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趨光性》
他終究還是用這雙手殺死了艾爾文・史密斯。
很久很久以後,他才忽然想起來,自己曾經有過那麼一個目標,那就是他得到地面上去,加入調查兵團,接著殺死那個有著一頭金髮的傢伙,以換得離開地下城的資格——或者該說,換得一些生而為人本就應得的尊嚴,自由沐浴在陽光之下再也無需隱藏在陰影之中。
那似乎已經是非常久遠以前的事了,但回憶一但如潮汐般拍打襲來便無法阻止,他還記得地下城裡潮濕的氣味,幽暗小巷裡人們點燃燈火卻點不燃對生命的熱情與希望,看著如夜幕般漆黑的天花板對同伴日漸衰弱卻無能為力的心情。
所以說,為什麼呢?明明一開始就是為了拯救受困黑暗中的夥伴,最後卻親手將更多年輕的生命送往晦暗無明的前程。大概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便無法在床榻上入眠,一閉上眼,黑暗之中朝他碾壓而來的不是巨人那龐大熱燙的身軀,而是那些他熟悉到不能更熟悉,如今卻不再存在於世上的、身著綠色制服的身影。
我們到底在追求什麼?有一次他沒忍住,握緊了拳頭輕聲卻咬牙切齒地這麼說。站在他身邊的艾爾文轉頭看了他一眼,接著馬上將目光重新回到了面前熊熊燃燒的火堆之上。橘黃色的火焰如夕陽般吞噬所有遭覆蓋的一切,跟實際損失的人數比起來,火堆裡燃燒的屍體數量少得可憐。絕大多數的士兵沒有留下哪怕只是一小部分的肉身,可供埋葬的僅有留在後勤地裡的換洗制服以及同僚心中的回憶。
哭聲很少,幾乎所有人都只是安靜地看著火苗捲起衣襬,然後將那抹綠色轉變成如墨般漆黑的過程。還能啜泣的都是新人,很快他們也將學會閉上嘴,將懊悔的眼淚留在眼眶之中不再順著臉頰流下。只因為那無助於任何事情,死去的夥伴不會因此回來,而脆弱並不能讓他們在戰場上活下來,雖說直到現在也沒有人能夠告訴他們該怎麼做,才能停止這種明明前一秒鐘還是一同騎馬奔馳的戰友,下一秒對方卻身首異處而他們卻無法從巨大的口腔裡搶回什麼的日子。
他們或多或少都依靠了同伴的死才能活下去,而沒有一個人在加入調查兵團時就真正意識到自己即將面臨什麼。就連他這個在地下城伴隨著無數鮮血與偷雞摸狗勾當中長大的人,在第一次見到巨人時都忍不住從心臟深處傳出來的震撼,那些僅是憧憬兵團稱號的少年們又是怎麼度過第一次的壁外調查?然後他想,所以絕大多數的他們,都沒度過,便成了面前火堆裡燃燒的那些餘燼。
所以說我們到底在追求些什麼呢。
是真相。他聽見艾爾文的聲音這麼說。還有自由。
啊,真是狗屎。里維停頓了幾秒,然後又對著即將燒盡的餘灰低聲唸了句,值得嗎?
里維不記得艾爾文有沒有回答,只記得火光之下艾爾文的眼神依舊沒有改變。
他看到的東西勢必與自己不一樣吧。那正是當年他之所以決定留下來加入兵團的原因之一。他想知道這個一如太陽般心神堅定的男人所追尋的盡頭究竟有些什麼,和那比起來討伐巨人反倒只像是一個為了達到目的而不得不做的過程之一。只不過他們花費在過程之中的力氣與時間多到超乎想像,以至於里維幾乎要以為其實那裡根本就沒有什麼結局好去追尋,他們所做的一切只是自然界的循環,春去秋來,日降月升,白雪覆蓋山頭之後很快地淡黃色的小花又會再度開滿山丘。有意義嗎?里維穿著後跟已經磨出兩個小洞的軍靴想,至少跟漫天荒雪分不清東西南北比起來,春季時使用立體機動裝置的效率要好得多了。
而且春天還會有新的紅茶。艾爾文提醒他。
紅茶,是了,他想。那是來到地面後他喜歡上的東西,也是他在這世界上唯一喜歡的東西。而如果人類也算是東西的話,那或許還有另外一個。
但里維沒有說過,所以艾爾文也不會知道。
他只會在里維遞過來的物資申請單上簽名,瞥都不瞥一眼裡頭寫著的細節。他相信里維的程度讓里維想起他未盡的任務——如果現在端上下了藥的食物,艾爾文絕對會不做二想的吞下吧?而當他發現自己遭到背叛時又會是什麼表情呢?
