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gain, Again and Again》(上)
成田機場人聲鼎沸,往來旅客將大廳塞得水泄不通,然而今天情況似乎更加激烈一些。
圍欄將入境大廳隔成兩個空間,走道這邊是拖著行李的旅人,走道那一側則站滿了興奮的人群。他們或舉著海報或拿著自製旗子,相同處則是那一身統一顏色的球衣裝扮。群眾好幾個小時前就開始聚集,短短幾小時便幾乎佔領整座入境大廳。幸好機場也早早做好了準備,工作人員搬來圍欄,整理隊伍,劃出了一個可供普通旅客走動的區域。球迷們雖然興奮但仍然乖乖聽從指示移動並等待著,畢竟這麽難得的場合,誰也不希望因為鬧事而被航警給趕出去。
當航班資訊更新時,人群間隱隱傳出騷動,儘管幾秒後就又再度安靜下來,但可以感覺到氣氛瞬間緊繃起來,所有人伸長了脖子朝著入境口的自動門看著,整座大廳瀰漫著一股滾水即將沸騰前的壓抑氛圍。
宮城良田一腳踏出那扇門時,耳邊傳來轟鳴的尖叫聲。整座機場像是要被炸開一般,吼著他名字的音浪幾乎要將他沖倒。這種場合對他而言並不陌生,但發生在故鄉日本倒是第一次。透過墨鏡,他看見圍欄上用著超大字體寫著「歡迎NBA巨星宮城良田凱旋歸國」的布條,他不著痕跡揚了揚眉毛,嘴角勾起一個幾乎沒有角度的笑容。走在前方的工作人員護著他前進,宮城一面替站在前排的支持者簽名一面緩慢移動。早先時候他對於在印有自己臉的海報或小卡上簽名總感到有些彆扭,沒有特別設計過的簽名看起來也總像是在考卷上留下姓名一樣,球團看不下去,要他除了打球之外也得學著怎麼應對媒體和與球迷互動。這可是一線球星的必備技能。經紀人這麼說。
宮城從來也不覺得自己是什麼「一線球星」。高中畢業後隻身闖蕩美國,他可是竭盡了全力才好不容易存活下來。身為亞洲人,而且體格就算在同是亞洲人之中也顯得瘦小的宮城,在這人高馬大的國度裡可沒少受到歧視,剛抵美時,學校裡的黃種人屈指可數,課間跑堂時總有人刻意在走廊上堵他,知道他是籃球隊員後,冷嘲熱諷或肢體衝突都不稀奇。若是在日本,宮城絕不會這麼忍氣吞聲,他畢竟不是什麼溫柔婉約的乖小孩,自中學後就學會了利用拳頭保護自己,但好不容易得到機會來到這裡,他才沒有笨到會因為這點小事就讓自己陷入被遣返回國的境地。反正語言也不通,他就當聽不懂,久而久之那些會出言嘲諷的傢伙也就失了興致。至於那些動手的,在宮城習慣了以牛奶代水,三餐啃雞胸肉配一大堆起司,配合球隊的高強度訓練,原先勉強只能稱得上勻稱的身體開始長出真正的肌肉後,也逐漸消聲匿跡。
訓練很辛苦,宮城度過了地獄般的開學第一個月,一點也沒有傳說中的蜜月期。大學的訓練強度本就遠大於高中,更不要說他們這些因為籃球而被選拔進來的學生球員。「很累吧?畢竟學校可不是招我們進來觀光的。我剛過來時,每天晚上都累到差點吐出來。」某次練習後宮城累到倒在更衣室鐵櫃前時,一個長他兩年打中鋒的荷蘭裔學長朝他走來時這麼說,高壯的身影直接掩去天花板閃爍的白熾燈光。宮城抬眼看向他,對方露出和外表完全不搭的溫和笑容。印象中對方一直是隊上的中堅成員,謠傳已經有職業球團前來接觸。宮城不知道原來這樣有才華、有優勢的人也曾經和自己有相同的感覺。通往夢想的道路總是荊棘,但也不是只有他一個人獨行。對方接著朝他伸出手來,又說,「我喜歡你的傳球,接起來很舒服。」
那一個瞬間宮城彷彿見到了當年的赤木,同樣說著他和他的傳球。他想起自己為什麼會身處遙遠異國,眼睛濕潤起來,最後宮城卻只用了沒有拉住對方的那隻手隨意抹開。
