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如渡渡》
「不要緊的,這本來就不是那麼容易的咒語。」
儘管耳邊還殘留著紐特安慰的話語,魁登斯仍然難掩又一次經歷咒語施展失敗後的失落與懊悔。英倫巫師溫潤好聽的嗓音總在他失敗時溫柔傳來。魁登斯明白紐特的好意,他知道對方的安慰並不是隨口說說,從紐特的表情他可以看得出來,對方是真的在乎且理解自己的心情,他分辨得出那些真心的安慰和虛偽敷衍的語句,而紐特很明顯是屬於前者。
蒂娜也是,當他知道對方曾經因為幫助自己而受到降職處分時,青年一陣驚慌,雙手在身前無措地扭曲著,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感激和抱歉。然而蒂娜卻輕輕握住了魁登斯的手,她告訴魁登斯她有多開心看見他如今已經從那段痛苦又殘忍的往事裡走了出來。
「從今以後等著你的只有更多更美好的生活。」蒂娜又這麼說,而紐特站在她身邊捏捏她的肩膀,蒂娜扭過頭去看他,目光相交的那一瞬間兩個人笑得又更溫柔了些。魁登斯扯開淺淺的微笑點了點頭,他不想讓對他這麼好的兩個人難過,只不過,又一次的施咒失敗,確實讓他意識到自己的過去實在扁平得可憐。
當然了,他明白紐特的安慰並不是隨口胡扯。護法咒的確是相當高深困難的咒語,很多經過長時間訓練的巫師跟女巫都不一定能夠召喚的出來。身為正氣師的蒂娜能夠召喚出美麗又具體的護法一點也不稀奇,紐特則是由於他必須東奔西跑的工作特質,在山林野外會遇到什麼都難以預料,學會使用護法也是必要的保身之道。
魁登斯當然明白這些,所謂的護法並不是隨隨便便揮舞魔杖,喊個「疾疾,護法現身」就會自動出現。那是更為複雜難以捉摸的過程,至今都沒人真正參透其中的秘密。當他第一次見到紐特在他面前召喚出護法——那好像是一隻龍,魁登斯猜想,那也許就是那隻紐特一直掛在嘴邊的,他曾經照顧的第一隻龍——他便深深的為這美麗的銀色動物所吸引。紐特注意到他的目光,在那隻閃著銀光的龍擊退那些前來攻擊他們的暗黑生物後,特別讓它在魁登斯的面前緩緩走動。
「你想學嗎?」他問。
「可以嗎?」魁登斯抬起眼回問。儘管他現在已經能夠使用簡單的咒語,照亮黑暗的夜空或是在餵食皮箱裡的孩子們時讓沈重的桶子自動跟在身後諸如此類,紐特大贊他的資質與天分,聲稱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學會這些可不是每個巫師孩子都做得到。魁登斯很高興,能夠揮舞著魔杖施出各種魔法令他感到興奮,看著紅茶在空中畫出美麗曲線並精準落入同樣漂浮在空中的茶杯裡,是件充滿成就感的事情。但這並不代表魁登斯會自以為是的認為自己已經強大到能夠成功使出各種咒語。尤其是當紐特告訴他,施展護法咒的一大必要條件是「想著你此生最美好的回憶」時。
身為一個從小就被新賽倫復興會收養的孩子,魁登斯這一生並沒有太多能夠被稱為「最美好的回憶」的往事。
魔杖被握在手裡許久,他遲遲沒有開口。
紐特看他這樣馬上就意會過來,他告訴魁登斯不論什麼樣的回憶,只要是正面美好的都有價值,就像他有的時候是想著自己的胖胖球毛茸茸圓滾滾的身體,在疲累的時候摸上一把就讓人覺得壓力散了一半。或是當某隻特別難以親近的奇獸終於在他鍥而不捨的努力之下,願意低下頭讓他撫摸後頸時,那種從內心迸發而來的喜悅都能令紐特召喚出自己的護法。
