他們之間因為籃球而產生連結,目前為止他熟悉的全是球場上的宮城良田。他運球時刻意壓低的背脊,衝刺前習慣先往反方向瞥一眼的假動作,場上的他們是如此默契合拍,無須言語三井就知道他想發起哪一種攻勢,在完美的時機出現在完美的位置,接過對方沒有任何預告的球,將它化作完美的三分得點。但離開了球場,三井壽心中宮城良田的形象卻開始模糊。他喜歡什麼?討厭什麼?休假的時候除了打球之外還會做些什麼?他知道宮城喜歡豚骨拉麵,叉燒一片先吃,一片後吃,但他不知道宮城吃荷包蛋喜歡灑鹽還是加醬油,吃炸雞會擠檸檬嗎?他聽什麼音樂,看什麼漫畫,就連宮城出門時習慣先踏左腳還是右腳,三井壽都迫切想要知道。
喜歡一個人就是這個樣子嗎?
過去十八年來他的喜歡只針對籃球,從來不知道面對一個人類也能產生這麼熱烈的情感。光是和他站在一起就感到快樂,並肩走著時他會忍不住一直轉頭看他,宮城矮他一個頭,步伐卻遠比他來得快,跑起來總是像一道閃電。宮城良田確實就是一道閃電。將三井壽因為自負而灰暗的人生以一道驚天的光束劈開,迫使他看見那些環繞他身邊他卻一度視而不見的事物。他喜歡宮城喊他三井學長時刻意發出的聲調,喜歡打鬧時宮城抬起一邊眉毛露出的神情,喜歡宮城一邊碎念一邊替他打開寶特瓶蓋,喜歡宮城毫無憐憫加重他的訓練量,卻在他快要撐不住時放慢腳步跑在他身邊。
啊,又回到籃球了。三井想。他得知道更多才行,關於宮城的事。
十多歲少年的願望是那樣純粹而坦率,三井想不出來是什麼時候他們開始改變。
曾經他天真地以為只要他們還喜歡著彼此,就能克服所有困難。論毅力,他三井壽可不會輸給任何人。而多虧了他的毅力,最終他知曉了宮城良田深深隱藏在堅硬外殼底下那些柔軟細膩只展現給最親近之人的秘密。他們像兩隻終於找到彼此的刺蝟,學會收起背上尖銳的刺,用脆弱卻溫暖的肚腹互相擁抱,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因為這樣的熱度再奔東西。
他看著走在自己身側的宮城良田,他的褲管捲起,球鞋拎在手上,光著腳掌踩在海水與陸地的交界處。採訪已經結束,攝影組對今天拍出的照片很滿意,太陽的角度剛好,光線灑下來柔和又明亮,連帶著讓畫面中的宮城都好看得像一幅畫。宣布收班時,宮城拒絕了回東京的順風巴士,說他難得回鎌倉一趟,想多待一下。經紀人明白他思鄉的情緒,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好好玩,別錯過了明天的活動就行。
三井自己開車,送走了工班後,本該前往停車場的腳步卻不由自主跟著宮城的方向而去。宮城只淡淡看了他一眼,沒拒絕,三井於是就跟在了他的身邊。
「我沒想到你這麼擅長被拍攝。」三井首先出聲,他想起過去照片中的宮城總顯得拘謹,今天在鏡頭前卻表現得自信自在。
宮城聞言抬頭看了看他,聳聳肩,回道,「被迫拍了一堆海報雜誌還有廣告後,不擅長也擅長了。」
「啊,確實,連澀谷十字路口都看得到。」三井不帶任何調侃地說。那張超巨型運動品牌的看板,宮城作為主角,不知為何用著不符合人體工學的角度坐在床緣穿襪子。
「別提了,」宮城扯開一邊嘴角,露出苦笑,「安娜還特地跑去跟它合照,真是有夠尷尬。」
「安娜還好嗎?」三井問。
「嗯,還不錯吧。」宮城說,隨後又補上一句,「我媽也很好。」
「太好了。」三井說完這句後陷入沈默。