幸好狀況在第二年逐漸好轉,多虧美國不要錢一樣的牛奶和乳製品,他長高也長壯了一些,雖然站在成堆的高加索人中還是顯得迷你,但這也讓宮城有了某種優勢。他利用自己擅長的衝刺成功為自己贏得了閃電後衛的稱號。速度和靈活的運球是他的武器,很快教練便發現了這個來自東方島國的小個子表現不凡,沈得住氣,思緒敏捷,能快速掌握場上資訊分析發動最適當的戰術。可惜你高中畢業了才過來,教練拍拍他的肩膀說,從小就訓練的話成績可不只這樣。
這或許是宮城整個大學生涯獲得的最接近盛讚的一次評論,但他本人卻對此不置可否。若不是那段在湘北的過去,他想,或許現在的他已經沒在碰球了也說不定。
他花很長時間練球和健身,剩餘的時候就去打工,除了賺點零用錢之外,也練習口語對話。他學得很快,每當這種時候他就想起當年為了他們幾個紅字軍團差點不能去打全國賽時,大家窩在隊長赤木家補習,彩子那句「只要用心的話就會做得很好嘛」成了他的處事原則,當年險些被當掉的英文如今也講得越來越流暢,等到他終於成為先發球員時,這才發現自己就連自言自語都已經不再使用日文。
倒不是他去了美國就沒回過家,只是路途遙遠,機票昂貴,單親媽媽帶著一對兒女生存本就不易,還花了大把鈔票把兒子送去美國讀書,宮城家的經濟狀況從來都稱不上好。所以他只向母親拿最低限度的生活費,能省多少就省多少,就算寂寞了也不撥電話回家,偶爾寫信,收到回應時便躲在房間裡偷偷地讀。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好多年,直到職業球團找上門來後,他的經濟狀況才開始大幅好轉。只不過情況一變,忙碌的訓練又佔據了他絕大多數的時間,為了跟上職業水準,宮城不得不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和體力去應對。如果說美國大學球隊每個傢伙都是怪物的話,職業球團中,那可說是妖魔聚集。畢竟是籃球運動的聖殿,所有最優秀的選手齊聚一堂。宮城一開始老是懷疑自己怎麼會身處在此,他感覺自己格格不入,亞洲人的基因又替他帶來麻煩。
倒不是來自對手,真正有實力的人都知道,絕對不要小看任何一個站在你面前的選手。然而每當他上場時,場邊觀眾的噓聲卻沒能逃過他的耳朵。平心而論,一開始他確實打得不怎麼樣,嬌小的身形要突破高大防守就令他吃足苦頭,他想起高中時那場與山王的比賽,現在回憶起來,澤北榮治和深津一成的區域聯防帶來的壓力和真正的職業球員表現相比,只能說是喜馬拉雅山旁的小小丘陵罷了。
說到澤北,來到美國後,宮城和他交手過不少次,在故鄉是對手的兩人,來到了異國後倒成了同一陣線的舒適圈。澤北早他幾年來美,無論在球技或生活方面都給了宮城不少建議。這次會接下邀請回到日本舉行見面會,也是經澤北慫恿才決定下來的。
「很有趣喔。」澤北笑嘻嘻地說,那從高中後就沒變過髮型的腦袋被包裹在厚毛帽底下。「能和老家的球迷一起玩,還能見到久違的家人朋友,還有什麼不答應的理由呢,對吧,良田?」
宮城很想戳破對方其實就是想搶風頭,享受人群歡呼的真正動機。前年澤北受邀回日本,消息一出便上了好幾天的頭條新聞,所到之處人山人海。宮城透過NHK海外台看到好友被簇擁著從機場到飯店、從飯店到餐廳,再從餐廳到球場,無數攝影機和相機閃光燈對著他,畫面裡的澤北笑著與人群揮手致意,他看得出對方是真的享受其中,但他無論如何都不覺得自己能夠適應這些。
是什麼時候開始漸漸習慣的呢?