他於是開始回憶,他沒有養過什麼寵物,母親也不允許他們養寵物。他在街上只見過穿著華麗的女子牽著綁繩的小狗路過,往往還會再經過他身邊時厭惡地遠離一些。那些不會嫌棄他,甚至夜裡會與他作伴的僅僅是從蓋孔裡探出頭的溝鼠,而那並無法讓魁登斯生出一絲想要伸手撫摸的慾望。
蒂娜看出了魁登斯的苦惱,笑著吐槽紐特身為一個奇獸癡,理所當然的會選擇那些跟動物們相處的回憶,但是可不只有那些才能稱得上是美好的回憶。她告訴魁登斯許多自己跟奎妮小時候的趣聞,在金坦夫婦過世之前,他們一家人時常趁著天氣好的時候外出野餐。她還記得自己跟奎妮在草地上尖叫著奔跑玩耍,爸爸媽媽在一旁要她們姊妹倆別玩那麼瘋,陽光將她們的小臉曬出一片紅,最後爸爸將體力不支的奎妮背上肩膀,而爸媽一人一邊牽起自己的小手,朝著夕陽的方向踏上回家的路。
但就算是這樣的平凡片刻對魁登斯來說,也是稀有的。他所能想到關於家庭最美最好的回憶,也許是當他被小亨利.蕭以尖酸話語諷刺時,莫蒂絲提柔軟地握住自己的手的那一瞬間。
他試著利用那段回憶召喚護法,然而魔杖揮動之後什麼也沒有發生。
他又換了幾個片段。
紐特邀請自己來倫敦的那一瞬間。
擁有自己的房間的那一瞬間。
第一次吃到大釜蛋糕的那一瞬間。
獲得自己的魔杖的那一瞬間。
首次讓杯子漂浮在空氣中的那一瞬間。
新生的小紫角獸靠在自己身邊睡著的那一瞬間。
他一個一個回想,有的回憶沒能觸發任何東西,有的則是讓魔杖頂端若有似無的振動了一下,卻連一絲銀白色的煙霧也沒能出現。
「別擔心,魁登斯,我們可以慢慢來。」紐特說。他真的非常有耐心的陪著自己練習,魁登斯感激不已。只是自己的幸福回憶力道如此微弱,青年不免還是感到非常氣餒。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手中握著的魔杖。他想到過去自己曾經如此羨慕能夠使用魔法的巫師和女巫,對他來說,能夠使用魔法就好像能夠逃脫現實生活,逃脫這些沈重的枷鎖和禁錮。那時的他還只是個站在路邊發送傳單的影子,日子只有疼痛與寒冷。而現在,現在他擁有的一切都是當時的自己夢寐以求的。他理當要感覺幸福,甚至幸福的隨時死去也絕不會感到遺憾才是。
他想著壁爐裡永遠不會熄滅的爐火,和皮奇攀在他手臂上和他一起閱讀同一本書的畫面又一次揮動了手腕喊出那句「疾疾,護法現身」。
什麼也沒有發生。
站在一旁一直陪著他的紐特和蒂娜同時露出了惋惜表情。英倫巫師張口又安慰了他幾句,蒂娜也是,甚至連玻璃獸都感覺到氣氛不對勁,死命的撓著魁登斯的褲管想爬上他的腿給他一個擁抱。
他早就預料到了這一次又會以失敗告終,蒂娜要他放鬆些,紐特則要他不要急,慢慢來,總有一天會成功的。
總有一天。
他點點頭,紐特的目光一如以往溫和,他又怎麼能告訴對方自己要的不是虛無飄渺沒有實體的「總有一天」,他想要的是「現在」。
現在,他多想證明現在的自己是幸福的。
但魔杖依然毫無動靜,像是嘲笑他的天真一樣。
他們結束了練習,魁登斯跟道高負責去皮箱裡餵食那些奇獸們,紐特則跟好不容易來一趟倫敦的蒂娜一起煮晚餐。
晚飯很好,餐桌上都是他愛吃的東西,魁登斯抬起頭來,發現紐特跟蒂娜都坐在旁邊朝著他笑,這樣的情景也算是幸福吧,他想。
幸福可以很平凡。
但這些對他來說這些是最幸福的嗎?是擁有足以推動護法咒的強大力量的嗎?