宮城也沒說話,兩個人就這麼沿著海岸漫步,像是回到了高中時代練球結束後的時光。那時的鎌倉還沒有那麼多觀光客,整片海洋只屬於他們。浪一波一波打過來,正值退潮期間,海的邊緣逐漸遠離他們的腳步,最終當他們走到沙灘彼端時,已經完全踏在了乾燥的砂礫上。
「那麼,」然後三井開口,他轉頭看向宮城,夕陽將他的邊緣鑲上一圈淡金,三井不敢眨眼睛,深怕對方的身影只是自己的幻覺,「宮城你呢?你好嗎?」
宮城轉過來看他,眼眶帶了點海洋的濕氣。三井看著那對自己吻過無數次的唇張張合合卻沒能組織出一個完整的句子。自三年前分別後,他沒有一天不感到懊悔。懊悔著自己的自私、愚蠢和冷漠。他傷害了最不想傷害的人,事到如今又有什麼資格去關心對方過得好不好。
三井想起自己公事包裡那份起了毛邊的文件,NBA呼聲最高的控球後衛,宮城良田選手的生平與相關報導,他讀了一遍又一遍,文字寫起來輕巧,但他知道那一字一句底下是多少寂寞的淚水和辛勤訓練的汗水才堆疊而成。他知道的,他明明都知道的。
海鷗飛過天邊發出粗啞啼叫,宮城短暫將視線轉過去,直到鳥兒越飛越遠,影子縮小成一個黑色的小點時,宮城才又轉回頭,他重新看向三井,眼眶中的水氣已然消失,「現在好多了。」他說。
三井恨自己那麼懂宮城,現在好多了,那就是過去曾經很不好的意思。一想到對方的痛苦幾乎可說是完全由他造成,三井的心臟就緊縮起來。他想去牽宮城的手,想像過去一樣觸碰那雙比他的手小上許多,卻能穩穩運著球的手掌,感受上面因為長時間訓練而留下的粗繭,宮城的體溫高,所以摸起來總是讓人覺得舒適。而現下那雙手收在宮城的身體後方,三井不由得回憶起山王戰前他見到宮城獨自一人站在黑夜中,一雙手微微顫抖,卻在看到他走過來時刻意插進口袋裡裝沒事的樣子。啊,這麼說起來,在屋頂上時也是,宮城的強悍某種程度而言是一種虛張聲勢,身材嬌小的他靠著武裝保護自己,裝著裝著似乎就出現了錯覺,以為自己真的再也不會受到傷害。但誰又能真的百毒不侵刀槍不入呢?三井只是沒想過自己終究還是又一次傷害了面前這個他曾經發誓再也不會讓他難受的人。
宮城似乎不是很在意他沒有接話,他的視線往下移動,停留在三井的膝蓋上,又問:「三井學長呢?這幾年過得怎麼樣?」
「……很糟。」三井回道。
宮城露出一個理解的神情,說,「我想也是,三井學長畢竟好不容易才又回到球場上,要不是那場意外,現在應該、」
「不。」三井打斷他,「我不是說我的膝蓋。」
膝蓋當然也很糟,沒能順從自己心意自由活動的身體,阻礙了他追求夢想的道路。他還記得退役記者會當天現場空氣的味道,聚光燈打在自己身上,像極了一場大型的雷雨。又不是此生再也不能碰球了,他告訴自己,做教練或做運動記者都很好,場上的榮譽不一定非得要自己去追尋,能夠培養優秀的人才對社會來說也是一種貢獻。他很快調適好了心情,用另外一種角度讓籃球持續參與著自己的生命。真正糟糕的,是身邊再也沒有那個可以一起分享喜怒哀樂的人。是他轉頭卻只能見到一片空白,是再也撥不出去的國際電話,他總在心底毫無意義的計算時差,想像海的另一端宮城正在做些什麼,然後意識到無論對方現在在做些什麼,都已經與他無關。時間讓他們相聚,同時卻也將他們帶得越來越遠,他以為相愛的兩人只會因為不愛了而分開,卻沒想過太愛也能成為離別的原因。
經過三年,宮城臉上多了一些他沒見過的神情。時光將他打磨得更加堅毅、圓滑、自信,三井不由得開始想像,如果當時他沒有拒絕,就這樣任由對方跟著自己從美國回到日本,現在的他們又會過得怎麼樣?