尖叫的人群,閃光燈,攝影機,堵到面前的簽名板,還有那一雙雙熱切的眼睛。
他可能從來都沒有習慣過。
不過他可是NBA最炙手可熱的控球後衛,將所有心事藏在若無其事的態度之下就是他的拿手好戲。所以他學會了簽名,學會在一定程度下接受球迷的拍照請求,學會在想要脫身時朝工作人員示意,保鑣便會上前裝黑臉將他護送離開。
宮城一臉抱歉向群眾鞠躬,快速朝出口方向移動。將通關時取下後便掛在胸口的太陽眼鏡重新戴上,也不知這個動作觸發了記者們哪一根神經,閃光燈又此起彼落的亮起來。幸好眼鏡發揮了它的功能,將一切刺目的光線都阻擋在外。宮城滿意地想著。無論如何,被故鄉歡迎的感覺還是很好,踏出機場大門的最後一刻,他回過頭看向整座大廳來迎接他的人群。球迷們朝他揮手,企圖與他躲在太陽眼鏡後的眼神有所交會,宮城環視整個空間,正要回頭時,卻在角落發現一個眼熟身影。
「三、」
他話還沒說完,視野卻被為了阻擋球迷推擠而上的保鑣給擋住,宮城急切地側過身,然而當他再度看向同個地方時,那道身影卻已經消失不見,無論他在人群中如何尋找,再無蹤影。
※
休息室的門被敲響,助理導播的頭探進來,「還有五分鐘來賓就到囉。」
「好。」
三井一面回道,一面將桌面上散亂的雜物整理好,手機轉成靜音模式塞進口袋,收攏一整疊的紙本資料後準備起身。磅數很低的影印紙已經出現毛邊,可見閱讀者的用心程度。事實上,紙上寫的東西三井根本不需要看,畢竟上頭寫的資訊他早就一清二楚,更不要說甚至還有幾段與他自己的人生重疊。但不知道為什麼, 三井這幾天總是忍不住拿起來反覆觀看,錄影的空檔,等待上菜的空檔,洗完澡後拿毛巾擦著頭髮的空檔,等電梯的空檔,準備泡咖啡前燒水的空檔。他看得實在太多了,以致於產生幾乎要把整份資料都給背起來了的錯覺。
旁人見他這樣,笑著虧道,以前也沒看你這麼認真,果然認識的人待遇不一樣喔。
三井聽了也只是笑笑,回以一句「我可是一直都很認真好嗎?」
然而實際上,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之所以表現如此異常,其實只有一個原因。
休息室距離攝影棚不過就幾步遠,他還有一點時間可以做好心理準備。心理準備。這個詞冒出腦袋時他愣了愣,做什麼準備呢?不過就是個故人重逢的場合,甚至還是工作,除了專業態度之外他又有什麼好準備的。只不過,經過牆上的半身鏡時,三井還是忍不住停下腳步扭頭確認自己的狀態。多虧了過去運動的福,雖然年紀逼近三十,但三井無論是皮膚或是身材都一直保持得很好,肌膚白皙,眉毛就算沒有特別修整也有著天生的英挺形狀,儘管退役後不再進行高強度的訓練,但慢跑和重訓的習慣仍然沒有落下,肌肉雖不像現役時期那樣發達,但對一般人來說已經是不可多得的健美身形。加上身高和出色的外貌,三井壽剛宣布轉型體育記者便吸引了一票忠實粉絲,在坐上主播台後更是直接成為電視台當紅炸子雞。擁有選手背景、與來賓是舊識、又是目前收視率最好的主播,這次的來日專訪會落在他頭上,好像也是理所當然。消息一出,旁人欣羨的聲音不曾停過,羨慕有之,嫉妒也有之,三井不知有多少次打哈哈假裝聽不懂要他幫忙索取簽名或合照的請求,說著對方行程滿檔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空,就算有訪問的機會,球團跟保鑣也不一定會放行。沒有,我們沒有私下約。已經很久沒有聯繫了。我跟大家一樣都是從新聞上看到他的近況。我沒有提早得到他要回來的消息。
然後他想起某天起床,檢查手機信件夾時,一封沒頭沒尾的陌生來信,既沒有前言,也沒有後語,甚至連署名也沒有的信件裡只有短短一句話——我要回去了。