然而當年給他這個任務的人已經不知落在哪個巨人的胃袋裡,活下來的是艾爾文,和他,這個來自地下街、卻妄想著在陽光之下宛如長出翅膀般飛翔的溝鼠。
所以未盡的任務就僅是一個再也不需要被提起的計畫,就像法蘭和伊莎貝爾一樣,他再也沒有提起過,不是因為遺忘,而是因為在他想清楚這兩個人到底是為了什麼死去之前,他沒有辦法輕易說出他們的名字,他還沒準備好一個答案,他或許永遠都找不到答案。
但艾爾文表現得就好像完全不知道里維平板的表情之下已經閃過多少思緒一樣(而里維絕對相信面前這個男人其實老早就知曉了當年的自己心裡盤算著什麼,只是他倆沒有一個人決定說破),將用印完成的紙張重新遞給他,然後等待他在茶葉送到之後邀請他在深夜來上一場只有他們兩個人的茶會。
要里維來說的話,那打從一開始就是艾爾文擅自闖入他的私人時間。
他本可以拒絕的,就算身處軍隊,他們也擁有個人隱私,而更不要說他還是那個全軍營裡唯一有膽子違抗長官命令的傢伙——沒辦法,出身決定了人的性格,而在地下街他們講究的可不是頭銜這種虛幻的事物。
但艾爾文表現得理所當然,他問里維能不能幫自己也倒上一杯,並在他遲遲沒有動作的幾秒後自己動了手。
他低頭啜飲一口,然後問了一個在里維眼中顯然太過愚蠢的問題,「晚上喝茶不會睡不著嗎?」
「如果你白天做了足夠多的訓練就不會。」他回答,跟著喝了一口冒著煙的熱茶,感覺溫熱茶湯順著喉嚨滑進胃底,將夜裡的寒氣全都驅趕而去。
艾爾文的眉頭輕輕皺了起來,他眨了眨眼,然後說,「我在這是你真誠的回應和你其實不著痕跡地在嘲諷長官兩者之間游移不定。」
「如果被察覺,那就不能稱之為不著痕跡。」里維也沒打算遮掩,乾脆坦然地承認。
要說忐忑或許有一些,他對艾爾文的態度雖然一直都稱不上乖順,但里維後來想,之所以冒著在半夜被罰跑營區的風險這麼接話,或多或少也有點放手一博的性質。他不是個賭徒,將命運交給上天不是他的做法,與其相信他人他更相信自己。但自從認識面前的金髮男子後,這樣的想法卻多少遭到動搖。為什麼能夠這麼專心致志地朝著明明什麼都看不到的地方前進呢?為什麼能夠如此毫無保留地將所有東西乃至於生命都獻上,只為了一個連輪廓都模糊不已的終點。
他想起第一次壁外調查結束前的那個晚上,隊伍在營區稍作休整,夜晚是巨人的休息時間,照理說他們就該趁機趕路才是。然而此次人員折損太大,白天與巨人作戰又要確保物資與傷患都跟上,實在造成不小負擔,帶隊的艾爾文因此決定在距離城門尚餘半日多行程的地方駐紮過夜。
好好休息。他說。只剩一小段了,我們不能在這裡再失去任何一個人。
但這並不是想要就能達到的。每個人心裡都清楚,只要還在牆外,就沒有所謂的安全可言。但他們誰也沒有說出口,只把握了每一分鐘還能呼吸還能心跳的時刻。
里維感覺到身後有人靠近時下意識摸了摸腰間。
「是我。」艾爾文說,然後一點也不在意對方沒有對自己行軍禮,擅自在里維身邊的草堆上坐下。「你不累嗎?」
「累。」
「那怎麼不去休息?」
「沒那麼累。」
艾爾文朝里維看著的方向看出去,大概十五公里左右遠的地方,在今天稍早時發生了一場戰鬥。遺憾地,他們又少了幾個同伴。艾爾文沒有親眼看見,但無論他有沒有親眼看見他都能在耳邊聽見骨頭被嚼碎的聲響。
「你知道有負責巡守的士兵。」
「我知道。」里維冷淡地回應,「我才剛結束輪班。」
「來點酒嗎?」
「我不喝酒。」
艾爾文安靜下來,他仰頭灌了口水壺裡的東西,里維可以確定那絕對不是酒。但他沒有戳破,他只是同樣安靜地待在那,直到艾爾文叫他抬頭。
他立刻警戒起來,手輕輕靠在立體機動裝置上,照理說夜晚巨人不會活動,但難保附近沒有奇行種出沒,下午的那場大戰也可能引來更多敵人。他並非不信任巡守兵,但如果真的有巨人靠近,他要自己是那個第一個衝上前割下他們後頸的人。
「不是,上面一點、再上面一點。」但艾爾文只是仰著脖子不斷要他往上看。
「我沒有聽說過哪種巨人會從天而降。」
聽見里維的話,艾爾文笑起來,他搖搖頭,說,「別只看得見巨人。」