然後他發現自己想像不出來,宮城良田勢必要在美國大展長才,成為頂尖選手,除此之外他沒辦法接受任何其他可能。
所以,這是必然發生的嗎?他們之間曾經經歷那麼多的相遇與分離,好不容易走到了一起,他下過決心的,這一次他不會轉身,不會放手,他是那麼有毅力的不是嗎?然而……
宮城站在他半個手臂的距離之外,海風將他的頭髮吹得凌亂,他想伸手替他整理,讓那些細碎的瀏海不要就這樣刺進他的眼睛裡。但三井沒有動作,他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這麼做的權利,宮城看向他的視線令他感到心痛,而那都是他的錯。
他知道自己要說的也許於事無補,事到如今說這些也沒有意義,但宮城站在他面前,這幾年被壓抑的思念翻湧著浮上海面。
「少了你,這才是最糟的。」三井於是這麼說。
宮城眼睛裡那抹水氣又出現了,海風猛然吹來,細碎瀏海刺著他的雙眼。他伸手去擦,水珠從掩著臉的手掌底下無聲地滑落。
※
訪日之旅終於即將迎來尾聲,也是眾多球迷引頸期盼的見面會活動。
宮城從側門避開人潮進入體育館,正門已經被大批粉絲包圍,經紀人告訴他,一萬個入場名額總共湧入十萬人參加抽選,沒抽中的那九萬人只能透過網路直撥共襄盛舉,有些死忠球迷就算進不去場內也想和偶像待在同個空間,於是自下午開始體育館附近的馬路便開始進行管制。宮城很難想像有那麼多的人為了想見自己一面居然需要如此大費周章。他忽然明白了澤北為什麼那樣強烈地推薦他回來,對他們這些旅居外地的選手來說,能夠知道故鄉有數量如此龐大的支持者,著實是一劑效果猛烈的強心針。
他進到會場,看台四周用著他所屬隊伍的配色裝飾,兩側籃板後掛著他本人的超大型看板,宮城想,無論看了多少次他永遠沒辦法習慣。工作人員忙碌穿梭在現場,進行最後的確認,他被請往休息室,說等時間到了就會過來叫他。沒過多久休息室大門被敲響,一名大學生模樣的青年探頭進來,手裡捧著一個紙箱。
「打擾了,我來送晚餐。」青年說,接著從紙箱裡取出熱騰騰的便當時,視線在左右兩手之間交互移動,接著遞過右邊的那一份給他,「宮城選手不吃香菇對吧,這邊這份沒有加的給您。」
宮城愣了愣,青年見他如此反應,便笑著說,「啊,是三井主播提醒的,說已經請店家特別準備了。」
青年說罷便離開,留下了那份刻意為他特製的便當和那句讓宮城腦筋一片空白的話。三井還記得他不吃什麼的這件事比他想像中還要令自己心情複雜。昨天在鎌倉海岸他睽違三年與三井談話,夕陽下三井替他抹去眼淚,他沒有抗拒,任由三井的手指輕輕撫過他的臉頰。他搭三井的車回東京,一個多小時的車程他們都沒說話,只是看著鎌倉的景色隨著窗外一支支向後飛逝的路燈距離自己越來越遠、越來越遠。就在他以為沈默會永遠持續下去時,三井的嗓音傳了過來。抱歉。他說。我很抱歉。駕駛座傳來的聲音帶著一點哭腔,宮城用盡全力要自己別轉過去看他,否則好不容易停下來的眼淚又會再度潰堤。
他不確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和三井之間的回憶太深刻,愉快的、痛苦的,所有情緒都是這個人帶給他的。導致過去這些年他無心也無力再去尋找另一段親密關係。他覺得自己可能再也沒辦法那樣熱烈的愛一個人了。三井是怎麼想的呢?他很好奇,同時卻也害怕知道對方真正的心意。他已經沒有勇氣再一次面對失去,如果最終註定會消失,那是不是最一開始就不要擁有。