當時他以為那就是一封被錯誤地送到自己郵件夾裡的信,還因為必須晨起工作造成的不悅對此暗罵了幾句,什麼啊,有沒有禮貌,連個最基本的招呼都沒有,懂不懂信件禮儀。現在回憶起來,那封他順手就刪掉了的郵件或許就是來自海的那一端。
這是什麼意思?他想不明白,也沒有時間讓他想明白。
國際知名球星腳還沒真正踏上故鄉的土地,電視台要做的專題就已經排成長長一條收據般的列表。三井讀著那些他早就熟記在心的事件,出身沖繩,高中時成為湘北高中籃球隊的先發球員,高三時帶領球隊一路挺進全國大賽,最終拿到第三名和最有價值球員。這樣的成績讓他得到赴美打球的機會,在大學球隊時期學習到美式打球作風,揉合成如今他最擅長的,帶有日本特色的控球風格。
大學畢業後挑戰了兩年選秀未果,終於在第三年成功被球團延攬,在職業球隊坐了將近兩年的板凳,直到某次先發球員因傷未能上場,作為替補的他卻打出了一場沒人料想得到的精彩球賽。沈穩冷靜卻靈活迅速,彷彿一道閃電。當天的球評下了如此結語,後來很長一段時間人們稱呼他時都會叫他那道來自東方的閃電後衛。
每次聽到這個稱號時,三井總忍不住想,美國人就是神經大條,這種事我們可早就知道了。當初穿著湘北球衣一起在場上奔馳的記憶浮上腦海,和因為兩年的空白所以老是在下半場後就體力不支進入彌留狀態,靠著意志力在打球的自己不同,湘北的另一名後衛則是維持著一貫速度靈活穿梭場上,穩定運球突破包圍,將每一次得分的機會送至隊友手上。
他還記得那些球的觸感,傳過來時帶著厚實的撞擊,不只是球,同時一併傳遞過來的,還有信任。我相信你能得分,所以我將球傳給你。三井不願背叛這股信任,所以一次又一次,就算累得手都舉不起來了,還是穩穩接過球,讓身體自然反應,做出最標準的三分投籃姿勢。
回憶起過去默契極佳的片段令他心情稍稍輕鬆了些,他整了整已經足夠整齊的領帶,再度確定自己的瀏海是不是有被髮膠好好固定在該有的位置,對著鏡子露出笑容,接著又像想到什麼一樣,那笑容逐漸帶上了一些苦澀的意味。在幹嘛啊。他想。不過就是故友重逢的工作場合,搞得好像約會前的刻意準備一樣。
然後他又想起早幾個小時的機場。電視台當然有派人去拍攝對方的抵日畫面,自他坐上主播台後,這種需要東奔西跑的活就幾乎落不到他頭上。可不知為什麼,明明毫無必要,他卻焦躁不已,等到察覺時,已經操縱著方向盤駛上通往成田機場的高速公路。
從停車場一位難求的狀況來看,三井早就預料到大廳裡的壅擠程度。他不像那些狂熱粉絲早早出門就為了卡一個最前排的位置,希望能與偶像有所互動。抵達時入境大廳早就塞滿球迷,三井自己也算半個公眾人物,很有自覺的待在最後方的位置,不想額外造成什麼轟動。這種時候他就對自己的身高感到慶幸,就算站在最後一排,也能從前方球迷的頭頂上看見目前動靜。主辦單位沒有公佈航班,球迷們於是只能一班一班猜,三井這邊倒是因為接下來的採訪,直接從電視台那得知了落地的時間。
隨著時間越來越接近,三井感覺到自己的心跳似乎也逐漸加快。人群躁動又安靜,躁動又安靜,像極了他的心情。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特地跑到這來,明明幾個小時後他們就勢必會在攝影棚裡見到面,提前跑來機場沒有意義,隔著人群他也不可能與對方有什麼交集。事到如今他甚至不知道該用什麼態度面對他,這個比他小一屆的後輩,過去在場上與自己有著絕妙默契的隊友,如今成了在至高聖堂裡打球的明星。他當然替對方感到高興,那畢竟是所有打球之人的夢想。只是,只是。三井壽想,他們之間的距離……
