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與被留下的》
穿梭在貨架之中,三井一面低頭核對手中清單,一面抬手將架上兩個只有些微不同的產品取下端詳。
「喂,宮城。」幾秒後他開口,「哪個好?」
站在一旁的宮城良田聞聲轉過頭,露出今天第五次的皺眉神情。
「都好吧。」他答道,而三井一如先前四次,舉著手堅持要他選一個。「唔,那就……左邊吧,」
「確定?」三井又問了一次。
「那右邊。」他是真的覺得無所謂,姑且不論以宮城家的採購標準來說,這種家居用品就是哪個便宜買哪個,而且……「用的人覺得好就好了吧,三井學長。」
是的。
說到他們怎麼會兩個人出現在家居賣場,那還不是因為三井壽在這個春天正式從湘北高中畢業,即將成為大學新鮮人,首度離家自立,踏上蛻變為成年人的道路。宮城自然為他感到高興。很難想像幾個月前的他們還是在學校天臺上將彼此打得鼻青臉腫的關係,如今一年時間不到,三井的頭髮短了,宮城的則是長長了些,身上的一抹紅色不是鮮血而是球衣,他們不再站在對立面,而是並肩追逐著同一個目標。他知道三井一路上多麽努力,那些曾經懊悔的眼淚和回歸後拼搏的汗水,最終沒有遭到辜負,他記得放榜那天對方緊張到握拳的手指都泛白的模樣,卻不記得對方終於接到大學打來恭喜他得到推薦資格那通電話時的表情——只因為在那一刻三井將身邊的自己緊緊攬進懷中,寬大的身子淺淺顫抖著,他聽見三井的聲音低沈而隱約在他耳邊說道,我做到了,我做到了。
你當然做得到。
他沒有開口說,但他知道三井一定明白他的意思。
那之後的事發生得很快,等到宮城回過神來,畢業典禮已經結束,開學在即,他將帶著湘北高中籃球隊隊長的身份升上高三,而三井則將在下週搬離神奈川,住進大學附近的單人學生公寓。
啊?怎麼不住學校宿舍?
這種事情他怎麼會知道。
宮城看著對方再度端詳了左右手上那兩個他實在不覺得有什麼太大差異的衛生紙盒,最終挑了他最一開始說的那方,彎身放入購物車中。車已經快要裝滿了,宮城一面替他喬出位置來一面意識到原來維持一個人類的基本生活需要多少物品才能支撐。
從沖繩搬來神奈川時他年紀還小,打包搬運的工作基本上是母親全權處理的,他和安娜只負責將自己的東西裝進紙箱——而父親和宗太遺留下的那些則是早早就已經被裝箱封存,收在儲藏室的最深處。
那次的離開像一場逃難,他清楚記得當飛機離開沖繩的地面,他出生長大的小島逐漸在視線範圍內縮小成一個黑點時,坐在身旁的母親是如何安靜地落淚。雲端之上,母親的眼淚像一場傾盆大雨。所以當他們舟車勞頓終於抵達位在湘南海岸邊的公寓時,宮城良田再也沒有提過要將哥哥的東西取出擺放陳列。因為他知道對母親來說,搬離沖繩並不只是離開,而是試圖切斷在那片土地上的痛苦回憶。良田、安娜,母親握著他們的手說,以後這裡就是我們的家了。
我們。
宮城看著門口的門牌上三個人的名字——「宮城薰、良田、安娜」沈默地想,我們。
父親與宗太的名字並沒有被列在上頭,啊,那也是當然的,可是。可是。可是他的心底隱隱約約卻覺得有些空空的。像是海風吹進了岩洞上的秘密基地,發出咻咻聲響。沖繩的海成了神奈川的海,再也沒有人會在激烈對賽後摟著他的肩對他說,做得好。那場再也沒有被實現的一對一也跟著被留在了沖繩沒有帶過來。
而或許正是那樣的過往造就了現在的他,因此當三井興致勃勃和他說著大學、說著未來、說著「這還是我第一次搬家」時,臉上盡是對於未知生活充滿期待的神情時,宮城雖然能夠笑著以一貫略帶嘲諷的語句回應,耳裡心底迴響的卻是海風吹進空洞岩孔發出的綿長聲響。
三井當然不是宗太,三井也沒有要出海。他只是要去念大學。離開湘北離開神奈川去追尋更強勁更具挑戰的舞台。他明白這有多麽不容易,尤其對三井來說,曾經一度放棄的夢想終於又有機會再度延續,做為隊友的宮城最清楚他為此付出的努力。很替他開心啊,那是肯定的,只不過與此同時—--
