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っていらっしゃい》
他被一陣隱隱約約的聲響吵醒。
天才半亮,宮城良田掙扎著從棉被中探出手往右摸去,手機不在預期的地方。他持續在那兒胡亂且散漫地摸索,直到聽見身邊傳來朦朧抗議聲響,這才好不容易掙扎著睜開眼睛,把掉到床底且持續發出震動的手機撿起來。上頭顯示的時間是五點四十五。好早。他坐起身,揉揉眼睛又伸了個懶腰,昨晚做得稍微有些過頭了,乳酸堆積導致的酸痛竟比季後賽結束那天還要更強烈。
對方起床後肯定會後悔的吧,他想,但那又能怪誰呢,這可不能算在他一個人頭上。
清晨的空氣還帶著寒意,窗戶上結了一點點霜。房裡因為暖氣的緣故倒是很暖,他往左看去,三井壽半個人在棉被外頭,身上那些昨夜製造出來的痕跡暴露在空氣中。有點太醒腦了這個畫面,他順手用棉被蓋住對方,自己則是換上運動服,踏進神奈川泛著魚肚白的晨光中。
三井的公寓和自己的老家一樣,都靠海,隔著兩條街就能聞到屬於海洋的那種、帶著淡淡鹹味的氣味。他在心裡盤算路線,十公里?不,還是八公里好了,雖然繞路回湘北看看很有吸引力,但一個弄不好又和上次一樣變成大型見面會就不妙了,今天的他可沒有多餘的時間和精力分給別人。
他抬抬膝蓋,原地輕輕跳躍,戴上耳機,裡頭播的是節奏正好的快版歌曲清單,一輪正好半小時, 夠他沿著海灘繞一圈回來。
熟悉的故鄉街道跑起來感覺很好,太陽升起後曬乾了空氣裡的潮濕水分,視野逐漸變得清晰明亮,海面反射著粼粼波光,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要以為自己回到了沖繩。
說到沖繩,他想起幾個月前妹妹告訴他自己要和媽媽一起搬回去的消息。
「隔壁奶奶做的炒苦瓜還是一樣超好吃的喔!」安娜傳來食物的照片,上頭的炒苦瓜看起來確實很美味,但更令他眼睛一亮的,則是母親在後頭比著耶笑容滿面的表情。
照片裡更遠的地方放著阿宗的照片。
安娜說,現在母親已經會主動跟她聊他們三兄妹小時候發生的事了,有很多當時的她太小了都不記得,現在從母親嘴裡聽見都覺得好像是其他人的故事。
「阿良,你們以前真的是笨蛋兄弟欸。」她說。
什麼叫做以前是笨蛋兄弟。宮城想。現在也是笨蛋兄弟。
下次有空回沖繩看看吧。他在心裡盤算著行程,一面繞過海堤末端的三角錐,踏上返程的方向。
回到家時空氣裡瀰漫著食物的味道。
「你回來啦。」三井的聲音從廚房飄出來,「先去沖一下,早餐馬上就好。」
宮城從浴室出來時,三井還在爐火前忙,聽見他的腳步聲也沒有回頭。宮城走上前,靠上他的後背,用手圈住三井的腰,不輕不重的揉幾下。別鬧,三井說,但沒有伸手阻止。宮城於是也就更明目張膽吃著男友豆腐。三井脖子後面留著一道淺淺牙印,宮城沒來由地感覺愉快。他從側面探出頭問,「今天吃什麼?」
「烤魚、雞蛋捲、味噌湯和納豆拌飯。」
「好日本。」
「說什麼傻話,」三井一面熟練地用筷子將雞蛋捲捲起來一面說,「去把飯添起來。」
宮城喔了一聲,拿起成對的飯碗,來到電鍋邊,一掀開蓋子裡頭是一整鍋晶瑩剔透的白米飯。不是吧,這也太多了,他是以為自己還是發育期的青少年嗎?然而想歸想,手裡的飯勺卻仍是好好地盛了滿滿兩大碗。
「幫你拌開嗎?」他回頭喊。
「麻煩了。」
撕開醬油包裝,用筷子攪拌直到黏稠的絲線出現,然後再倒在白飯上。這個簡單卻熟悉的美味,當年卻令在海另一端的他苦苦思念。美國生活說不上特別辛苦,畢竟是自己夢寐以求的環境,這裡有最好的教練和最好的隊友(喔不對,他在心裡反駁自己,最好的隊友一直都是高中時與他一同站上全國舞台的湘北籃球隊),同時也有最好的對手,在這裡他學會了怎麼做一個更優秀的控球後衛,他拼命努力,直到自己終於成功以日本球員的身份被職業球團簽下——他想起自己掌心曾經留有用麥克筆寫下的字,他終於不負期望。
只是咬著漢堡,喝著可樂,他卻總是忍不住懷念起醬油和味噌的香氣。
或許是因為那樣,當他回到日本時,三井總刻意為他準備各種特別具有日式風味的東西。溫泉旅行、煙火大會,時間不夠遠行時就去逛逛附近的祭典。公寓是普通的木地板,卻硬是不知道從哪裡搞來兩塊榻榻米。明明自己一個人時隨便咬片麵包就出門的,可他在時,卻總有一桌可以媲美餐館定食等級的食物。
第一次吃三井親手做出來的食物時,宮城驚訝不已。
「三井學長,你這麼會料理嗎?」他問。
三井撓撓頭,有些尷尬地表示其實自己一剛開始什麼也不會,絕大部分不是燒焦就是調味過重。但那個時候反正只是做給自己吃,餓不死也就算了。直到某天—--
某天?