思緒還沒釐清,大廳便爆出一陣尖叫。他甚至不用抬頭也知道全場守候多時的主角終於現身。透過無數頭頂,他看見那顆有著蜷曲捲髮的腦袋出現在走道上,看起來和電視轉播一樣的身材,比起高中高壯了些,但在人潮洶湧的入境大廳裡還是渺小的幾乎要被淹沒。距離遙遠,他看不清對方的表情,只能猜測那一定又是一派平靜的模樣。他總是這樣,裝也要裝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不熟的時候三井以為他就是這樣的,充滿自信,冷靜又沈穩。認識之後他才明白了,表面上所有的波瀾不驚都是用盡全力才擺出的武裝,在那尖銳的硬殼底下,有一顆柔軟而容易受傷的心。
騷動隨著主角的移動逐漸朝自己的方向而來,三井沒有試圖往前,他本來就沒有任何目的,就連自己也搞不清楚為何現在會身處此處。球迷因簽名或合照而興奮尖叫著,稍稍冷靜下來的閃光燈又因為他戴上太陽眼鏡而再度瘋狂起來。可別把球員的眼睛給弄瞎了啊。他在心底默默腹誹,並感謝太陽眼鏡的存在。短短幾公尺的入境走道因為簽名拍照等因素被走成了十五分鐘的互動見面會,三井看了眼錶,也該是時候趕去電視台了。雖然錄影時間是傍晚,但事前的準備工作出乎意料之外的多,他也是進了這行後才知道,原來所有行業都有著背後看不到的辛苦。
他最後一次望向同樣朝著出口前進的、遠方的那顆腦袋。對方被保鑣掩護著離開,三井再次感覺到他們之間那難以縮短的距離。過去曾經如此親密的,如今被人潮擋在中間,像兩片被海洋隔開的陸地。三井最後朝那即將消失在出口的身影望了一眼後,轉身跟著離開。
那時沒見著,現在反而顯得更緊張了。
三井壽在心底嘲笑自己,到底在緊張什麼。為了節目所需,他在幾週前還特地找了當年湘北的隊友們進行訪問,高中時用盡一切心力打球彷彿人生除了籃球以外沒有更重要的事了的人們,如今要不是成了上班族,就是往相關領域發展職涯。真正還站在場上的,寥寥無幾。
回憶起那段歲月,每個人都露出懷念的表情。能參與知名球星的過去,大家與有榮焉之餘,也不忘調侃一下當年他自負又火爆因而惹出不少麻煩的性格。
「但最大的麻煩還是你。」木暮用著溫和語調說著最尖銳的話,「湘北高中籃球隊史上最大的危機。」
三井知道對方沒有惡意,他的過去也已經不是秘密,早在自己還是現役球員時就被挖出。本以為這大概是會動搖自己職業生涯的震撼彈,然而風波卻比自己意料之中還要短就結束,真要說的話,必須歸功給如今開了間家庭料理店的德男。他在新聞一出後就主動找上媒體,一邊分享他們以前做過的那些根本稱不上什麼事的過去,一邊不著痕跡地暗示三井只是一時的失意,笑著說哪有小混混不會吸菸也不會騎車的同時,默默將本該是醜聞的消息轉化成了感人肺腑的浪子回頭溫馨故事。三井的粉絲不減反增,下一次的客場比賽中,場邊喊著小三的加油聲不絕於耳。
「這麼久遠的事就別提了吧。」三井不好意思地搓搓後頸,思考著到時候一定要記得較剪輯師把這段剪掉的同時,木暮又說了,「你們也很久沒見了吧。」
三井愣了愣,接著點點頭,「三年……了吧。」
「三年啊。」木暮的語氣裡不帶任何情緒,只是默默重複著三井的話,過了一陣子之後才恢復原先溫和的語調說,「對我們的學弟好一點啊。」
對他好一點。
三井想。
這是什麼意思。
然而就在這個瞬間,他推開了休息室的門,朝著攝影棚走去的短短幾公尺走道上,他見到了那個他三年未見、距離像是隔著一座海洋一般遙遠的人。
「這是今天的來賓、」助理導播朝他說道,然後突然用手遮住了嘴,呵呵笑出聲來,「哎呀,都忘了應該不用替你們介紹了。」
然後他看見對方笑著朝自己走來。
「三井學長。」
宮城良田這麼對他說道。
※
根據球團的要求,訪綱在事前都已經提供給他們審閱過,所以宮城一點也不擔心會有什麼意料之外的突發狀況。但他或許還是太高估了自己控制情緒的能力。他沒少接受採訪,對攝影機和鏡頭也不陌生,大多時候甚至還能對採訪者開些適當的玩笑,逗得全場氣氛和樂融融。本來現在也該是這樣的,然而這個攝影棚內卻有某個存在令他心神不寧。