幸好他就要走了。宮城想。見面會後他很快就要回到美國。這樣就好。距離成為他的保護網,海洋是他的屏障,將他對三井殘存的心意都隔絕開來,深深藏在心臟最深最深的地方。
休息時間在他胡思亂想之中飛快流逝,七點整,活動開始。
在主持人的高聲介紹中,宮城伴著聚光燈和場館內炸開的歡聲踏進會場。他看著人群興奮朝自己揮動雙手的景象,內心泛起陣陣漣漪。當年站上全國大賽的舞台時,空氣中迴盪著的全是替對手加油的聲音,但隨著比賽持續進行,漸漸的他們發現了,場邊開始傳來喊著湘北的加油聲,當時的他們已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今宮城良田站在場中央環視周遭為他瘋狂的人群,過去那些沮喪、失意、自我懷疑的歲月如電影畫面般一幀一幀浮現,過去的那些辛苦忽然之間就一點也算不上什麼了,他笑起來,高舉雙手,又引發了現場另外一陣尖叫的海嘯。
見面會前半部先是進行簡單的訪問,和觀眾分享這幾年的心路歷程,接下來則是互動環節,現場抽出幸運球迷進行投籃小遊戲。最後也是最大的重頭戲,則是宮城選手親自上場擔任控球後衛的表演賽。能夠與世界等級的球員一同較勁,不只是球迷感到興奮,就連被邀請而來的日本聯賽選手們也各個情緒激昂。
許久沒在日本的土地上打球,又無關晉級與否,宮城心情相對輕鬆,但並不代表比賽就能贏得輕而易舉。畢竟不是熟悉的隊友,溝通上還需要一點時間磨合。對手顯然並沒有因為只是表演賽就有所放水,大家想看的,就是宮城選手拿出他的全部實力。宮城自然明白觀眾的期望,他也盡力調動隊伍,發起一次又一次的進攻。可惜的是彼此間默契不足,導致好幾個本該有機會得分的攻勢都沒能順利成型。宮城一邊運球,一邊壓抑心頭那股焦躁。忽然一陣騷動,他轉頭一看,自己隊上的小前鋒起跳後一個沒站穩,跌坐在地上,看來是扭傷了腳。
比賽暫停,經過現場救護人員的檢查後,儘管球員本人還想上場,但為了接下來的賽季著想仍被勸退,一跛一跛地回到了板凳上。主持人看起來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給搞得有些不知所措,比賽還剩最後幾分鐘,就這樣結束似乎不太好看,在少一位球員的狀況下,該如何解決這個兩難局面就成了最大的問題。
然後不知從何處開始,觀眾席傳來了喊聲。
三井壽!三井壽!
鼓譟的聲響開始蔓延開來,最終所有球迷無不喊著三井的名字,期待這位曾經的日本籃球名將能夠再一次上場。宮城看向站在場邊的三井,只是來做場邊採訪的三井看起來有些手足無措,他舉起手揮舞示意拒絕,但沒想到觀眾的反應更大了,誰都知道宮城和三井是高中時期的隊友,他們之中少有人在當年見過他們的比賽,如今能夠有機會親眼所見,更是不能輕易放過。在滿場的「三井」呼聲之中,宮城看見主辦單位上前與三井私語交涉,三井一面聽著,一面有意無意轉過頭來瞄向自己。宮城不太確定自己期待事情如何發展,他已經太久沒有和三井打球,萬一已經完全沒有默契了該怎麼辦?萬一對方再也不像過去一樣,在完美的時機點出現在完美的位置上該怎麼辦?太多的擔憂瞬間浮現在他的腦海中,他既期待,又怕過去那些美好的記憶被現實摧毀。