某天。三井眨眨眼。我在體育雜誌裡讀到有個旅美球員說,這幾年最大的心願除了能站上NBA的賽場之外,就是能吃一頓道地的日本料理。
宮城愣了愣。那是他簽約加盟的第一篇訪談。
反正,這些東西總比泡麵營養多了。三井笑了笑,又說,等我以後教練幹不下去,還能找個餐廳打打工,免得流落街頭。
才幾歲就在想這些有的沒的,宮城皺著眉揍他一拳,等你幹不下去了,我養你啊。他說。
未來他們誰養誰還不一定,至少當他待在日本的時候,三井確實將他照顧得很好。
……或許有些太好了,好到他都捨不得走。
吃飽後他主動站起來準備去洗碗。三井阻止他,問道,「行李呢,收好了嗎?」
啊。宮城想。他終究還是講出來了。
三井見宮城的反應,嘆了口氣,將對方手上的碗筷收了過來,把宮城往房間的方向趕,「快去收,可不要到時候又急急忙忙缺了這個少了那個的。」
「……不會啦。」
「再去檢查一次。」三井說,然後似乎想到了什麼,忍不住笑起來,「上次是誰說到了才發現自己沒帶到襪子?」
「不過就是襪子。」
「那可是職業運動員的必需品。」三井抬抬下巴,「快去,碗我來洗就好,叫的車還有四十分鐘就要來了。」
四十分鐘。宮城看著三井洗碗的背影想。只剩下四十分鐘。
而全世界他最想塞進行李裡帶走的,卻得留在這。
神奈川的公寓前往成田機場的路線他熟得不能再熟,三井坐在他身邊,兩個人不著邊際地聊著完全沒有重點的話題。就好像他們現在只是要進行一趟單純的千葉旅行,而不是接下來就得要分隔兩地三個月。
電車上有人認出了宮城,一陣騷動後特地上前向他致意打氣。
——在美國要加油喔!
啊,好的,謝謝。
——我很期待宮城選手的表現。
非常感謝。
——能幫我簽個名嗎?
當然沒問題。
——也能合照嗎?
可以的。
「我來吧?」三井接過對方的手機,將鏡頭對準,按下快門。
畫面裡宮城笑得很愉快。
辦好了登機及托運,距離起飛時間還有一個半小時。
「你回去吧。」宮城轉過來朝三井說,「抱歉讓你跑一趟。」
「說什麼呢。」三井皺眉。「不要以為你要走了我現在就不敢動手。」
宮城笑起來,模樣有點苦澀。
他總是盡可能在假期間不要想著這樣美好的日子總有結束的一天。他才剛剛在美國展露頭角,才剛剛開啟事業的高峰,放棄是不可能的,否則這麼多年自己孤單旅居美國的生活又算什麼?
然而再怎麼努力不去想,分別的事實總會朝他迎面而來。
十八歲時他第一次經歷這一切,湘北的夥伴們紛紛前來送行,花道在大廳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搞的一旁路人都忍不住好奇發生了什麼。原先與他們屬於敵對狀態的小混混們自從老大加入籃球隊後,莫名其妙也成了球隊的應援團,此時甚至還為他做了個布條。
「宮城良田稱霸美國!!!」,上面這麼寫道。
「稱霸……」宮城看了不免失笑,「這可能有點困難吧。」
安西教練呵呵笑著,拍拍他的肩膀說,要加油啊。
流川朝他點頭,說,總有一天我也會去。
赤木跟木暮分別送上離別的禮物,是上頭繡有湘北的全新護腕。
安田哭得幾乎和花道一樣醜,宮城還得反過來安慰他。
母親與安娜站在一旁,當宮城準備要入關前抱了抱他。
宮城深呼吸,回過頭來看最後一眼故鄉以及故鄉的人們。
三井壽站在人群最後面,朝他揮手。
「我走啦。」宮城裝作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開口。
然後他看見三井無聲地用嘴型對他說,『我會等你。』
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然而不管經過多少年,離別總是令人難以招架。
三井離開前叨叨絮絮朝他叮囑一大堆,到了記得告訴我,如果東西太多就直接叫車,就算時差很嚴重也要趕快調整過來,訓練很重要但是也要記得休息,下次遇到澤北幫我跟他問個好,還有那個流川媽媽託要給他的東西你也要記得拿給他……
好。宮城應道。
三井停頓了一下,接著又說了一次,到了記得告訴我。
我會。
不管幾點都可以打來。
好。
不管發生什麼事都可以打來。
知道了。
現在有網路了,你需要我的時候我都會在。
……就說知道了。
他揉揉鼻子,把眼眶中滿溢著的東西趕回去。
三井看了朝他笑了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說,要加油啊宮城選手,千萬別輸給那些美國的臭小鬼。
什麼臭小鬼,你才小心不要變成臭大叔。宮城跟著笑起來。他說,我要走啦。
嗯,路上小心,三井回道,十九歲時沒能說出口的那句話如今已然不必特別明說。
我會等你。
一直在這裡等你。
宮城伸手扯了扯三井的領子,將他的男朋友拉近自己。
十八歲時沒能做的,現在的他可也沒打算客氣。
我出發了。
一路順風。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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