三井壽。
當然了,除了三井壽之外還能是什麼呢。
三井作為節目主播,坐在他右側的沙發上。一身輕鬆卻不失莊重的休閒西裝,剪裁合適,襯得他身形更加挺拔出眾。和他記憶中相比起來,三井的頭髮短了些,臉上看起來薄薄地上了層粉,遮掉了下顎那道傷口。
……有點可惜。
這個念頭剛浮現,宮城便急忙甩甩頭將他趕出大腦。三井注意到他的異常表現,狐疑目光便朝他射來。
「這麼說來,三井主播跟宮城選手還是高中時的隊友呢。」
坐在稍遠處的球評來賓正巧提起這點,適時給了他一個機會閃避三井的疑問眼光。
「啊,是的。」宮城答道。「我是低一屆的後輩。」
「大家都很好奇呢,從學長的角度來看,宮城選手當時是個怎麼樣的後輩呢?」對方又問。
「這個嘛。」三井轉頭看了宮城一眼,簡單的一瞥卻讓宮城莫名感覺呼吸一滯。「良、不,宮城選手果然當時就表現得很出色吧。」
宮城眨眨眼睛,不是為了三井的稱讚發愣,而是……他沒聽錯的話……
「剛剛是不小心把私下的稱呼帶到檯面上了嗎?」球評用著一副被我抓到了吧的表情說,「三井主播跟宮城選手關係真是好呢。」
三井聽了只是乾乾笑了幾聲,沒反駁也沒承認,只是輕輕又轉頭看了宮城一眼,露出了一個難以判斷情緒的神色。
宮城良田見過他這個表情。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他想。然後答案馬上浮現心頭,三年前,美國,機場。當時三井壽也是用著這樣的表情跟他道別。
三年過去,他一直忍著不去想那天發生的事。回憶被壓在心底最深處,和其他那些他不願意想起的片段堆在一起,被擱置,被塵封。幸好沒過多久他就被沒有停歇的訓練給塞滿,高強度的體能消耗不但使他身體痠痛,更讓他腦袋放空,沒有精力去思考除了籃球以外的所有事。久而久之他就以為自己已經放下,能夠用平常的態度面對。再怎麼說他都是那個善於偽裝的控球後衛宮城良田,就算心臟怦怦跳著,也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本來該是這樣的。在真正見到三井前,他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該用什麼態度開口,該說些什麼,他都已經在心裡反覆練習過,直到不會露出破綻為止。但他又怎麼想得到最大的破綻其實就是他自己。三井壽光是出現在自己面前就足以動搖他那自以為能夠控制的、引以為豪的冷靜判斷力。
來賓還在一旁滔滔不絕地說著,關於宮城這幾年越發成熟的進攻戰術,總能夠針對各隊不同的狀況隨機應變,及時調整成最適當的得分攻勢。宮城一面簡單回應,一面偷偷用眼角餘光注意著三井。剛剛的微小差錯似乎沒再給他帶來影響,三井很快恢復了狀態,又成了那個專業的主播模樣。他一邊控制著節目的話題節奏和走向,一邊在公開資料的間隙裡穿插一些他們過去私底下的資訊。這樣的效果通常很好,三井也很會拿捏邊界,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能提起觀眾的好奇,什麼又該故作玄虛點到為止。宮城聽著他細數自己的人生,忽然有種恍惚的漂浮感。
從別人口中聽過無數遍的,他的經歷,不知為何從三井口中說出來就是有種不對勁的違和感。為什麼呢?宮城想,曾經如此親近,他們的軌跡是重疊的平行線。這條線又是什麼時候開始出現分歧的呢?人生的岔路那麼多,每走一步就有可能去到完全不同的遠方,而命運,命運又是如何將他們的生命交纏接著遠離,在經過這麼久之後卻又重新向彼此靠近。
一旦分岔的平行線還有再度重合的一天嗎?