然而這所有的擔心在三井終於點頭答應,並換上許久沒穿的球衣站上場時,全數煙消雲散。三井站在他身側,就像過去每一次他們上場前一樣。宮城問他膝蓋狀況如何,不要勉強,三井則是笑了笑,說,無論如何,不會再糟下去了。
宮城還沒來得及思考那是什麼意思,比賽開始的哨音就已經吹響,他於是只好放下所有思緒,將全副精力放在比賽上。比分咬得很緊,時間所剩不多,宮城用眼角餘光看向三井,跑步的姿勢多多少少洩露了身體主人目前的狀態。這不是他「最佳」的時候,宮城想,但能與三井再度成為隊友的感覺遠比他想像要來得更好,他懷疑就算三井已經老得站不起來,投球的姿勢或許還是會標準得宛如教科書。
觀眾發出歡呼,為了這對曾經的傳奇隊友再度合作而沸騰。
倒數計時計閃爍著紅光,宮城卻希望時間能就這樣停留在此時此刻,不想結束的心情越發強烈,然後就在最後兩秒鐘,他看見三井伸手要球。
宮城往反方向跑動,喊了另一名隊友的名字,防守的球員追上來,擋在他們兩人之間,然後宮城出手傳球——不是往隊友的方向,而是越過自己的後背,看也沒看就傳往了無人的位置。
就在所有人以為這將是一記傳球失誤時,三井壽的身影赫然出現,他穩穩接住了那顆球,三分線外他站穩腳步輕輕起跳。
儘管他們不再穿著紅色的球衣,不再擁有與當年相同的背號,但那一瞬間宮城良田彷彿看見高中的三井壽,氣喘吁吁,累得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起來,卻還是在最好的時機點出現在最好的位置,然後為湘北投出了最好的三分球。
比賽結束,三井轉過身朝他舉起雙手,像過去他們每一次贏球後那樣。宮城忽然覺得又有瀏海刺進眼睛裡,因為只有這個原因可以解釋他的視線為什麼突然又模糊了起來。
活動順利結束,慶功宴上每個人都顯得輕鬆愉快,一想到明天就要離開這遙遠的東方島國,球團一行人喝得比誰都猛。這攤結束後,又吵著要去下一家。宮城畢竟是現役球員,平時飲酒節制,跟到第三家後便宣布到此為止。經紀人一臉漲紅,張口就帶著滿滿酒氣,搖搖晃晃地對著三井說,那就麻煩你送良田回去啦。
三井是少數為了開車滴酒未沾的人,宮城坐在副駕,看著路燈將對方的臉一陣一陣的點亮,然後他想起三年前,三井坐在他的副駕上,他們一起去看路的盡頭。而現在,宮城暗自希望這條路永遠開不到盡頭。
但東京的交通再怎麼混亂,也總有抵達目的地的時候。三井的車滑進飯店車道,宮城卻遲遲沒有動靜。
「宮城?」三井以為他醉到迷糊了,於是出聲提醒。
但宮城只是坐在原地,眨眨眼睛,然後說,「我忘了帶房卡。」
「房卡?」三井皺眉,「還是我去幫你跟櫃台說一聲,讓他們幫你開門。」
宮城的心臟怦怦跳著,腦子一片混亂,他把一切歸咎給酒精,趁著醉意將自己的話又說了一遍。
「沒有房卡,進不去了。」然後他轉過頭,看向三井,這個他深深愛過、至今還是深深愛著的男人,「收留我一晚吧,三井學長。」
※
三井的公寓距離宮城的飯店不遠,深夜的馬路上沒有什麼人車,還沒能讓三井梳理出宮城的意思,很快便抵達了。他停好車,坐在駕駛座上轉頭看向一旁的宮城。學弟、夥伴、隊友、前男友。該用什麼身份來稱呼對方才好,他不確定,宮城又是抱持著什麼樣的心情說出剛剛那一句話,他也不確定。
曾經他以為自己是全世界最了解宮城良田的人,如今他卻沒什麼自信了。宮城整路都很安靜,三井怕他已經開始後悔。
但三井不想後悔。他的人生已經發生太多太多遺憾,他沒有時間再去品嚐後悔的滋味。所以他搶先開口,「宮城、」