宮城甩甩頭將腦海裡那最後一次見到宗太的畫面給拋開,哥哥站在船尾回過頭望著自己的模樣像是想說些什麼,但卻永遠沒有機會說了。良田。宗太最後告訴他的,是不管發生什麼事,心臟怦怦跳也好,呼吸喘到不行也好,都要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不要忘了啊。
他怎麼可能忘記。
可是再怎麼假裝,插在口袋裡的手依然會顫抖;再怎麼說出那些耀武揚威、張牙舞爪的話,他依然還是那個站在講台上彆扭得說不出自己叫什麼的男孩。
快樂和坦率好像也被留在沖繩了。
而好不容易兜兜轉轉了一大圈,他終於找到能夠接住他的傳球,理解他並與他並肩同行的隊友。那或許是自搬來神奈川後最閃閃發亮的一段時光。像是回到兒時的沖繩,夏日艷陽照在海面上帶來粼粼波光,酣暢的一對一後,他們三兄妹坐在廊簷下吃西瓜,他和宗太比賽誰能把子吐得更遠,安娜做裁判。母親嚷著要他們別吃太多,否則晚飯又要吃不下了。而就在這個時候父親會背著裝滿收穫的冷凍箱,一面揉著兒女們的頭髮一面說,今天有良田喜歡的海葡萄喔。
離開沖繩後他就沒見過海葡萄了。
同樣的,若不是刻意回憶,就連父親的臉也幾乎要想不起來。
沒有刻意要遺忘,就只是單純因為時間和距離所以漸漸淡去。腦海中的父親是這樣。雖然他不願意承認,但可能有一天,腦海裡的宗太也會這樣。而他不敢去想的是,如果三井就這樣離開神奈川,離開湘北高中,離開他的身邊,是不是終會有那麼一個時刻,三井也會忘了湘南海岸海水淹過腳背的感覺,海鷗鳴叫的聲音,和在那片土地上,曾經有過那麼一個名叫宮城良田的人。
不會的。他一次又一次告訴自己。三井學長不是父親也不是宗太,三井學長只是要去念大學。三井學長絕對不會、
「宮城?」
然後他聽見三井叫他。
他抬起頭,只見對方手裡又拿著一黃一綠兩雙拖鞋,一臉困惑地看著他。
「啊,抱歉。」他趕緊回道,「右邊吧,右邊好。」
他原以為這樣便能唬弄過去,卻沒想到三井不像先前一樣聽了他的話後就將東西扔進購物車中。只見對方沈默地盯著自己,時間長到他幾乎要以為三井看出了他腦子裡那些念頭。
「你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終於,幾分鐘後對方再度開口,「如果有別的事急著做可以不必硬是來陪我。」
三井的話令宮城瞪大眼睛。
「我知道比起花時間幫我搬家,你還有更多重要的事情,新學期的訓練計畫還沒完成吧?還有開學後的社團招生準備,櫻木的復健時程也得安排進去,」三井自顧自地說,「安田最近進步很大,春季大賽前很有機會再更上一層,如果是這樣的話,先發名單大致上也可以確定下來。」
「我……」
「這麼說起來,身為隊長該做的還真的很多。抱歉今天把你叫來,」三井一面說一面朝他揮手,推著購物車就要往前走。「接下來我自己處理就好了,你快去忙吧,等我搬好再找你們過來玩。」
宮城站在原地,看著三井在自己面前緩緩轉過身,那雙平時總看著自己的眼睛瞥了開來,修長雙腿以慢動作向上抬起,然後放下,一步、兩步。宗太的身影忽然與三井的重疊。別走。別走。他想這麼說,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別走。
三井才剛轉過頭,就感覺自己背上被什麼東西重重撞了一下。兩條手臂穿過他的腰緊緊將自己圈住。
「宮城?」他說,感覺到對方的臉埋在自己的後腰處,「咦?怎麼了?」
背後的人沒有說話,可是圈著自己的手微微顫抖。宮城抱得很緊,像是要把自己揉進他身體裡那樣。而當衣服傳來一點一點濕潤氣息時,三井終於明白了,自家戀人之所以一整天都心神不寧的原因。
