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たこともない景色》 下
及川手裡的湯匙匡噹一聲掉在盤上。
但那抹慌張的神情很快消失在及川臉上,取而代之的又是他那為了掩飾不安而掛上的笑容。
「啊,消息傳得這麼快嗎?」
他揀起湯匙,送了口湯到嘴裡,然後被燙得連忙咂嘴。
岩泉將水杯遞給他,看著對方灌下一口後陷入沈默。及川用湯匙攪動熱湯,屋子裡只剩下金屬撞擊瓷器的聲響。兩人之間的尷尬凝聚成一團漂浮在餐桌之上的低氣壓,岩泉輕歎口氣,說,「我只是想知道理由。」
及川停下動作,跟著做了個深呼吸,然後偏過頭說,「膩了吧。」
「蛤?」意料之外的回答讓岩泉忍不住出聲打斷對方,他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什麼。
但及川只是聳聳肩,繼續說,「冒著生命危險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殺巨人什麼的,很累又很辛苦,你看嘛,我本來就不是能吃苦的類型不是嗎,壁外調查動輒三四天,不能好好洗澡睡覺,連頭髮都沒辦法抓。」
「就這樣?」
「不只啊,」及川掰著指頭細數,「還有制服的顏色實在和我不太搭、小狂犬怎麼樣都不太聽令、阿松跟小卷老是講一些只有他們兩個人聽得懂的笑話、矢巾過於散漫、渡……渡沒怎麼樣、國見和金田一成天和烏野班起衝突也讓人心煩,然後小岩又、」
及川猛然收住聲。
「小岩怎樣?」岩泉接過他的話,要他說完。
但及川才沒有那麼容易被激將,他緊閉雙唇一語不發,嘴唇被他咬成白色。
岩泉低頭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腿,扯出一個苦澀的笑容,「小岩成了殘廢,所以你得留下來照顧他。」
「才不、」
「不是嗎?既然不是那為什麼你要這麼做?」岩泉繼續逼問,「煮飯、洗澡、送我上下班,就連我半夜想上個廁所你也硬是要跟,我在你心目中已經變成一個連這些事情都做不到的人了嗎?」
「當然不是!」及川大喊道。
「那是為什麼?啊?你以為你這麼做我就會高興?」岩泉臉上的苦笑逐漸轉化成憤恨,但就連他本人都說不清楚他憤怒的對象究竟是誰。是及川嗎?不,他又有什麼立場對及川發怒,及川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他的好夥伴,是他好不容易繞了一大圈才終於找到的重要另一半,那麼他氣的到底是什麼,岩泉想不明白,只知道怒氣累積許久無處發洩,如今找到破口便噴射而出。及川的臉瞬間失去血色,一臉慘白地呆然待在原處。
岩泉看著對方這個模樣,想到這全是自己造成就更難控制情緒,他想起及川和自己談起遠方、談起海、談起那些從來沒有見過,全都藏在城牆外的世界中的神情,想起他們第一次成功利用立體機動裝置在建築之間高速移動就好像在飛翔時的風的觸感,想起對方神采奕奕站在自己身邊,背後是一整片沒有被城牆給切割過的廣袤星空的模樣。
營火在他臉上落下深深淺淺的光影,但蓋不住他瞳孔裡燃燒的熱情和堅定。
他說。小岩。總有一天。我們要一起去看那些從來沒見過的景色。
你不是曾經這麼說過嗎?
岩泉很想問。
那為什麼現在卻輕易放棄了呢?
但他又有什麼資格說出這種話,當自己就是那個阻礙對方追尋夢想的理由,當自己成了親手斷送對方光明未來的藉口時,他又有什麼資格對及川生氣。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岩泉最後淡淡吐出一句,他太明白及川,知道對方會將一切責任都往自己身上扛。過去他們運氣好,就算出了意外也都是小事,誰也沒有真正體驗過這些。死亡。重傷。岩泉太了解及川,知道無論自己如何解釋,只要他不放過自己,便沒有人能夠真正將他拉出來。「對,這條腿是你害的,如果你不叫我殿後就不會發生這種事,」所以他說,但與此同時,他伸手抓住及川的肩,用一種幾乎要將自己的手指掐進他的骨頭的力道。岩泉緊盯著及川,確定對方在聽自己說話,他一字一字清晰而用力地說,「但是,但是,我這條命也是你救回來的。」
及川被他搖晃著,眼睛瞪大,握成拳頭的手劇烈顫抖,他的瞳孔充血泛紅,岩泉不確定那是因為怒意或是其他什麼——及川看起來快哭了,但卻撐著不讓眼淚滴下來。
他明明可以朝他大吼大叫的,不是嗎?