這聲呼喚像是點燃了什麼,他看見宮城靜止不動的身影忽然動起來,那張他日夜想念的臉轉了過來,而且不只單純轉了過來,還越過了排檔桿朝自己湊近。三井停在原地,想起他們之間的最後一個吻。宮城可能也想了起來,於是動作跟著停下。他們距離彼此不到五公分,鼻尖幾乎能聞到對方的呼吸。三井見到宮城的眉毛微乎其微動了一下,眼神閃爍,像是在猶豫著該怎麼做。好多情緒同時湧上,不想就這樣結束,不能就這樣結束。他還想跟面前這個人分享好多好多,他的人生,他們的人生,兜兜轉轉就在不斷的相遇和分離之間往前走著,一次又一次,也不知是不是註定的命運。但三井只知道他還不想就這樣放對方離開,所以,就算是他誤會也好,自作多情也罷,現在的他只想—--
一個輕柔的吻落下。三井是那個先縮短距離的人,他抬起下巴,將嘴唇貼上宮城的。他感覺到面前的身子一愣,以為對方要退,沒想到得到的卻是更為強勢的一個吻。宮城咬著他的下唇,吻得又急又深,三井伸出手捧著他的後頸,用手指摩擦削短的髮根,用小拇指勾弄他戴著耳環的耳垂。睽違三年的親吻剛開始有點陌生,但很快就找回了當年那熟悉的節奏。三井微微張開嘴,宮城便反應過來,讓舌尖交纏,吸吮著對彼此的慾望和熱情。水聲迴盪在窄小車廂內,三井聽見宮城喉間傳來淺淺呻吟,一張臉泛著淡淡紅暈,他幾乎要為此勃起。
事實上,他可能真的興奮起來了。三井感覺一股熱意往下腹移動,宮城注意到他的異樣,在親吻之間淺淺笑了起來,他說,三井學長是青少年嗎?那又有什麼辦法呢,三井想,面對宮城他永遠是那樣莽撞衝動只想順著自己心意行事。宮城呢?他於是這麼問道,你又是怎麼想的?
他沒等到回答,宮城只是又一次吻上他,抓著三井的手,貼上自己的胸膛,讓他感受底下激烈跳動的心。
電梯動得太慢了。
他們同時這麼想著。
才剛進到三井家的玄關,方才好不容易才結束的親吻就又再度展開,三井一手摟著宮城的腰一手闔上大門,連鞋子都沒能好好脫,就這麼任由他們散亂在地板上。公寓裡很暗,但並不妨礙他們勾勾纏纏地來到三井的臥房。宮城被推倒在床沿上,抬眼看著三井,一雙眼睛在暗室之中顯得更加明亮。確定嗎?三井問。如果這整件事就是個錯誤,他們現在還有機會挽回。但宮城只是笑了出來,他露出一個無可救藥的表情看向三井,說,現在才問已經來不及了吧。
確實是來不及了,三井的下身硬得發脹,已然將自己的西裝褲頂出一個形狀明顯的丘陵。宮城伸手去碰,三井感覺像有一陣電流竄過,順著脊椎往上冒。他跪坐在床上,兩條腿橫越在宮城身側,傾身去吻他,眉毛,眼睛,鼻尖,嘴唇,他讓嘴唇細緻游移在那些他已經太久沒有觸碰的地方,密密麻麻的親吻像一場來得太遲的梅雨,將愛意淋滿他全身。
宮城發出輕輕淺淺的悶哼,三井明白那是他覺得舒服時的習慣。宮城順從地抬高雙手,讓三井將他的上衣脫去。他輕咬他的喉結和鎖骨,用過去宮城喜歡的方式取悅他。三年過去,這具身體依然徹底向他展開,三井一面重溫那些熟悉的角落,一面不停地發現那些改變的部分。肌肉多了,手感厚實了,三井輕輕用指腹去摸那些肌膚上留下的淺淺痕跡,宮城便會告訴他那是哪一場比賽留下的。過去那些分離的時光化成一個個親密的吻和故事,三井看向宮城,正想開口說話,就被面前的人打住。
「不要再道歉了,三井學長。」宮城看著他,三井在他的眼睛裡看見自己。「說點別的吧,像以前那樣,說你有多喜歡我。」