節目即將來到尾聲,但這只不過是系列採訪的首部曲而已。當初收到企劃書,在主播欄位看見三井的名字時,宮城腦中閃過一股就連他自己也分不清楚的念頭。抗拒嗎?倒也不是。
回憶起來,似乎一直都是這樣的。
無論是在國一時家附近那個籃球場上短短的相遇、高二時屋頂的那場架,還有對方大鬧體育館後徹底改頭換面重返球場的那些瞬間。三井壽總是這樣擅自出現、擅自進入他的生命,大鬧一場,在他平靜的生活裡掀起翻天巨浪卻毫無自覺。自父親和宗太葬身大海後,他想,宮城家的男人或許注定就是得被什麼給淹沒,只是淹沒他的不是大海,而是三井壽。
而現在,像這樣坐在對方不過幾公尺的距離之外,某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從胃底湧上來。他說不清自己到底是希望靠近一些還是遠離一些。海很美,同時也很危險。小時候父母親就這麼告誡過他,沖繩的孩子可不能怕大海,那是上天贈送給這座島最好的禮物,孕育著一代又一代的沖繩孩兒,與此同時,大海卻也毫不留情地帶走他們珍貴的寶物。這麼說來,三井壽也是如此。宮城忽然這麼想。他忍不住盯著那張曾經過度熟悉的臉,三井大概是感覺到了他的視線,於是也跟著轉過身來朝他回望。他們的視線在那一秒鐘相會,三井的嘴角輕輕勾起一個微笑,宮城便感覺心底的某處響起警報。別想了。他告訴自己。不管過去的他們如何,現在的他們,就是曾經的學長與學弟,當年的好隊友,以及採訪者與受訪者,如此而已。
既然是這樣的關係,那麼也就沒有什麼理由拒絕收工後的一頓晚餐。
事前電視台便以地主名義邀請了遠道而來的球團代表們餐敘,接風順便交流一下感情,為未來幾天的活動暖身。本想舉辦在高級俱樂部裡,以示日方的誠意,然而怎知道球團回覆說那種玩意他們平常已經吃得多了,既然來了日本,他們就想要嘗試道地的日本文化。於是遂轉而包下居酒屋,一行人抵達時發現了竟能直接看見閃閃發亮的東京鐵塔,又是一陣興奮。
點菜的重責大任當然交由電視台那邊負責,只是宮城坐在旁邊,在店員準備離開前出聲追加了一份苦瓜炒蛋。
「是沖繩的苦瓜嗎?」他問。
「啊,是、是的,是沖繩的苦瓜。」店員大概沒想到能夠與他親自對話,緊張到話都結結巴巴地說不好。
「那請幫我來一份。」宮城點點頭。
店員離開後和他關係最好的經紀人用手肘推推他的背,調笑著說道,「不愧是良田。」
「拜託,別鬧了。」他無奈地苦笑出來。
少了工作時的緊繃,居酒屋內氣氛自在又熱鬧,一群人幾杯啤酒下肚後更是放鬆了起來,也不管語言通不通,找到人就開始摟肩乾杯。見到夥伴們都玩得愉快,宮城也鬆了口氣,儘管不是自己的責任,作為地主,他還是希望這些美國人能夠盡情享受自己的故鄉……不過,這些人或許有點太享受了也說不定。
美國人那只要聊上了勁就不管遠近親疏的性格著實讓當年剛抵美的宮城不是很習慣,如今這樣的困擾轉移到了日本當地工作人員身上。他一副事不關己般拿著杯子隔岸觀火,看著電視台導播被自己的經紀人抓著手臂,要他再來一杯、再來一杯。導播朝自己丟來一個求救的眼神,宮城聳聳肩,表示自己無能為力。他那經紀人什麼都好,就是醉了之後特別煩,平時宮城會在他第三杯下肚前找個理由溜走,或是阻止他繼續喝下去,現在有了替死鬼,他也就索性當看戲。
只不過當導播露出絕望神情死死盯著他就像是在尋找最後一根浮木時,宮城也有些於心不忍,便乾脆起身到店外透氣。