岩泉想,他說了這麼多過分的話,及川完全有發怒的立場,說實話,他還寧可及川朝他拳打腳踢,朝他發脾氣,用任何語言咒罵他也好,咒罵巨人或命運也好,就是不要他把一切都鎖在心裡自己承受。
但及川沒有這麼做,他只是伸手將岩泉扣在自己肩上的手輕輕撥開,露出一個介於哭和笑之間的表情。他看著岩泉,緩緩張口,「看到小岩這麼有精神我就放心了,抱歉小岩,我、」
及川猶豫了一陣子卻依然找不到正確的語言,於是乾脆閉上嘴,他站起身,做了個深呼吸,接著便在岩泉的目送下打開大門,離開了房子。
岩泉坐在原地腦袋低垂,雙手不停捶打著自己的腿。他發出無聲的尖叫,知道自己搞砸了,不只是自己的人生、及川的人生或者是自己與及川之間的關係。然而他就是沒辦法看著及川如此糟蹋自己,那些膩了、倦了、其實早就想走了的理由在他耳裡都是藉口,如果及川真的放棄了離開城牆追尋廣闊世界的夢想,那為什麼被收在櫃子深處的立體機動裝置仍然保養良好。他知道的。及川沒事就會將它們拿出來細心整理,轉軸該上油便上油,刀鋒該磨利便磨利,就連繩索也擦拭得一乾二凈,造成意外主因的氣瓶裡有著滿滿瓦斯,就算這麼多日子無人使用依然閃閃發亮。
然後你告訴我,你對一切早就失去興致?
岩泉才不買單及川粗劣的謊言,但同時他也明白對方之所以冒著當面被拆穿的風險也要說出這種話的真正背後原因。
這傢伙……岩泉想,這傢伙從以前就是這樣,心裡想做的事情就非得做到最好,無論是爬樹還是賽跑,直到他們加入兵團,及川的表現一直都首屈一指。人們稱他天才,但只有岩泉知道,及川徹才不是什麼天才。及川所有的表現與技術都是他日以繼夜不眠不休鍛鍊出來的結果,為了追尋夢想,去看那「從來不曾見過的景色」,及川徹付出一切。
然而過於氾濫的責任心卻也令他擔負起太多根本不屬於自己的責任。白癡川。岩泉想。再怎麼看,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意外都不可能會是除了他自己以外的人的錯,但偏偏這個智障就要攬到自己身上。攬就算了,竟然還為此要放棄自己多年以來的目標與夢想。
岩泉又氣又惱,滿腔怒火無處宣洩,過去還能出去繞著訓練場跑步抒發,如今他連站起身都成問題。岩泉一。他在心底默念自己的名字。你到底有什麼資格生氣。是你害的事情變得一團糟,你還有什麼臉生氣。
然而就算他想道歉,及川也不給他機會。
離開他家之後,及川徹便不再出現在他面前。
說不再出現,就是連一眼都看不到的那樣。
和先前老是在自己身邊打轉的生活完全相反,及川像是事先得到通報一樣,只要岩泉出現的時間,就絕對不會在相同的場域出沒。工作上,他拿著榮譽假當擋箭牌,順理成章無需出席會議,調職的申請還壓在溝口團長那兒,就兵團的立場當然也不希望失去一個這麼優秀的幹部,但及川很堅持,遞出申請時還特地加了句,如果司令不同意轉調,他將直接提出退伍申請。
誰都不願意見到這個場面,於是及川的假期無限延長,調職令也一直躺在溝口的辦公桌裡。
岩泉不是沒有想過去和及川再談一次,但及川避不見面的技術和他纏著自己的功力一樣好。岩泉沒有辦法,只能去尋求松川和花卷的協助,然而這兩個平時總站在自己這邊欣賞及川吃鱉的傢伙這次卻意外地都站到了及川那方。
「岩泉啊。」松川朝他搖頭,「唉。」
岩泉不知道他在嘆氣嘆什麼意思。
「你又不是不知道及川徹那個死個性。」花卷倒是靠了上來,用手勾住他的脖子,一點也沒顧慮他失去一條腿,就像過去那樣對待他。岩泉為此感到感激,但與此同時想起及川和他之間的尷尬,忍不住又氣餒起來。
「沒事啦,徹那傢伙,哄一下就好了。」
岩泉聞言苦笑出聲,哄?那也得見到人才有辦法哄,偏偏他身邊所有人都像跟及川套好招一樣,講了半天就是沒有人願意告訴他及川徹到底該死的在哪裡。
一想到人類被巨人逼得只得砌牆躲在裡面居住,生存環境剩下這麼小一塊,但就算只是這麼小的一個地方,他卻連及川都找不到,他就忍不住要發笑。笑著笑著,他便不禁又想起及川曾經說要去看海的樣子。巨大的、寬廣的、無邊無際的,及川徹理應屬於那樣的世界。
然而,岩泉想。他難道不能體會及川的心情?