三井笑起來,過去他這麼做時,宮城總會掩著臉害羞地不敢與他直視,而現在,他卻主動來索要三井壽心底那些澎湃的愛。他抱著他,在他耳邊細數那些令他心動的時刻。宮城的肌膚一陣一陣傳來戰慄,悶哼逐漸轉為低鳴,三井感覺到對方用腳跟磨蹭著自己的小腿側,像是在期待著什麼。他也忍不了了,夏末的東京溽熱,未開空調的房裡簡直要被蒸騰情慾融化,三井直起上身打算將礙事的衣物脫掉,唇邊忽然一陣空虛令宮城忍不住抬起上身追上三井,急躁地伸手去解他的領帶。三井又笑了,這個笑令宮城不滿地蹙起眉毛,三井於是又露出了抱歉的神情。他掙扎著將襯衫扔下床,一點也不在乎明天它是不是會皺成一團梅乾菜。他重新吻上宮城,奪取他的氧氣,宮城一面呻吟一面躺回床上,任由三井壓上自己,將手掌順著胸口一路往下摸,在他身上沿路點燃一場又一場大火。
三井從床頭櫃摸出保險套時,宮城的眉毛揚了揚。三井連忙想解釋,卻被對方的手阻止。宮城的手指貼在他的唇上,輕輕按壓,他說,我不在乎,我不想知道。三井輕輕咬他的指尖,說他曾經試著要再進入一段關係,但失敗了。失敗了?宮城問。三井聳聳肩,沒有說話,只是又低下頭送上更多更深的吻。
失敗的原因他們都很清楚,要是你曾經嚐過最純粹最深刻的愛,未來無論碰上怎麼樣的對象都會顯得乏味,宮城深深明白這個道理,宮城家的男人勢必會被淹沒,而三井壽的愛意事隔多年依舊像一場巨大的海嘯朝他洶湧襲來。
褲子是不知何時消失的,他們赤裸著相擁,宮城接過三井手上的保險套,彎身替他戴上。溫熱手指貼上柱身時三井忍不住一個激靈,宮城笑了出來,說,三井學長真的是青少年啊?可別這樣就射了。三井不服氣地也用手貼上宮城的鼠蹊,那處同樣也翹起一個興奮的形狀。宮城哼一聲,卻沒能在三井的舌尖舔上敏感肌膚時忍住呻吟。
溫熱口腔輕柔包覆著他,三井熟知他的喜好,先是用舌頭舔,然後才用口腔吸吮。宮城的性器在他嘴裡逐漸脹大,三井讓頂部擦過自己的上顎,用舌尖繞著冠狀溝打圈。宮城的大腿收緊,夾在三井的腦袋旁。三井用手肘架開那雙腿,托起宮城的臀,把對方更深地含入、退出、然後再度含到最底。
從頭頂方向傳來的呻吟逐漸加重,宮城繃緊了的大腿肌宣告了即將到來的高潮。三井加快吞吐的速度,一次又一次將宮城深深吞入,快感難以忍耐,宮城不由自主抬著胯往前送,最終在三井的喉嚨深處射出一陣濃稠精水。
趁著宮城喘氣的空檔,三井將精液吐在手掌並抹上對方的臀,宮城皺眉,顯然不是很樂意卻又無力抗拒。三井低頭親親他,宮城又因為嚐到自己的味道發出不悅的聲音,但這樣的情緒很快便被抵在後方的物體給奪去注意力。
三井的手指沿著那圈皺褶按摩,緩緩打圈,一點一點若有似無的往裡伸又往外探。他動得很慢,深怕傷到對方,一隻指頭好不容易突破就又離開,如此反覆。宮城額上浮現斗大汗水,三井見了以為自己痛弄了他,立刻打住本來打算放入第二指的動作。沒想到此舉卻讓宮城皺著眉張口抱怨道,「三井學長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磨磨蹭蹭的?」說罷,一抹紅暈從他耳根蔓延開來。
三井這才意識到宮城和自己一樣早已無法忍耐對彼此的渴望,他於是加快擴張的速度,動作卻仍然細緻,確保宮城不會因此而受傷,手指在後方進出帶來淫靡水聲,混合著從宮城嘴裡溢出的呻吟,三井只覺得自己的下身就快要爆炸。