他於是淺淺微笑起來,手掌貼在宮城的手掌上,輕輕摩挲著。
「我哪裡都不去。」他說,「我就在這裡。」
這裡。
你的身邊。
他任宮城抱著自己好一會,手上不斷安撫著對方,直到感覺對方的顫抖終於停下,這才慢慢將對方的手掌輕輕撥開,緩緩轉過身,面對身後那人。宮城用手掩著臉,露在外頭的耳根發紅,「不要看我。」他說。
「好。」三井答道,他知道自家戀人臉皮薄容易害臊,尤其是這種時候,要是硬要說些什麼反而會有反效果,於是只是安安靜靜再度將對方摟進懷裡,感覺到那顆毛茸茸的腦袋貼在自己胸口,呼吸逐漸穩定下來。
「……好丟臉。」幾分鐘後,一句悶悶的話從懷裡傳出。
「確實有點。」三井說。而就在宮城氣得準備握拳捶他時,他又補上了一句,「讓男朋友這麼沒有安全感,我真的覺得自己很丟臉。」
聞言宮城抬起頭,三井看向他的眼神充滿柔軟愛意,他伸手將那些垂在宮城面前的瀏海輕輕撥開,拇指擦過泛紅的眼眶底下,將那些濕潤的痕跡全都帶走。
「抱歉,我只顧著自己,卻沒好好照顧到你的心情。」三井低聲說,「但是啊,宮城,就算我畢業了,就算我離開了神奈川,就算我們未來沒辦法一起穿著湘北高中的紅色球衣,站在球場上並肩作戰,可是只要你有需要,我馬上就會回來。」
回來。宮城想。三井學長不是宗太。三井學長會回來。
「嘛,可能也不會是馬上,」然而三井立刻改口,有些難為情地搔搔後腦,「畢竟還是需要時間,但是,兩小時!你給我兩小時我一定會出現在你面前!最多四小時,不會更久了。」
「……什麼啊。」聞言宮城終於失笑開口道,「那萬一超過怎麼辦?」
三井愣了愣,不知該回答些什麼才對。原本就沒打算真的追出一個答案的宮城笑得更厲害了些,那些懸在自己心底好幾週的不安瞬間被一掃而空。啊啊,到底在幹嘛啊,他想。早該知道的,自己的心情、三井的心情。他們沒有一個人願意分開,但與此同時,又都希望對方能夠去追尋更美好的未來。
裹足不前不是解決之道。
唯有努力突破防線,才有勝利的可能。
就算心臟撲通撲通地跳,呼吸亂成一團—--
「三井學長。」他於是抬起頭,看著對方的眼睛說,「我會去找你的。」
不是你離開,我留下,也不是我待著,你回來。而是你想見我的時候你就回來,我想見你的時候會去找你。
在三井的瞳孔裡宮城良田看見他自己,儘管還是對未來感到迷惘,但卻一點也不感到不安。
只因為他知道,海是相連的,天空也是。這一次,沒有人會真的離開,也沒有人會真的被留下。時間和距離或許會是問題,但他們會一起面對,一起解決。最重要的是,他們擁有彼此。
「對了,宮城。」三井忽然伸手,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東西交到他手裡。宮城定睛一看,一把鑰匙就這樣放在自己的掌心。「本來還有點擔心這麼做會不會太超過了,」三井壽揉揉鼻尖,視線尷尬地轉往別處,臉頰暈出一點點淺淺粉色,「但之所以不住宿舍,還硬是拉著你幫忙挑東西,都是為了……」
他的話沒說完,但宮城當然理解三井的意思。
於是他彎起唇角,將鑰匙在指尖轉了兩圈,接著刻意拉高音量說,「我有答應要跟你同居嗎?三井學長。」
「喂喂喂——」感覺到周遭視線紛紛朝他們射來,三井立刻壓低身子捂住宮城的嘴。「說什麼呢。」
戀人窘迫慌亂的模樣令宮城感覺愉快,而見到對方心情明顯好轉後,三井也跟著放鬆下來。
「……那、」幾秒後,他再度拿起購物車裡的拖鞋,小心翼翼出聲詢問,「哪個好?」
宮城良田的眉毛在今天第六次緊緊蹙起,但這一次,他說。
「兩個都好,一雙給你,一雙給我。」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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