正因為他完全理解,所以更無法輕易接受。他們的青春、他們的過去,他們曾經一起經歷的那一切都是為了那個夢想。
夢想。
對他來說,在被巨人啃食掉右腳時大概就已經破滅了。
可是及川不一樣。
及川是更……岩泉抱頭嘆氣,及川應該要更……
就在這個時候,巨大聲響撼動地面,岩泉抬頭從窗戶往外望,只見距離司令部不到幾公尺遠的巷弄冒出白煙,他半瞇起眼,還沒搞清楚發生什麼事時,那道令人類永生難忘的身影便從建築物間隙顯露出來。
「巨人!」
警報聲劃破空氣,他看見人們開始在街上奔逃,運氣好的尚且還能在巨人腳下躲過一劫,運氣不夠好的,還沒來得及邁開腿便被一把抓起,空氣中傳來血的味道以及骨頭碎裂的聲音。
岩泉咬牙,該死的。他想。如果是以前,他老早就套上立體機動裝置衝向巨人,拎起刀朝他們後頸用力一砍。但現在的他只能一面注意著窗外巨人的動向一面拖著受傷的腿撤離。
負責王都的憲兵團內絕大多數都是沒有真正見識過巨人的士兵,他們從未想過,好不容易擠進人人稱羨的憲兵團,以為待在城牆內便能夠高枕無憂,卻也有碰上巨人直接出現在面前的時刻。士兵們或尖叫或腿軟坐地,膽子比較大的幾個搖搖晃晃操縱著立體機動裝置從窗台盪出,岩泉幾乎不用看就知道,他們要不是還沒抵達目的地就撞上樓房把自己弄傷,要不就是好不容易來到巨人面前,最終在極度的恐懼中被吞下肚。
他不願回想,但被巨人一把抓住並咬碎腿骨的畫面就這麼擅自闖進他的腦海。巨大的嘴像一座無底深淵,他眼前一黑,感覺自己的背冒出冷汗。
不行。動起來。岩泉一。他對自己說。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你現在還有時間,你已經從巨人的口中逃走過一次,你還能—--
建築就在他面前碎裂成兩截。
磚塊化做塵土在空氣中飛舞,一隻巨大的手從破口處往內撈,岩泉猛然停下腳步背靠在搖搖欲墜的牆壁上,試圖躲避巨人的攻擊。身為調查兵團副班長的實戰經驗讓他就算行動不便也能多少自保,岩泉小心翼翼觀察著巨人的動作,在空檔拖著腿迴避攻擊,他左藏右躲好不容易來到屋頂,從上方俯瞰整座城市,原先美麗的住宅區如今多處成了斷垣殘壁,不只一隻巨人在巷弄間游走,隨手將來不及躲避的男女老少像零食一樣吞進喉嚨。岩泉握緊拳頭看著底下士兵們戰鬥,作為調查兵團一份子的自己卻只能站在一旁像個無關人士般旁觀,他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恨自己的束手無策,恨自己的力不從心。
正這麼想時,戰場上卻有人發現了他並朝他大喊,「岩泉副班長!」
他抬眼看見幾個小兵圍著巨人卻無從下手。
「請幫助我們……」其中一人對他說道,就算距離遙遠,他一樣看得出他眼神裡的求救訊息。他很快判斷了地勢和人力,遠端下著指令讓毫無經驗的士兵們能夠根據指示做出相對應的攻勢。結合了岩泉智識和普通士兵實際操作的臨時編組倒也發揮了不錯的效果,巨人在他們的通力合作下被砍去後頸,重重摔倒在碎石路上。這成功鼓舞了原先士氣低落的年輕人,他們的眼神轉變,不再寫滿絕望。岩泉站在高處指揮,一面指點攻勢一面替他們注意附近其他巨人的動靜。然後他看見遠方幾個小點朝這兒快速移動。
「岩泉!」
是青城班。
松川帶頭,跟在後頭的則是花卷、渡、金田一、矢巾、國見和京谷。
駐紮在城牆附近的調查兵團接到消息跟著出動加入戰局,擁有豐富經驗的他們很快掌握了局勢,在充滿建築物擁有制高優勢的自家地盤裡可說是如魚得水。但畢竟面對的仍然是體型和攻擊性都遠比人類高出許多的巨人,在顧忌居民和避免過於破壞城市的前提下,兵團的行動仍然受到阻礙。