然後他感覺到有什麼在碰自己的手臂。低頭才發現是宮城,他看著他,一臉潮紅的情慾,用著彷彿一戳就會破的語調說,可以了,進來吧。三井抽出手指,將早就硬到不像話的下身抵在柔軟開放的入口,他架著宮城的腿,將他的身體往自己這裡挪了挪,飽滿龜頭擠開入口時他還是放慢了速度,宮城的肌肉緊繃,揪緊的五官顯示了再怎麼擴張仍然會帶來不適的事實。還好嗎?三井悄聲問,替他撥去額前散亂的瀏海。宮城點點頭,他伸手抱住三井,在他耳邊留下一句,我沒那麼脆弱,弄壞我吧,壽。
壽。
這大概是壓倒三井理智的最後一根稻草。他倒吸一口氣,看向宮城,宮城朝他微笑,就像那麼多年來他所做的一樣。三井在他的笑容裡看到信任與愛,三井想,自己再也不可能找到比宮城良田還要完美的對象。
粗長性器一口氣貫穿到底,三井握著宮城的膝蓋擺動腰胯,將這麼多個晝夜的思念全數透過肢體傳遞過去。雙人床像一艘航行在看不到邊際的慾望之海上的船,宮城搖搖晃晃地試圖抓緊三井,但對方帶來的快感太過強烈,三井的每一次頂弄都直達深處,摩擦他腸壁內最柔軟的敏感點,他太熟悉自己的身體,知道該怎麼做能讓他被一層又一層的慾望推擠著來到最高處。
三井按著宮城的大腿,從不同方向操幹,他喜歡正面來,看著宮城因為自己的每一次頂弄而逐漸失神讓他很有成就感,但臉皮薄的戀人總是嫌那太害臊,只肯撅起屁股讓他從後面進入。戀人?三井腦中忽然閃過這個詞,一股暖意讓他的心臟溫柔塌陷,他是最懂得失而復得珍貴的人,他這輩子已經錯過太多,而這一次他再也不會輕易放手。
三井不記得那一夜總共做了多少次,只記得最後宮城喘著氣,疲軟陰莖再也射不出任何東西,只稀瀝瀝地流出一些透明的液體時,自己也感覺像是終於迎來一場盛大的煙火。他喘息著從宮城體內退出來,將保險套拔下打結扔進垃圾桶。宮城在一旁抹了抹完全汗濕了的頭髮,打趣地說道,「三井學長比我想像中還要精力充沛呢。」
三井回頭看他,露出苦笑,接著脫力倒在宮城隔壁的空位。
「老實說,我已經快要累死了。」
「還記得自己叫什麼名字嗎?」宮城笑著趴到他身上。
「嗯……不記得了。」三井伸手搓揉對方頭頂柔軟的碎髮,「但是……」
「但是?」
「但是就算這樣,我還是會記得你。」三井看向宮城,瞳孔裡盡是溫柔,「也會記得我愛你,無論如何。」
宮城愣了愣,幾秒後一個笑容出現在他臉上。
「那麼,說來聽聽啊。」
他聽見宮城這麼說道。
※
成田機場人聲鼎沸,捨不得宮城選手結束短短幾天訪日行程的球迷將出境大廳塞得水泄不通。
尖叫聲中宮城良田的身影出現在大門處,他在保鑣的護送之下一面替夾道的球迷簽名合照一面緩緩前進。短短幾十公尺的距離,他走得比來時還要更長更久,故鄉人民的支持令他的心臟滿漲,回到美國後他得去向澤北道謝才行,若不是他死纏爛打的煩人推薦,他可能至今都不會答應回來一趟。
他在走進關口前回過身,向群眾揮手致意。歡聲中他的視線朝著人群後方移動,找到了他尋找的目標。
三井朝他舉起手來,就像過去那麼多年來他所做的那樣。
我走了。他無聲地說。
並且明白無論發生什麼事,海的這一邊,永遠都會有個人惦記著自己。
就像他一樣。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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