木門隔絕了歡樂聲響和宜人的冷氣。溽暑的悶熱晚風朝他撲面而來,他抓起自己衣服下襬扇了扇,才剛想著日本的夏天果然不同凡響時,抬眼便見到三井。
「啊。」
「啊。」
三井也察覺了來人,兩道聲音重疊在一起。
意料之外的獨處讓宮城瞬間不知該說些什麼或做些什麼,然而三井首先動起來,他從宮城的左側繞往右邊,宮城先是不解,接著才意識到對方之所以這麼做的原因。
「三井學長,你開始抽菸了啊?」他問。
三井看了一眼手上的煙頭,「偶爾吧,應酬煙,後來煩的時候也會來上一根。」
宮城沒有問,所以現在是所謂的煩的時候嗎?他只是「喔」了一聲,便又安靜下來。三井站在下風處沈默地抽著菸,每一口都吸得很深,然後才緩緩吐出。幾分鐘後三井嘆口氣,將煙捻熄在店門口的煙灰缸上。
「其實你可以繼續,我不介意。」宮城打破沉默。
三井聞言轉過來看了他一眼,接著抬起手搔搔後腦,聳聳肩說,「還是不了吧,也不是什麼非抽不可的場合。」
宮城想問那什麼是非抽不可的場合,當年被迫放棄籃球,灰心喪志到成為小混混的三井壽都不曾碰的禁忌,為何現在成為了習慣。他發現自己不喜歡這樣,身邊的三井太熟悉又太陌生,然後他想,三年或許真的可以改變很多事情,一千多個日子,讓他從不得志的選秀輸家成長成為了現下當紅的職業球星,也讓三井從能跑能跳的運動員搖身一變走上體育主播的道路。然後他想,這大概就是三井口中非抽不可的時刻吧。曾經被迫放棄又重新握在掌心的,再一次被上天奪走,那該有多痛啊。他轉頭看向三井,身旁那人安靜地盯著面前的東京鐵塔。
「你知道……」然後他聽見三井說,「幾年後,好像要蓋一座更高的塔了。」
「是嗎?」宮城回道,「我沒聽說。」
「剛決定的,說是為了因應發射數位電視訊號,需要一座更高的基地台。」
「這樣啊。」
「嗯。」
「蓋在哪?」
「那一帶吧。」三井抬手往右邊一畫,「好像有六百多公尺高,到時候可能整個東京市區都看得到。」
「那東京鐵塔呢?」宮城又問,「要拆嗎?」
三井聳聳肩,沒有說話。
沈默再度降臨在他們之間,東京街頭人來車往,三井盯著紅紅的車尾燈,忽然又將視線往高處挪,緊緊盯著夜空瞧。城市燈害嚴重,除了大樓燈火之外根本看不到什麼星星。但三井看得認真,於是宮城便也跟著抬頭望。
這個畫面大概很好笑吧,宮城能夠感覺幾個路人見到他們的模樣跟著抬頭,以為有什麼值得一看的東西,卻在發現頭頂只有厚厚雲層後一臉困惑地快步離開。但他和三井並肩站著,企圖從什麼也沒有的夜空裡看出些什麼。然後他想起在回日本的飛機上看見報紙頭條寫道,經過激烈辯論,國際天文聯合會決議將冥王星從太陽系九大行星中除名。
三年了,一千多個日子,他變了,三井變了,東京變了,連太陽系也變了。儘管不願承認,但改變似乎就是世界上唯一不變的真理,於是他們從學長與學弟轉變成最具默契的好隊友,然後又變成了採訪者與受訪者。
他轉頭看向三井,身旁那人依然緊盯著夜空,他的側顏如記憶裡一樣,稜角分明,眉宇之間透著堅定的英氣,宮城曾經被那對眉眼那樣熱烈注視過,知道那是多麽令人難忘且深刻的感受。
然後他想,三年來被壓在水面底下,壓抑著、塵封著的念頭突破水面吐出一個巨大的氣泡。他這才發現自己原來一直都沒有準備好,稱呼三井壽為前男友。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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