如果是及川的話。
他忍不住想起那個他們並肩作戰的日子。
如果是及川的話,想必攻勢會更順利吧?和他不同,及川擁有更細膩敏銳的直覺,和能夠將他人潛能推展到極致的本領。
可惡。岩泉想。他拄著拐杖一面張望一面尋求突破點,如果及川在這裡的話……
不,他搖搖頭,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巨人的威脅還在眼前,現在最重要的,是將他們全都殲滅殆盡。
和方才與憲兵們合作不同,熟悉的青城班讓他施展起來更加順手,儘管不能親自操縱立體機動裝置斬殺巨人,但那種能夠與夥伴同心協力捍衛家園的感覺令他懷念不已。岩泉一瘸一拐地在屋頂與屋頂間移動,不能成為一線戰力也盡力為成為他們的眼線而努力著。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
腳下樓房突然遭到巨人扔出的土塊重擊,瓦片應聲碎裂滑動,他一時沒能站穩只能順著斜坡一路往下滑。
啊。這次真的要結束了。他想。巨人的血盆大口再度朝他張開,他能聞到巨人身上那股特有的腥氣。他閉上眼睛,然後再度睜開,試圖最後一次再看一眼他深愛的世界。
然後他又聽見了。
有人在叫他。
「岩泉一!」
他轉過頭,及川徹操縱著立體機動裝置朝自己高速前進,他毫不在乎路上的那些巨人,或者該說,他只將他們全都當成擋路的障礙物,手起刀落,便是一具具巨大的屍體倒地。
就在岩泉即將摔落巨人之口不到幾秒的距離時,一雙熟悉的手抓住了他。
「我抓住你了。」及川說,岩泉聽見他的聲音顫抖。「我抓住你了。」
他很快盪到距離主戰場稍遠的安全區,將岩泉輕輕放下。
岩泉看著他,在他準備轉身回到戰場時扯住他的手肘。
「白痴川。」他說,「你這張臉,真的不適合露出這樣的表情。」
及川愣了愣,接著露出笑容,那個瞬間原本寫在臉上的猶豫和不安全數被掃空,留下的只有及川徹一貫的自信和自傲。
「小岩好囉唆。」他勾起嘴角,「及川先生才沒有不適合的表情。」
岩泉看著及川轉過身,按著腰間閃閃發亮的立體機動裝置噴射而出。
背景是一片無雲的藍天,青綠色的斗篷被風吹拂,劃破空氣就像是一顆白晝的流星。
※
「那麼今天,我也相信你們唷。」
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說出這句話,但事到如今,及川徹才真正意識到,儘管威脅時刻存在,他自己一個人的力量或許沒辦法真的改變世界,但是只要身邊有這群人相伴,終有一天,終有一天他們將奪回屬於他們的自由。
在城牆之後,還有一整片等待著他們探索的新世界。
那是他一直夢想著的,也是他將要去見識的。
及川回過頭,在人群中找到他所愛之人。
岩泉隔著人海朝他舉起拳頭置放在胸口心臟處。
「我也相信你。」及川見到他的口型這麼說,「我哪裡也不會去,就在這裡等你回來。」
錯了,小岩。及川想。無論我到哪裡,你都和我同在。就在這裡,就在心裡。
他也舉起拳頭置到心臟前。
「——出發。」
站在隊伍最前方,調查兵團青城班班長及川徹揚聲道。
城門再度為他敞開。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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