不知道誰才是那個滿腦子全是巨人的傢伙,里維想,但他沒有說出口,只因為當他一仰頭,映入眼簾的,是無邊無際漫天的星空。
城牆裡也有星星,但寬廣到不見邊際的星空則是城牆外才看得到的。艾爾文說著這句話的語調至今迴盪在里維的腦海裡。那時他想,啊,原來這個人不是只思考著巨人的事情而已啊。後來他想,正是這樣的好奇將艾爾文帶上了這樣的道路,在生死間注意到所有人都不曾留意的事物,一面帶著無比信念逐步接近自己追尋著的真相。
作為一名調查兵團成員,他的生命有絕大多數時間與巨人和戰鬥纏在一起,但唯有那個時候,世界上好像不存在巨人。所有的殺戮與懊悔也消失無蹤。天地之間只有點點光亮和他們並肩而坐的稻草堆。
瑪麗亞之牆淪陷後有一段時間無論牆裡牆外都過得艱辛,就連軍團要取得物資與糧食都很困難,他們甚至不敢去想那些難民該何去何從。但就算是那樣的時節裡,士兵長的茶罐都是不會空的。他不知道艾爾文是從哪裡搞來這些,他甚至沒問艾爾文為什麼這麼做。他只是讓艾爾文坐到了自己的身邊,或者該說,他讓自己坐到了艾爾文的身邊。一個茶壺,兩個茶杯,深夜帶著紅茶香的時間就好像將所有的苦和難都擋在了房門外面。他們不談工作、不談巨人、不談那些人們以為調查兵團團長和兵長應該要談的那些。
那麼我們談什麼呢?里維問。
然後艾爾文談起自己,談起他住的村莊裡有一棵會結出最甜的蘋果的樹,談起曾經在雨後看過橫跨整座天空的巨大彩虹,談起第一次進廚房時差點將自家燒掉的意外,談起隔壁奶奶做的好吃得要命的奶油蛋糕,談起里維。
我有什麼好談的。他問,但耳根處卻莫名其妙發癢。
那得要談談看才會知道了。他記得艾爾文這麼說,隨後的事情就不是那麼清晰了,只因為艾爾文低下身來湊近他,在那五秒之間調查兵團的士兵長里維有至少二十種方式可以殺死團長艾爾文・史密斯,但他沒有動手。他不但沒有動手,還讓艾爾文吻了自己。
那之後艾爾文老愛聲稱是自己先向里維表白,可所有人都很清楚,如果不是里維的默許,現在坐在辦公桌前的,或許早就是別人了。
那麼,真是幸好呢。艾爾文最後這麼總結道,可里維一直沒有問,幸好什麼?
事情到底是怎麼發展到這一步的呢。
出生,成長,母親去世,遭陌生男子收留,在地下街討生活,一直到這邊為止似乎都很正常,所以想必岔路是在遇上艾爾文之後才長出來的,對吧。
擅自決定了他的未來,擅自給了他身份,擅自將他從陰暗的地底拉出,擅自點亮他的世界,擅自讓他看星星,看月亮,看那些他過去從來不曾看過的事物,擅自愛他,擅自讓他愛上,擅自將世界上唯一僅有的,能夠改變人類歷史的針劑交到他手上。
有的時候他會想,那些噩夢也許是一種詛咒,或懲罰,或類似那樣的東西。讓他就算連閉上眼都無法逃離那些熟悉的臉。但這樣的詛咒在針劑最終被注射在阿爾敏的身體內之後,卻消失無蹤。無論他怎麼努力,怎麼期望,怎麼疲憊勞累,都不願意出現哪怕一次也好。
真是個王八蛋啊。里維忍不住罵出聲。就跟他一直以來一樣。
真相啊,自由啊,對他來說都只是狗屎,他追尋的才不是那麼崇高的事物,他只是像隻有趨光性的昆蟲,情不自禁朝著光亮之處而去,就算那光芒會令人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他想起艾爾文談起夢想時的表情,想起他握緊拳頭告訴自己,總有一天巨人的秘密將會公諸於世,世界的真相將為人所知,艾爾文的血管微微凸起,指節泛白,他的身體因興奮而顫動,他的眼神充滿力量與光芒,令里維想起壁外調查時見到的星空。
他終於還是用了這雙手殺死了艾爾文・史密斯。
滿懷愛意的。
嘿,值得嗎?他聽見自己朝著火堆發問。
而除了熊熊火光之外,他什麼也沒有看見。
然後他終於明白,陽光之下不可能沒有陰影,但與此同時,陰影必然會伴隨著光。
但那已經是很遠很遠以後的事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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