答案顯而易見。
最後一塊甜點和睡前的紅茶都落入了胃袋後,他們互道晚安。
魁登斯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卻怎麼樣也睡不著。
他於是乾脆坐了起來,舉起放在床頭櫃上的魔杖,嚥了口口水後閉上眼睛將那些浮在自己記憶表層的回憶通通推開,他讓意識往下潛,直到觸摸到那些自己以為這輩子絕對不會重新翻出的塵封區塊。
他深呼吸,開始讓思緒滑過每一件回憶的邊緣,被關在裡頭的回憶都不像方才那些幸福的片段一般柔軟蓬鬆。它們的邊緣都很鋒利,張牙舞爪的,彷彿隨時等待著攫住送上門來的東西,然後將他們撕成碎片。魁登斯感覺到自己的思緒被刮得流出絲絲腥紅,微小的刺痛傳遞過來,但他毫不在意,只想著必須潛得更深一些,再更深一些。
他找到了一些東西。
暗紅的磚巷裡,那男人第一次出現在自己面前。他接過自己遞出去的傳單。他輕撫自己疼痛冰涼的手。白光閃現時綻開的肌膚緩緩癒合。
這是魁登斯自事件結束以後就沒有回想過的記憶。
他將它們牢牢的封印起來,鎖在心中那個幽暗的角落。他要求自己不可以隨隨便便碰觸這些回憶,因為這對所有人來說都是疼痛且難以復原的傷口。他好不容易回復過來,好不容易得到了手中的一切,又一次讓自己沉浸在那樣的回憶裡會讓他覺得自己背叛了對他好的所有人。
然而當記憶漸漸被釋放出來,不可否認的,有些什麼哽在自己喉間。那樣的冬夜裡那樣的溫度,那是生平第一次有人真正的看見他。
「疾疾,護法現身。」他說。
魔杖傳出了比先前都還要更劇烈的振動,噴出一縷銀光,細微的像快要燃盡的燭光,但除此之外沒有出現其他任何東西。
魁登斯讓思緒往更後面一點的回憶探去,他太緊張了,以至於拿著魔杖的手輕輕顫抖著。他想起男人輕撫自己的背,將自己摟進懷中,溫熱的鼻息落在頸脖交接的地方。
「疾疾,護法現身。」
魔杖噴出了更多的煙霧,將他的身體纏繞起來旋即消失無蹤。魁登斯緊抓著魔杖,他把自己完整的丟入回憶之中,這些年來所壓抑的,對於男人的愛戀與思慕裡頭。他彷彿還能夠感覺到對方胸口的溫度、震耳欲聾的心跳、那副低沉卻好聽的嗓音在他耳邊叫著他的名字。
「魁登斯,魁登斯,好孩子。」他會這麼說。
他不禁流下淚來,哽咽著朝黑暗的房間又一次喊出了那句咒語。
「疾疾,護法現身。」
更強烈的煙霧出現,將他整個人包圍起來,魁登斯張著眼睛卻看不見其他東西,眼前只有一片迷茫。然後,那片迷茫消失,什麼也沒有留下。
就像波西瓦.葛雷夫一樣。
他就這麼出現在自己的生命之中,然後消失無蹤。
魁登斯咬著下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上下起伏的肩膀卻出賣了他自己。他不斷的揮舞手腕,自虐似的將所有關於葛雷夫的回憶全都翻了出來,黑暗中只能聽見他不斷低吼著咒語的聲音。
然而也許男人帶來的所有回憶都伴隨著太多痛苦,在狂喜的背面是永遠散不掉的哀愁,逝者如渡渡。古老的諺語忽然竄進他心頭。失去的就是失去了,魁登斯想,就算是在充滿了魔法的世界裡,失去的還是只能永遠失去。
他頹然的放開魔杖,倒回床舖上,將臉埋進手掌裡哭泣。那裡早已經沒有傷口了,就連傷痕也淺到幾乎快要看不出來。隨著歲月推演,葛雷夫先生佔據他生命的比例也將越來越少,越來越少。
這樣寂寞的想法令魁登斯覺得難受,他的喉嚨乾澀,雙眼發酸,臉上交錯的淚痕就像自己碎裂的心。
疾疾,護法現身。
他最後一次喃喃唸出這句咒語,他想的不是葛雷夫先生替他戴上手套,送他豔紅的花,或是將項鍊套上他脖子的那一刻,而是葛雷夫先生——真正的葛雷夫先生——最後一次出現在他面前時,跟他說了下次見的那一瞬間。
一陣強烈的白光從他的掌心噴出,煙霧繞了整座房間,照亮了黑暗,最後匯集成一個點,就在魁登斯的手邊。
那是一隻蠍子。
雖然體型稍小,但是美麗精緻並且擁有足以致命的毒針。
那隻蠍子爬上他的大腿,在他身上昂首闊步來回巡梭的模樣就像在宣告,自己將會保護這個人類。
青年再度哭了出來,他想起葛雷夫先生領口閃著綠光的領針,那正是如此美麗的生物。他讓護法爬上自己的指尖,與他對視。
逝者如渡渡。
然而他們不會知道的是,麻瓜們視為絕跡的鳥類,其實是一種奇幻生物。
唯有身在魔法世界的人們才會知道,謎蹤鳥可能很難見到,但絕對還存在這世界上。
甚至紐特的皮箱裡就有好幾隻。
魁登斯不知道自己是哭著笑出來,還是笑著哭出來,他只是單純且真心的感到幸福。
失去的不會永遠失去。
他們總會以另一種面貌重新回到你身邊。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